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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西藏 责编:顿珠曲珍 发布时间:10-21

生态环境 ——《格萨尔》的魂


 

作为藏族著名的英雄史诗和古老的说唱艺术,《格萨尔》现在仍然流行于整个高原,特别是人烟稀少、生活节奏缓慢单调的草原牧区,在那里,《格萨尔》的说唱艺人们能够在格萨尔的英雄故事里纵情驰骋,而听众们也会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如痴如醉,不分昼夜。在漫长寒冷的冬夜,格萨尔的故事就是一支照亮牧民心田的火炬,为草原单调的精神生活涂抹一层亮色。

《格萨尔》的传唱者,藏语叫仲肯,“仲”是故事的意思,而且单指格萨尔的故事,“肯”是人、说唱者的意思。这些仲肯,或戴着说唱的帽子“仲厦”,或背着绘有格萨尔故事的唐卡,云游四方,在辽阔的牧场,在田间地头,无论是华堂大厦,还是低矮小屋,只要有听众,他们就可以表演,往往是话匣子一打开,就有如滚滚江河,滔滔不绝。他们的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格萨尔的故事,这些故事他们是怎么学会的,这成了格萨尔研究中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也是备受外界关注的神秘话题。

三位“神授”艺人

那些出口成章而又目不识丁的说唱艺人,藏族称他们是“包仲”,意思是“天意神授的说书人”,说他们的说唱技艺和内容都是一种神力传授给他们的。比如著名的艺人桑珠、扎巴、玉梅。

桑珠老人有这样的故事,他的老家在藏北丁青县一个叫“如”的村庄。当时,这是一个交通方便、商贾往返的地方。桑珠的外祖父是一个格萨尔说唱艺人,桑珠小时候经常跟在外祖父身边听格萨尔的故事。在桑珠还小的时候,外祖父突然辞世了,外祖父去世之后,有两个人找上门来,说桑珠的外祖父生前曾经欠他们的钱。不明不白地,桑珠家仅有的两头牦牛被牵走了。从此,幼年的桑珠只得替别人放羊糊口度日。11岁那年,有一天桑珠在山上放牧时遇到暴雨,他就躲进了山洞。雨下个不停,不知不觉中桑珠进入了梦乡。梦中两个讨债人又找上门来,拉起桑珠家的牦牛就往外走。桑珠抢上前去,抓住牛尾巴不放,讨债人松开绳子,回头打桑珠。就在这时,格萨尔大王从天而降,把两个讨债人制伏在地。桑珠激动万分……梦醒之后,桑珠回到家中。父亲见他精神恍惚,就把他送到寺院请活佛治疗。在寺院的日子里,桑珠频繁做梦,每次梦中都会翻看《格萨尔》的书。梦醒之后尝试着回忆,内容都能回想起来。再尝试着开口说唱,他发现自己不但能流利说唱格萨尔,而且唱完之后会特别开心。

扎巴老人的故乡属于康巴地区,那里有许多格萨尔说唱艺人,老人从小爱听他们讲《格萨尔》故事,到了十一二岁时,自己也会讲一点有关格萨尔的故事,并经常讲给小伙伴们听,后来连一些大人也愿意听他讲。扎巴老人说,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骑青色战马的青面勇士,猛然间来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将他的肚子剖开,把五脏六腑都掏干净,再往肚子里装了很多经书一样的书本,扎巴感到很害怕,他对勇士说:“你装书也没用,我不认字。”那位青面勇士说:“不识字没有关系。这些不是一般的书,里面讲的全是英雄格萨尔大王的故事。你醒来之后就会讲了,因为你有这个缘分。从今以后,你要不辞辛苦,到处传唱,让雪域高原的同胞兄弟都知道格萨尔大王的英雄业绩。”后来他才知道,那位青面勇士是格萨尔手下的大将查香丹玛。据说托梦之后,扎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会讲更多的故事,讲得也更流畅,更生动了。

女艺人玉梅的故事更加带有传奇色彩,玉梅是藏北那曲县的牧民,她的父亲也是一位说唱艺人。她说,从小听父亲讲《格萨尔》,自己也很喜欢听,但父亲没有专门传授。16岁时,她同一个女社员一起去放牧,中午在草地上睡着后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独自一人到一个空旷的野地,那里有两个湖,一个是黑水湖,一个是白水湖。突然,狂风大作,黄尘蔽日,飞沙走石,湖水掀起滔天波浪。从黑水湖中跳出了一个妖魔,一把拉住她,往湖里拖。她非常害怕,大声呼救,于是从白水湖里出来一位仙女。仙女轻轻一挥手,立即风息浪静,妖魔也逃回黑水湖里去了。仙女救了玉梅,要带她到白水湖去。她告诉仙女:“感谢您救了我的命,可是我的阿爸有病,我要回去服侍他,请让我回家去吧。”仙女点了点头说:“好吧,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服侍你阿爸,还要把格萨尔大王降伏妖魔、造福百姓的英雄业绩告诉乡亲们。”回来后,她就得了一场大病,7天7夜不省人事,家里人甚至以为她要死去,十分焦虑。第8天玉梅才醒过来,但嗓子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多月后,才能说话。病好以后,玉梅的嗓子不但不哑,反而比以前更好了,嗓音清脆圆润,悦耳动听。据她介绍,那时她觉得自己忽然懂了好多格萨尔的故事,老想对别人讲,不讲心里不舒服,憋得难受。有一次,她给乡亲们讲《格萨尔》,累得嘴里都流出了血,但仍然抑制不住,想继续讲下去。一年多以后,她的阿爸去世了。那时她刚满18岁。从此,玉梅就开始说唱《格萨尔》了。

神授与环境因素、遗传学和集体无意识

这三位艺人都在《格萨尔》的抢救工作中作出了巨大贡献,桑珠老人说自己可以说唱出76部《格萨尔》,不只会18大宗,还会18中宗、18小宗。小片断多得像牦牛毛。专家认为,桑珠老人的说唱多而全,并在西在语言方面特别注意学习吸收卫藏方言,这点优势是以康巴、安多方言说唱的艺人无法比拟的。扎巴老人从1979年参加格萨尔的演唱录制,到1986年去世,生前共说唱格萨尔25部,由西藏大学《格萨尔》研究所录音整理,由民族出版社陆续出版。扎巴说唱本总计近40万诗行,600多万字。而玉梅现在仍在西藏社科院进行着格萨尔的抢救整理工作,她说唱的格萨尔故事,现在已经有70余部,其中有18 大宗、48 小宗,以及史诗的首篇数部及结尾部。

然而,在世人的眼睛里,这些杰出的成就与他们的奇异身世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包括艺人们自己,也不断为自己非凡的能力找出种种说辞,扎巴老人说,他原是与格萨尔不同时期的生命,是格萨尔的战马踩死的一只青蛙;而玉梅说她是格萨尔的人,是继承和传播格萨尔业绩的火种;桑珠则说格萨尔的一员大将在时常地保护着他,有的还声称自己能通神,说自己能说《格萨尔》是某个神附在身上,借自己的嘴说唱的,这些现象都是因为什么呢?

在格萨尔说唱艺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雄狮大王格萨尔在一次闭关修行期间,他的爱妃梅萨被黑魔王鲁赞抢走,为了救回爱妃,降伏妖魔,格萨尔出征魔国。途中,他的战马不慎踩死了一只青蛙。格萨尔感到十分痛心,他立即跳下马,将青蛙的尸体托在掌上,虔诚地祝它早日超生,并发出宏愿,让这只青蛙来世投生人间,把格萨尔降妖伏魔、造福百姓的英雄业绩告诉所有的黑头百姓。格萨尔说完扬手将青蛙抛起,青蛙在空中化为点点星雨,这些星雨后来都转世成了一个个《格萨尔》说唱艺人。《格萨尔》的故事诱人,有关《格萨尔》说唱艺人的传说,更是让人充满向往。

关于格萨尔说唱艺人的惊人记忆力和演唱能力,著名格萨尔学专家降边嘉措先生有一系列完整而令人信服的论述,他从格萨尔说唱艺人生长生活的环境因素、遗传学和集体无意识影响、演唱者非凡的艺术天赋和聪明才智、人的潜能开发、《格萨尔》本身的艺术结构、《格萨尔》吟诵形式上的重复等方面深入揭示了格萨尔说唱艺人的记忆之谜。在上面提到的三位艺人在说唱《格萨尔》之前,也是经常置身于《格萨尔》的故事氛围里,先期已经有了许多的储备,格萨尔的故事成为他们深入血脉的意识,加上他们全身心的投入,使他们的脑力得以充分的发挥,从而渲染出了一个个人间传奇。

说唱艺人和他们所处的生态环境

在我游历藏北草原的旅程中,常常能看见许多被命名以格萨尔故事中的场景、人物、器物的自然山水,常常能听见普通牧民随口而出的《格萨尔》片断,那产生于广袤雪域高原的英雄史诗,在时间的流转中口耳相传,保留了最精髓的部分并不断丰富,至今仍然流行于民间,成为藏族文化乃至人类文化不可多得的瑰宝。

只有在雪域高原这样的特定环境中,有这样活态的生活场景,格萨尔说唱艺人才能发挥最大的才能。我们知道,非物质文化是依赖一定的生态环境和特定人群与历史文化的生态文化,离开了这些条件,它的生存就没有源头活水。

扎巴老人在刚刚开始录制《格萨尔》故事时就遇到过这种情况,过去扎巴老人都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给农牧民说唱,大家听得有趣,他也讲得起劲,从听众的神态,发自内心的感叹,从他们热烈的反应,扎巴老人可以忘记自己的存在,和大家一起回到遥远的古代,生活在史诗世界之中。每当讲完之后,听众久久不愿离去,他自己也为故事内容所激动,常常有欲罢不能的感觉。

现在不同了,老人抱病在一间小房子里,身边只有几个态度严肃、埋头写字、从不说一句话,连咳嗽都要用手绢捂着嘴的工作人员,一台毫无反应、只知不停转动的录音机,他的情绪怎么也上不来,开始还有个责任感和新鲜感,时间一长,讲得老人唇焦口燥,精疲力竭,而且一部接一部,要完整地从头讲到尾,而不能专讲几段精彩的,或自己特别喜欢的,老人自己也感到枯燥、沉闷。

著名的女艺人玉梅,1980年开始就被西藏《格萨尔》抢救办公室吸收为研究人员,现在已经二十多年,她能记住几千种地名、人名、武器名,但她对拉萨很多商店和街道的名称却记不住,而且往往迷路。很多同她经常接触的人,尤其是汉族同志的名字,她更记不住,她自己认为在拉萨说唱不如在家乡那么顺口,家乡环境已经很熟悉了,而拉萨的一切还得慢慢适应。现在,玉梅常常感到头昏,说唱的情况已经大不如以前。

随着《格萨尔》研究的不断深入,格萨尔学已经成为一门国际性的显学,有论述说它就像一个大宝袋,一座文学艺术和美学的大花园。它植根于当时社会生活的沃土,不仅概括了藏族历史发展的重大阶段和进程,揭示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同时也塑造了数以百计的人物形象。其中无论是正面的英雄还是反面的暴君,无论是男子还是妇女,无论是老人还是青年,都刻画得个性鲜明,形象突出,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尤其是对以格萨尔为首的众英雄形象描写得最为出色,从而成为藏族文学史上不朽的典型。《格萨尔》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史诗中演唱篇幅最长的,它既是族群文化多样性的熔炉,又是多民族民间文化可持续发展的见证。它代表着古代藏族民间文化与口头叙事艺术的最高成就,同时也是一部形象化的古代藏族历史。关于《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天意神授”说,相信也会有新的研究成果。然而,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贫困的物质生活,缓慢的生活节奏,这些产生《格萨尔》的温床,正在成为历史。那些行吟在民间的艺人身影,也越来越难以看见,作为一种被挖掘、整理、保护的文化,《格萨尔》正在失去它所依凭的土壤,作为被各种媒介保存而存在的《格萨尔》,成为我们的念想和庆幸,而《格萨尔》的魂,那些吟唱的声音,那些活着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就离我们越来越远?

以敬重之心对待多元文化

在对待艺人的“神授”之说与史诗的传承上,有人觉得不好理解,认为是艺人有意抬高自己的臆造;有人认为是迷信,是唯心主义,甚至将说唱艺人与装神弄鬼的巫师相提并论。而另一个极端又故弄玄虚,越说越玄,用猎奇的观点去探究艺人的记忆之谜,陷入不可知论和神秘主义,贬低了《格萨尔》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如果我们以一种宽容的心态,把《格萨尔》视为一种集体的记忆和创造,以敬重之心对待文化的多元,我们是不是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失误。比如玉梅,如果我们不必给她灌输太多的无用信息,如果能够在她的家乡为她成立一个工作室,如果我们不用我们认为科学的方法去干扰她的说唱,结果会不会好一些。“五四”运动以后,我们请来了德先生和赛先生,百多年来,科学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进步,许多人由崇尚科学变成了崇拜科学,当文化艺术领域科学膜拜盛行时,科学至上带来了文化艺术的单一化和抹杀个性。科学和艺术是人们认知世界的两种不同的、不可互相替代又相互影响的方式,它们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艺术的本质就是要尊重个性,反对程式化,其不可替代性也是艺术的独特价值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格萨尔》说唱的保护和研究,一定要破除对科学至上的迷信,让它们回归艺术自身的规律,那样,《格萨尔》这棵大树,就有可能枝繁叶茂,常绿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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