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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偷窥的秘密

       (看到题目,你们就一定知道我那不可告人而又渴望告人的心态,就原谅我吧,葬在心里和葬在文字里差不多,反正关心的都记着,不关心的永远不会触碰。)
        很不幸,巴尔登出现在院坝门口时,我在墙旮旯里藏匿那些不敢带回家又不能丢失的宝贝玩具——一瓶舀满沙子的缺口瓶子、一个只剩骨架的竹条撮箕、几块奇形怪状的牛骨头。看到巴尔登,我缩成一团卷在墙角,被夕阳捂热的背吱吱冒出冷汗。幸好命运对我不薄,巴尔登恍进了他家的木门。刀,始终握在手里,没半点入鞘的意思。
        隔壁传来达尔瓦的惊叫:菩萨啊!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啪的一声,巴尔登的刀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我家的房梁间灰尘直往下落(我家和达尔瓦家之间只有一道贝麻枝条编织的墙,上面敷了层牛粪,只要需要,就是小孩子都不必费什么气力就能刨开一个洞)达尔瓦瞬间软了下来,没一点骨气撑着:巴尔登,你坐啊……你喝茶啊……我刨出塞在贝麻墙上的一团烂布,从破洞里哆哆嗦嗦地偷窥:巴尔登撅起嘴巴恶狠狠地嘟哝:狗杂种!狗杂种!又突然神经质地挣扎着,像被什么东西正紧紧捆绑着,一只长脚蹬在木桌上,嚓的一声,木桌肚子撑开了。达尔瓦护着央金,在角落里怔怔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终于折腾累了,巴尔登端起茶壶,像马一样咕噜咕噜地喝茶。达尔瓦悄悄靠上去——左手紧紧捏着围腰帕,像捏着她的命,右手轻轻梳理巴尔登凌乱的发丝。刀,不知去向。
        达尔瓦是巴尔登的老婆,她的黑藏袍上沾满牛粪、污垢,松松垮垮地拖在脚边,那怕大年初一还是夏季赛马节,始终没精精神神地拴好过一次,好像一个大点的动作,藏袍都会松开,露出里面的大腿和双乳。有好几次,我看见她拿着一壶茶或背着一桶水时,踩到藏袍的内襟,绊倒在地,她总是慌张地左右张望,看见没人,才皱起脸,捂着膝盖,哎呦哎呦地叫唤;如果左右张望时,看见有人,赶忙起身,抖擞几下藏袍:哎,有个石子,踩绊了。话还没说完,便提着裙裾匆忙走回去。 
        有时又看见她拖着内襟忙碌,我禁不住多话:阿拉(阿姨)达尔瓦,你的藏袍拴高点吧!她总回答:女子,我已经拴它几百次了!话还没尽,她已走出老远,看都不看一眼藏袍。
        最近,达尔瓦在油灯下缝补衣服时,像暗自嘀咕,话却很清晰:隔壁仁青到云登仁波切处给小孙子求了平安经绳,小孙子夜晚再也不哭了。达尔瓦说着停下手里的活,望着巴尔登。巴尔登的目光投向暗处。达尔瓦没等到回应,又自说自话:仁波切真是法力无边啊!她说完,静静聆听!巴尔登做着鬼脸:我也有法力,要不你试试?达尔瓦没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中:这些天奶牛的奶水越来越少了,真得去朝拜了。她的口气很坚定,眼角偷瞄着巴尔登。
        没喝酒,巴尔登不会发作,达尔瓦才变得喋喋不休。巴尔登若有所思,躺上床,干草枕头在他耳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没过几天,巴尔登宣布惊人消息——戒酒。他一点没含糊,选了吉祥的十五日,带着达尔瓦和女儿,前往云登仁波切处。 
         巴尔登跪拜在云登仁波切脚下,低着头,双手合十。云登仁波切的头油光光的,满脸胡须,笑起来都显得很沉重。他右手握壶插有孔雀毛的清水,左手拿捆泛黄的经文,从喉管里轰轰地冒出声响,为巴尔登祈诵戒酒经文。
        达尔瓦拉着央金,也叩首跪拜着,随着仁波切的祈诵,她的笑容越来越深!
        巴尔登把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清水吐到草地上时,戒酒仪式结束了,仁波切拿出一张塔公觉悟的佛像,一节红绳。他给红绳打了九个疙瘩,系在巴尔登颈上。又对佛像吹了三口气,念了四句咒语后,裹在一张黄色的缎子里,慎重地放在巴尔登手心,让他牢记自己的誓言!
        巴尔登起身,把佛像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仁波切再次语重心长:巴尔登,如果你把佛主都丢到河里,我可帮不了你了!巴尔登拍着胸口:那我也葬到河里!
        返家路上,巴尔登背着双手,腰板直挺,大踏步前行。达尔瓦拖着央金,用崇拜格萨尔(藏民族英雄)的眼神,敬仰着巴尔登前行的背影。央金也一路盘算着阿爸今天干的大事,是否会让阿妈包一次酥油包子(只有大年初一或搬了秋季牧场,阿妈才会包一次酥油包子。央金心里,酥油包子是天下最美的食物,包酥油包子是家里最大的喜事)。
        达尔瓦一路像只喜鹊,对前去朝拜的人,又或对一个放牛的小孩都欢叫:我家巴尔登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没路人可遇时,达尔瓦不停地对央金倾述:你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巴尔登脸上一路保持着有生以来最完美、最自信的笑!
         一家人来到弩曲河边,巴尔登弯腰把央金背上。央金感觉阿爸的背热烘烘的,头发上酥油的芳香引来一只小飞蛾,小飞蛾的脚丫在明晃晃的发丝上滑了好几下才落定。央金放开嗓子哼哼唧唧:对岸草丛中,斑鸠一家子,飞起一只嘀嘀嘀,飞起两只嘀嘀嘀,飞起三只……飞起七只……飞到第九只到对岸了,巴尔登放下央金,央金赶忙跳起来挥了挥手,赶跑了小蛾子。巴尔登打趣:小牛犊!干什么?央金迎着笑脸:我想——话才开始,巴尔登早已大踏步离开,央金大张着嘴,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上。
         一家子走到木板房罗列的大街上,遇见老朋友打招呼,巴尔登保持着笑容,象征性地点点头,达尔瓦则喜滋滋地向前:我家巴尔登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见过几个人,没等达尔瓦开口,央金就闹开了;我家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大家的目光聚到巴尔登身上,竖起大拇指,巴尔登便心满意足地和朋友们聊上几句。有时,朋友们赞许的目光顺带扫了扫边上的达尔瓦和央金:达尔瓦缩缩脖子,感激地笑,央金紧抓着巴尔登的衣角,高抬起头。
        巴尔登戒酒那天,我和一群朋友沿着河床,捡了一早的骨头,刚从米九小老头手里换回一张跟他一样皱巴巴的一毛钱,大家正争执着卖一把香喷喷的瓜子还是十颗水果糖时,看到巴尔登晃过我们眼前。他身后央金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像极了阿克布初养的小鸽子,我和朋友们哈哈大笑。央金阵脚乱了,却任然神气地对我们大叫:我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我们便学着她的口气怪叫:我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其实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巴尔登已走出老远,听到我们取笑,回头瞪我们。我们和一阵风,跑到扎西家的屋后躲起来。皱巴巴的一毛钱被我弄丢了,上天入地都找不回来。我舔着嘴唇灰溜溜地回家,伙伴们在身后诅咒着我,我诅咒着一毛钱!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床上,听到隔壁巴尔登大声祈诵:请塔公觉悟保佑我,今生今世不再沾染万恶之水!我赶忙起床,刨出烂布窥探:巴尔登家木板订制的碗柜最高处,放着一张黄色缎子包裹的塔公觉悟佛像,佛像前放着七个金黄的铜碗(这是他们家最像样的家当)。巴尔登双手握着水瓢,正小心翼翼往里斟水。斟满水,又在一个铁片上放着一坨牛粪暗火,取出小刀在一坨檀香木上削了薄薄的几片放在火上,随着几缕细柔的烟,一股香气钻过破洞,我贪婪的鼻子吸了好几下。巴尔登惊奇地搜寻着隔墙,我赶忙让眼珠和鼻子离开破洞,不发一丝声响。过了半天,巴尔登的祈诵声再次响起。有只黑不溜秋的打屁虫在我脚边,警惕地看着我蹑手蹑脚地离开它的家门。
        巴尔登每天忙完敬佛,便提着奶桶,帮达尔瓦挤奶,挤完奶,又提着水,帮达尔瓦在牛粪上浇水。达尔瓦哼着歌,拖着内襟,把牛粪挼成圆片扣在墙上,墙上便多了无数个达尔瓦的手印。达尔瓦挼完牛粪,对巴尔登叫喊:巴尔登——快拿水来,我要洗手。巴尔登又给达尔瓦打来洗手水。达尔瓦一边洗手,一边搜寻隔壁家的女人们,确定她们在牛圈时,又开嚷:巴尔登——你今天挤奶的速度可真快啊,我都赶不上你了!达尔瓦如愿以偿地等到隔壁阿拉泽仁的话:达尔瓦,你可真幸运啊,在塔公村的历史上,还没一个像巴尔登这样的好男人呢!你看我家的扎巴,我把茶端到他床头,他还嫌我吵呢!达尔瓦的脸笑开了花:我家巴尔登啊,就是劳碌命,我让他睡觉,他都睡不着,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指使他呢!巴尔登提着水瓢,站在边上嘿嘿嘿地笑。

                        二

        最近一些时日,巴尔登清晨祈诵的声响越来越小了,走在街上也不再挺着胸脯。街上的男人们开始议论巴尔登如何做女人的事,听女人的话了,而且背地里打趣地叫他摩尔根(老猫)! 
 达尔瓦看到巴尔登越来越沉闷,便开始偷偷地给他做好吃的。
         那些日子,央金却很郁闷,她总问达尔瓦:阿妈,家里怎么总有酥油包子的香味?达尔瓦压低声音:是菩萨吃的,千万别给声张,小心菩萨不高兴!央金望着碗柜上的觉悟嘴边粘着油星子,笑意更满足,便干巴巴地吞着口水,露出羡慕的神色。她忍不住对我和伙伴们感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想当菩萨了!
        也不知达尔瓦到底在想些什么,没过多少天,她居然破天荒的在春季宰了一头牛。她把牛肉一坨坨地煮给巴尔登享用。那些时日里,牛肉的美味总是从贝麻枝条编织的墙里、从油渣子(高原上一种低矮灌木,藏人用来生火或覆盖在房梁间的木条上)覆盖的房梁间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惹得好几个耗子离开了人世。那些可怜的尸体暴露在院坝的角落里。我背着所有人,比较正式地下葬了它们,并给每个耗子念了一遍:嗡嘛尼叭咪吽!当然有可能,我想给它们陪葬一大坨牛肉,可很遗憾地同葬了一根白生生的牛骨头。而我的命运也很可悲,被阿妈抓了个现形,她毫不含糊地举起了牛皮绳,我的屁股像着了火一样又烫!又辣! 而她却不知疼痒地给我讲起大道理——堕入地狱的根源就是贪!
        等我饱受苦难的屁股渐渐从伤疼中解脱后,我只有把注意力又转到巴尔登身上。巴尔登祈诵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在嗡嗡叫,可我看到觉悟的佛像依然光鲜,依然有香、有水供着。
        阿佩等一群人握着酒瓶,斜靠在小卖部的窗口上,在巴尔登身后打趣:摩尔根,你家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是不是骨头和鸡巴都硬不起来了?巴尔登听到这些,起先还反驳:我在喇嘛那儿戒的。那些人便哈哈大笑:是!是!那个喇嘛叫达尔瓦吧?!好像还要给她磕头烧香呢!巴尔登便红着脸,悻悻然回家。
        巴尔登变得越来越沉默,对家里的事,很多时候置之不理,有时达尔瓦叫他帮点小事,他满脸不屑,还从鼻子里哼哼哄哄着,唯有对佛像,依然虔心地擦拭、敬水、熏香、叩拜。
  有天黄昏,阵阵狂风怪叫着在大街小巷中穿堂,一阵冰雹噼噼啪啪地打在低矮的木窗上。巴尔登又喝醉了,还好,我是从窗口瞧见他晃晃悠悠地回家的。
        隔着贝麻墙,听到达尔瓦伤心地啜泣:巴尔登你疯了!你真的又喝酒了?!巴尔登的回应大得惊人:我喝了!喝醉了!因为我是堂堂的康巴汉子,我不是摩尔根!达尔瓦依然哀哭着:巴尔登,你可是在仁波切那儿戒的啊,你怎么不想想后果呢?!巴尔登怒吼:别提什么仁波切,我再也不想听了,再也不想戒酒了。达尔瓦还是哭哭啼啼:巴尔登,我不提了,我去给你做饭,我去做饭。
        灶上的锅瓢小心地叮叮当当着,巴尔登却越来越暴跳如雷。我没法让自己沉住气,便踮起脚尖,胆战心惊地刨出烂布:达尔瓦躬着身,双手把面块端到巴尔登面前,巴尔登瞪着血红的眼,夺过碗,挥手一扬,碗和面块在空中飞洒,达尔瓦赶紧抱住央金的头藏在怀里。等巴尔登稍微安静,达尔瓦又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巴尔登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提起盛满面块的锅,把面块倒在院坝的尘土里,用石头把锅砸得稀烂。达尔瓦抱着央金,抹泪卷在墙角,看着柜子上的佛像,默默祈祷着!
        除了锅,巴尔登发酒疯的日子里,达尔瓦家的茶壶、碗、盘子、木柜都遭到了同样的厄运,最后连躲在门背后的扫帚都被巴尔登抛在路边。
        巴尔登每天早上赖在床上,中午起床后也低着头,哪怕眼角的余光都不曾瞟向高处。佛像变得冷冷清清,蒙上一层细密的灰。
       巴尔登在家的为所欲为,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买他的账。
       有天午后,阳光灿烂,巴尔登、扎巴、登科等一群人盘腿坐在小学门口的水泥板上。前一天刚下了场大雨,污水还堵塞在水泥板四周的低洼处,提供给这群酒鬼的坐处很拥挤。没过多久,桑培偏偏倒倒地朝这群酒鬼走来,他一盘腿挤在巴尔登身边,一只胳膊肘顶在巴尔登腿上,笑嘻嘻地:摩尔根,你的腰和鸡巴挺起来了?巴尔登瞟了一眼桑培:只有小猫的气量,摆什么老虎的架势啊!桑培抽出巴尔登腰间的长刀,提在手里挥舞:小男人胆识不够,刀锋利为对手而备啊!巴尔登的脸越来越红,拳头越捏越紧,突然一伸手夺过刀,向桑培砍去:别说伤人的话,别吃伤身的食,你个混蛋懂不懂?桑培赶忙退后,黑袍上还是花了条长长的口子,血嘀嘀嗒嗒溅落下来。桑培不知从哪里摸索到一块石头,在几步之外,砸在巴尔登脸上,巴尔登的鼻血飞溅而出,几颗门牙,合着一些血水落在边上的污水里,没了踪迹。
        桑培被送到医院里,肚子上缝了五十六针,从此只能弯腰驼背着生活了。巴尔登被达尔瓦接了回去,后面跟着眼泪汪汪的央金。
        巴尔登在家休养的某个半夜,我看见从隔壁的房梁上漏出几许亮光,便光着身子,悄悄起床:达尔瓦小心翼翼地擦拭完佛像,把佛像悄悄供在巴尔登床头的柜子上,点上一盏酥油灯——塔公觉悟戴着高高的莲花帽,披着七彩的袈裟,眼神如一缕阳光……
         第二天天刚亮,听到阿妈出去挤奶,我一骨碌爬起来,从破洞里找寻巴尔登:巴尔登一直把头埋在羊皮袄里,直到酥油灯油尽灯灭时,才从被窝里钻出头,从肿得又红又厚的嘴唇里,大口大口地喘气。巴尔登的嘴和寺庙里养的放生猪一模一样,我捂着想放声大笑的嘴,轻轻巧巧地转身,光着的脚丫踩到一根刺笆。
        每个夜晚,房梁上透出的亮光依旧,被刺的脚心很疼,可想着巴尔登的嘴,我依然偷偷坏笑。达尔瓦这向心情不错,她总是满面笑容地给我阿妈喋喋不休:巴尔登没背叛佛主,在他心里对佛,对许下的誓言一直牢记着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八天,第九天夜幕降临,达尔瓦点上酥油灯,佛像却不见了。达尔瓦大惊失色,追问巴尔登,我听到声响赶忙窥探:巴尔登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地喝茶,达尔瓦像个疯子,翻遍了家里的大小箱子,找遍了小房子的每个角落,甚至把巴尔登的床都掀翻了,刨开垫在羊毛毡子下的贝麻,细细捣腾每节枝丫依然一无所获。达尔瓦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把干草枕头放在膝上慢慢打开。巴尔登突然开口:“疯婆子,别找了,佛像我烧了!”达尔瓦打了个寒颤,紧紧盯着巴尔登,双唇翕合了几下,话堵在喉里,泪流了出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干草枕头上。巴尔登死盯着桌上的茶壶,呼噜呼噜地喝茶。达尔瓦把目光从巴尔登身上移开,惊惶地对着放佛像的空空床头:菩萨饶恕啊!巴尔登是痛昏了头才这样的……达尔瓦捏着围腰帕的手发出嘎嘎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捏碎了。
         三个月后,巴尔登的嘴才恢复原型。他失去了三颗门牙,看上去衰老了几十岁,说话时嘴把不住风,让人半天琢磨不透他的话。
        巴尔登伤好后,一直没上街,在家挺着。达尔瓦和他都没有谈论关于酒和佛像的事。在家的日子,他不再帮达尔瓦做任何事了。在家呆久了,他总是神思恍惚,有事没事倚靠在门前的草皮围墙上,久久地等待小路上出现一个人,和他攀谈半天,直到那人觉得耽误太久而匆匆告辞。有时那怕路过的是条无所事事的流浪狗,一头走不了远路的老牦牛或一只想填饱肚子的小耗子,巴尔登都要对它们唠叨半天,弄得这些家伙疑惑地听他半天。不管达尔瓦和央金怎么叫他,巴尔登对它们离去的背影依然喋喋不休……
         达尔瓦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依然拖着内襟进进出出,我装出笑脸:阿拉达尔瓦,今天你的藏袍拴得真高!她回答:我都拴它几百次了!没看一眼藏袍就匆匆离去。央金在她身后追问:阿妈,阿爸给牛说什么啊?阿妈,阿爸是不是疯了?
        巴尔登对所有动物都露出巨大的兴趣,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对它们热情攀谈。皱纹渐渐爬满了达尔瓦的额头和眼角。有天,她坐在院坝门口的草地上,哀叹着补了一上午衣服,下午便劝巴尔登到街上走走。巴尔登如释重负,飞也似的上了街。
        酒鬼们坐在校门口的水泥板上,手里传递着酒瓶。巴尔登疾步向前,涎水溢出口腔。酒鬼们招呼着把酒递过去,巴尔登拿起酒瓶,放到鼻端,深深地嗅,直到把酒香吸进肺里,才扬起脖子,让酒美滋滋地滑进喉管。当酒瓶传到下一位时,他还吧唧着嘴,回味着卡在牙缝里的最后一丝酒香。
        达尔瓦留意到巴尔登不再对野狗和牦牛自言自语了,还特别喜欢隔壁家的小扎西,有时抱在怀里,掏出一颗糖放进小扎西嘴里,到家里也不无羡慕地说:小扎西长得真结实,看来泽仁长大了不用担心搬牧场了。
        达尔瓦不再劝巴尔登戒酒了,她借着巴尔登喝酒发疯的间歇,开始一心一意地生孩子,而且一口气生了两个。前面一个又是个女孩,又接着生了一个,是个男孩。
        达尔瓦生男孩这天,虽是寒冬腊月,天上却架起了彩虹,彩虹的一头连着雅拉神山,一头连着塔公村。很多人猜测村里会有什么吉利的事发生。
        生下的男婴有着乌黑的头发,光洁的额头,一对耳朵又肥又大,右手的手心凸现出一个左旋海螺的图案。
        巴尔登从我阿妈手里接过婴儿,坐在床边哽咽:这是菩萨对我的恩赐……我一定把酒彻底戒掉!达尔瓦脸上浮起笑,眼里却流出泪。阿妈眼里也有泪,从鼻子里哼唧:巴尔登,是条汉子就别再喝酒了!我也拍了拍巴尔登的肩头:你一定会戒掉的!阿妈一把拽我到门边,狠狠剜我一眼:大人说话,你凑什么热闹,快滚出去!她全然忘了我刚才还满头大汗地帮她拿这拿那,我回敬了一个鬼脸才悻然跑开,听到她在身后恶狠狠地喊:鬼女子,屁股又痒了吧!
        巴尔登停止了上街与酒鬼们为伍,每一天都精神抖擞地等待着一个好日子,把儿子带到活佛处,请求指点迷津。
        巴尔登终于等到儿子满月,便带到登珠仁波切处求了名字——邱杰嘉泽。登珠仁波切再三恳求巴尔登带好邱杰,说邱杰在成长中定会遭遇劫难,只有避过这些劫难,将来才能造福一方百姓。登珠仁波切还说:邱杰是巴尔登家的荣耀,也是村子的福气!他恭恭敬敬地给邱杰献上一根哈达和一册平安经书。巴尔登感动得热泪盈眶,答应尽自己最大努力把孩子抚养长大!  
        没过两天,巴尔登家有个小活佛的事传遍了村子。大家对巴尔登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巴尔登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毕恭毕敬地打招呼,村里的酒鬼们也不敢再取笑巴尔登了。如果巴尔登抱着邱杰在街上,大家都围过来脱下帽子、取下发辫,双手合十,低眉望着邱杰手心的左旋海螺啧啧称奇,并要邱杰的小手摸摸他们的头,祈求福报!
        巴尔登没有门牙的嘴始终挂着笑,头发也再次散发出酥油的芳香。有的老人背地里说:“这小活佛是来拯救他父亲的!”这话传到巴尔登耳朵里,巴尔登笑得更得意,漏风的嘴纠正:“俗话说父檀香,子水草!而我这叫:父水草,子檀香!”
        有时,巴尔登在院坝门口的牛犊皮上抱着邱杰,静静地晒太阳。高兴了,还把我们这些孩子们召集到他身边,让我们亲一口邱杰带着奶香的脸,并为他祝福。很多时候,达尔瓦在边上提着茶壶,给巴尔登斟茶,他每喝一口,达尔瓦都匆忙斟上,从不让碗空着。她的眼睛热乎乎的,一会儿看看邱杰,一会儿看看巴尔登,有时也随带看看我。  
         巴尔登在这些日子里,对达尔瓦和孩子们倍加疼爱,他总是帮达尔瓦多担待一些家里家外的事,还经常给左邻右舍说自己又变成了摩尔根。
         我看见达尔瓦拖着内襟喜滋滋地飘来飘去,便忍不住:阿拉达尔瓦,你的藏袍不可以拴高点吗?她笑容可掬:女子,我都拴它几百次了,不妨再拴一次。说着放下手里的奶桶,认认真真地拴高了一次。我赞许:这样多好,你再也不会绊倒了!达尔瓦压下声音,神秘兮兮地:是石子把我绊倒的!
         巴尔登完全戒掉了酒。村里谁家牦牛丢了,那怕三更半夜,他都别着腰刀陪着去找;谁家老人过世了,他便第一个跑去帮着料理后事;寺庙召开诵经会,他忙碌着帮伙计们烧火熬粥,分发火柴和针线。他从没对任何人呵斥过一句,那怕对村里最顽劣的孩子,都没有过。
  那时,孩子们都渴望亲近巴尔登,他从怀里掏出来的不是酒瓶,而是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给孩子们。他不会忘了央青家襁褓里的小泽旺和坐在河边的拉姆阿婆。
        达尔瓦从不吃糖,只要看到巴尔登给我们糖,她的笑容好像要把雅拉雪山化掉。
        达尔瓦在挤奶时又开始叫唤:巴尔登,邱杰醒了吗?巴尔登,邱杰哭了吗?有时,看到隔壁的央青,便迫不及待地搓搓手上的牛粪,悄声嘀咕:“我家巴尔登没喝酒了,已经九个月零六天没喝酒了。”眼里满是惊奇,好像她家巴尔登九个月零六天没吃糌粑(藏族人的主食)。
                           三

        九个月零六天的傍晚,一切都平常得像几千年前的每个傍晚——一轮下弦月,过早地挂在村口的另一端,红嘴鸦们迎着晚风,到寺庙屋顶的石板下入巢,空落落的街上游荡着几个贪酒的人和没有家的狗。
        登珠仁波切却感觉一场灾难正向塔公村暗然涌动。昨晚他梦见整个村子血流成河,一粒金光从血泊中飞向雅拉雪山。早上醒来,他虽竭力平心静气地祈诵经文,可眼皮跳动让他无法安神,用了一辈子的念珠线断了,珠子散了一地,他珍爱的象牙甲蹦(佛珠中最大的一颗珠王)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法力让他无法预知将要来临的灾难,他急得整天不是碰翻了茶壶,就是打碎了碗,还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劳作了一整天的七星瓢虫,它才刚找到一片草叶,想伸展四肢晒晒太阳的!
        大家都无法知晓巴尔登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他再次毫无征兆地酩酊大醉。而且这次醉酒后,他把云登仁波切给的红经绳也弄丢了。
        达尔瓦抱着邱杰躲在屋子一角,两个女儿躲在达尔瓦身后。我刨出破布,心惊胆战:巴尔登血红的眼里射出的凶光让达尔瓦和我不寒而栗。他愤怒地抓扯达尔瓦的头发,邱杰吓得哇哇大哭。巴尔登从达尔瓦手里夺过邱杰,冲出家门。达尔瓦撕心地哭喊着追出去,巴尔登脚下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邱杰的后脑撞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血汩汩地往外冒。不到十个月的邱杰止住哭,突然像个大人般开口说话:阿爸,我帮不了您,您总是迷失心性!
        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可院坝里人声四起,哭声四起,整个村子都在颤抖!
        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见一只黑色的獐子跑进村子后了无踪迹,弩曲也变得从未有过的混浊。晚上,听到狐狸在村庄附近哈哈大笑,公马在黑暗中哄哄嘶鸣,这一切都预示着灾难正降临到这个村子。
        邱杰去了,他的离去让很多老人伤心病倒,所有年轻人不再唱歌跳舞了,孩子们更不敢高声嬉闹,就是酒鬼们也不再哈哈大笑了。一年一度的赛马节,大年初三的歌舞会也取消了。
        巴尔登成了大家无法释怀的罪孽和伤疼!
        自从邱杰离去后,巴尔登对达尔瓦也好,对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也好,都怒目而视,从不让他们靠近,劝解。他再也没戒酒,那怕尝试一下都没有,而喝醉后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肆无忌惮,大家都说:魔鬼钻进了巴尔登的心房!
         每个夜晚,达尔瓦压抑的求饶声清清晰晰地响在我们家里。我无法止住对达尔瓦地担忧,抠出破布:巴尔登的两只袖子拖在脚边,沾满灰尘,腰间的长刀唰唰的从刀鞘中拔出来。他的狂叫像发怒的野兽,血红的眼里冒着火,拿起木桌上仅有的几个瓷碗——哐当,哐当,瓷碗在灰尘里粉身碎骨。达尔瓦捏着围腰帕的每个指结都变得粗大无比。巴尔登疯了,拿到什么东西都向达尔瓦和女儿砸去,达尔瓦的哭喊变成了悲凉的嚎叫,把两个女儿藏在身下。没东西可摔了,巴尔登的拳头落在达尔瓦身上,脸上,明亮的眼睛上,达尔瓦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只凶残的狮子,把巴尔登撕得粉碎!阿爸不在,我和阿妈对付不了那闪着寒光的长刀。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从破洞探望:达尔瓦叮叮当当地敲打散架的桌子,凳子,几个木板订制的碗柜。看着组装好的碗柜,空空落落,达尔瓦久久地琢磨着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最后哀叹一声,把细碎的残片裹在围腰里,拖着内襟,避开左邻右舍的视线,悄悄倒到弩曲里。
        唯一庆幸的是巴尔登的长刀在一次喝醉发疯时,被我阿爸成功夺走,再也没回到巴尔登手里。虽然我家本来就吱呀作响的木门被巴尔登砸得支离破碎,可我们都很高兴,包括达尔瓦和她的两个女儿。
         巴尔登酒醉后又打架了。他的右脚被一根夹在腋窝下的拐杖替代。巴尔登失去了信心再站起来,想从此躺在床上苟活余生。达尔瓦把养家糊口的几十头牦牛寄放在娘家,自己在家陪巴尔登练习走路。
        巴尔登再没正眼看达尔瓦一眼,就是跌倒了,也没握住达尔瓦伸过去的手,他好像很痛苦,也很愤怒。
        巴尔登拄着拐杖走到街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瓶酒,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灌醉。
        从那天开始,巴尔登像个恶魔,独自在村里飘来荡去。他的头发散发出死耗子的恶臭,脸上爬满胡须,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握着瓶酒,靠着一段残墙或一截木桩,摇摇晃晃着把酒灌进肚子里。
        不管是否喝酒,是否喝醉,他见了谁都露出凶相,他和他的拐杖随时准备着扑向每一个人,每一只狗,嘴里也不分白天黑夜地诅咒着:该遭雷打的!该得麻风病的!
        小卖部门口的酒鬼们看到他来了,都找借口悄悄消失,最后只剩一两个还没离开,那怕巴尔登挑衅地打上拳头,都会含笑离去。巴尔登对他们的背影怒吼:还手啊——你们这些短命鬼!还手啊——你们这些狗崽子!巴尔登看到所有人都离他远去,便丢开拐杖,跌坐在尘土里,暗暗嘀咕:短命鬼不还手!狗崽子不还手!他们把我当成魔鬼了。他像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茫茫然地对着空荡荡的大街咆哮:我就是魔鬼,我就是魔鬼,你们来杀啊!你们来杀啊——呜呜呜呜——
        达尔瓦躲在小学围墙的拐角处,远远地守望着巴尔登的一举一动,哭诉着:菩萨啊,求求您救救巴尔登吧——请饶恕他烧了佛像!我远远地看着达尔瓦,独自躲在教室里大声背书,直到声嘶力竭才躲着巴尔登跑回家。
        从此,看到巴尔登走来,大家都叹息着假装忙活手里的事。有时,小孩们在狭窄的小路上撞见他,赶忙翻墙逃逸,那怕面对院内凶恶的藏獒也要避开巴尔登。就是巴尔登曾经亲切交谈过的野狗、老牛还是小耗子,都开始躲着巴尔登。
        村里人都说巴尔登这是遭报应!
        达尔瓦额上和眼角的皱纹越陷越深,双鬓有了白发,她每天不是瘸着腿,就是乌着脸。阿妈去帮达尔瓦用酥油糌粑敷伤口,我在边上忙活着给阿妈递东西。达尔瓦疼得眉头紧锁,额上冒出细密的汗,可她从不发一丝呻吟,也没一句怨言。达尔瓦告诉不大理解她的阿妈:我相信菩萨一定会保佑巴尔登戒酒的!阿妈不停点头,肯定着达尔瓦的话。而我愤愤不平:阿拉达尔瓦,你说的菩萨到底在哪里啊?那他为什么不救救邱杰?为什么让舅舅巴尔登变成今天这模样?阿妈下手够狠——我的嘴火辣辣的,耳朵也嗡嗡直响。达尔瓦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围腰上,她抬起布满伤疤的手,指着心口:女子,菩萨在这里!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言语安慰达尔瓦了,即使看到她踩到内襟绊倒在地,也不想再提醒了,只想祈祷住在她心里的菩萨早点来救巴尔登!
        巴尔登在一次醉酒后,掉到了村边的弩曲里,当达尔瓦感到时,巴尔登已奄奄一息。他的思绪显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清醒,眼神迸出无限的悲悯和留念,细细抚摸达尔瓦布满皱纹的双鬓:对不起,苦了你!我不敢面对挫败,其实佛像……话还没完,留着胡须的死神就准时准点地把冰冷的铁索套上了他的魂魄,只有躯体在达尔瓦怀里渐渐褪去温度,让寒意铺天盖地地侵蚀达尔瓦撕裂的心口。
         料理完后事,达尔瓦睡到了巴尔登的床上。晚上,盖着巴尔登的羊皮袄,枕着巴尔登的干草枕头,白天,除了忙碌家里家外的事,最重要的事是匍匐在塔公觉悟前:菩萨啊,他是疼昏了头,才烧了佛像,其实他是个没人能替代的好人!
        每天祈祷完,她跑到街口的垃圾堆上或小卖部的垃圾箱旁,又或沿着河床捡酒瓶。家里的衣橱旁,碗柜上,桌子边,角落里,床底下都堆满了白的、绿的、大的、小的、椭圆的、方形的、玻璃的、塑料的酒瓶,屋子里也整日散发着浓浓酒味,好像巴尔登一直没离开。

                           四

        从西瓦山顶俯瞰塔公村,像弯弯的月牙,镶嵌在高高的弘日山下。低矮的石房子灰扑扑地连成一片,唯有雄踞村头的塔公寺,依然保持着一份褪色的暗红,固守着它古老的庄严。
         塔公村在史前一万年,就以这样的姿态珍藏着每个人的记忆,唯一变化的是人!达尔瓦的两个女儿大了,成了家,生了孩子,越来越忙碌了。达尔瓦老了,白了头,掉了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也长大了,离开了塔公,一直对菩萨没能救赎巴尔登耿耿于怀,只是不再声张了。
          达尔瓦把每一天都拉得很长,她把时间分割成无数个酒瓶,一一抚摸着又让其躺会原来的地方;她又把时间缩得很短,把几十年光景锁在满屋的酒瓶里,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衰老,酒瓶也找不回原来的去处,昏花着眼掉到地上碎了,达尔瓦便哭闹得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某天清晨,达尔瓦醒来,清晰地记得昨夜梦里巴尔登微笑的模样,好像是去云登仁波切处戒酒回来的路上,又像是巴尔登要出远门朝拜,她在满心欢喜地送行。起床时,达尔瓦发现自己枕了五十年的枕头破了,曾经厚实的白布,如今只剩一层薄薄的纱,里面的干草也早已成了细细草屑。本来隔几年要换一次草芯,可为了留住她熟悉的味道,这五十年来她从没换过。
        达尔瓦把枕头放在膝上,像五十八年前一样,只是今天她不再搜寻什么,闭上眼睛,细细抚摸,有泪悄然在皱纹间游走。达尔瓦的手突然停住了,眼里有了神光。她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半天劲才解开系在枕头上的牛毛绳索。她的双手在干草屑中颤颤巍巍地摸索——一条被卷成细木条似的相片落到达尔瓦手里。房里很暗,照不亮达尔瓦的眼睛,她握着相片,向窗口奔去,拖着的内襟把她绊倒,额头磕破了,相片依然紧紧握着。她扶住木凳,奋力起身,可双脚无法撑起身体,她又重重地跌下去。没顾上擦拭一下流到眼角的血水,她用最快的速度向窗口爬去。爬到窗下,却怎么也够不着爬上窗口,她又用光秃秃的牙床叼着木凳,奋力爬向窗口。
        达尔瓦终于爬上窗口,她的脸上,手上满是血,衣服撕破了,白发散开了,而握着相片的手一直没松开。她屏住呼吸,压制着全身的颤抖,在亮处把相片展开——像片除了年久泛黄褶皱外,像面清晰可见,塔公觉悟戴着高高的莲花帽,身披七彩的袈裟,眼神如一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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