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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在贵德境内清澈得像我小时候的春天一样。
我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之一是喜欢听村里的大人们讲述《格萨尔王传》。现在回忆起那些已经彻底走远的年代和事情,仿佛隔着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看风景——那么多可爱的人,都在各自的阳光下,没有声音,却还在眼前。那时候的孩子们,或忘情地玩耍,或露出渴望的目光,或安静期盼着什么。
在贵德的黄河南北两岸,每一个藏族村落里,一代代前辈走过四季再也没有回来,而《格萨尔王传》里的很多故事被他们的后人述说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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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1日至13日,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在贵德地区进行了为期3天的短暂田野考察。我们之所以要选择贵德作为一个考察对象,是因为这个地方属于《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的重要流传地区。早在20世纪五十年代,手抄本《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的发现和翻译介绍,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面抢救搜集《格萨尔王传》,让《格萨尔》史诗进入汉语文化圈产生了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
我在不同场合对一些人说过:贵德,是《格萨尔》史诗走出雪域高原飞向外面世界的地方。事实远比我的这一句话伟岸高大——因为《格萨尔》这部史诗,贵德确实在国内外学界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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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萨尔》史诗形成之前,它的主人公早就出场了。格萨尔是雪域高原上的一个历史人物,因为不忘从天界下凡到人间的初心,牢记除暴安良、为民造福的使命,他的人生经历以及和他并肩战斗、创造辉煌业绩的英雄们的事迹,在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中,形成了卷帙浩繁的《格萨尔》史诗;因为这部至今仍然在延续发展、不断增加新的内容的神奇史诗,繁衍生息在雪域高原的人们拥有了博大精深的《格萨尔》史诗文化。这一特殊的文化,涉及人们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宗教信仰和民间祭祀活动,涉及以格萨尔王为代表的每一位在史诗中先后出现的人物、动物、植物、山岗、湖泊、草原、河流、花朵、天空、云彩、雷电、风、雨雪、声音、气味……史诗《格萨尔》在流传过程中,不同的艺人传唱着不同的史诗故事,不同的受众喜欢听不同的史诗腔调,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史诗版本,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产条件下有着不同特色的史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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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很多村落,《格萨尔》史诗一直都是人们的识字课本,它起到了扫盲教育和提高农牧民群众文化素质的作用;我看到在很多地方,《格萨尔》史诗文化资源得到重视和利用,官方的重要民生项目、扶贫开发、旅游产业、体育赛事等,都以《格萨尔》史诗文化为支撑,各类民间机构和群众组织开展的许多活动,更是把《格萨尔》史诗文化作为重大品牌。
我们这个考察组在贵德县政府的重视支持和县民族语文中心的大力协助下,与当地文史专家、知情人士和《格萨尔》艺人一起先后去了尕让、拉西瓦、河西、新街、常牧、河东、河阴等7个乡镇13个村,对格萨尔王拴马桩、觉如足印、格萨尔王坐骑蹄印、格萨尔王刀劈石、格萨尔王马鞍、格萨尔王修行洞、晁同足迹、嘎德炮石、辛巴城墙、珠牡帐篷、珠牡灶台石等传说遗迹、遗物和格萨尔王雕塑、格萨尔法舞、《格萨尔》唐卡、《格萨尔》藏戏以及被青海省《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和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授予“格萨尔文化传承保护基地”称号的格萨尔诺布岭文化园等20多个点进行实地考察和现场采访,重点了解掌握贵德地区《格萨尔》史诗文化目前的保护和传承情况,以及《格萨尔》各种版本、民间艺人、传说遗迹遗物、传说故事等的保存现状。
贵德有着久远的《格萨尔》史诗文化历史、丰富的《格萨尔》史诗文化资源、广泛的《格萨尔》史诗文化基础、深厚的《格萨尔》史诗文化底蕴。在《格萨尔》史诗的挖掘、抢救、搜集整理出版翻译研究等各个领域,曾经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格萨尔》学界认为,贵德是格萨尔(觉如)童年时代的活动区域。在这里,各种版本的《格萨尔》史诗在民间长期保存和流传,有关格萨尔的风物传说和雕塑、绘画、舞蹈、音乐、寺院法舞等遍布境内。尤其是一部简要的《格萨尔王传》手抄本从黄河北部的罗汉堂村密咒师拉果先生那里传到黄河南面的下排村,由当地著名《格萨尔》艺人华甲先生与西北民族学院王沂暖教授共同翻译成了《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这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贵德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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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时间流逝到哪里,不管人类繁衍到何处,历史的脚印是无法抹去的。贵德有许多关于《格萨尔》史诗的有形文化资源,不论是黄河南部还是北部,许多村落、山水等地名与《格萨尔》故事、人物和遗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近几十年来,由于种种原因,贵德《格萨尔》史诗文化保护和传承发展工作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明显滞后于其他地区,已经难以目睹往昔的耀眼光芒。我们了解或亲眼看到,部分传说遗迹在修筑公路、蓄水开渠、改造荒地等基础建设过程中遭到破坏和掩埋,已经无法看到实物;个别遗址遗迹因为水土流失等自然灾害而仅存残垣或轮廓;一些寺院有关《格萨尔》的法舞中断后没能恢复起来。与此同时,也庆幸地发现,在每个乡镇、村落牧场、佛教寺院和僧俗群众当中,《格萨尔》史诗文化仍然在呼吸,维持着一定的生命力,《格萨尔》史诗的说唱、表演和风物遗迹、传说故事等等,在农牧民群众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保护。这是贵德的幸运,是我们的幸运,是《格萨尔》史诗的幸运,也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崭新的时代,抢救、保护、传承、发展《格萨尔》这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震撼人心的伟大史诗”(习近平语),是贵德应该引起高度重视、需要下大力气做好的事情,希望今后能够从多方面采取实际行动,推动《格萨尔》非遗保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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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史诗作为发源于雪域高原的藏民族优秀传统之一,它已经成为深受其它很多国家、地区和民族喜爱和敬重的文化瑰宝,更是世界公认的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性作品。我认为,《格萨尔》就像宗教一样,像历史一样,像音乐一样,像舞蹈一样,像爱情一样,像语言一样,属于地球上的所有人类。作为雪域高原的儿女,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保护传承和弘扬发展这个充满正气与能量的综合性的文学巨作及其衍生文化。
经济发展依靠的是思维的转变、制度的改革和调动人的积极性,文化的繁荣同样需要创新思维方式,尊重历史事实,不断完善制度和政策,打破各种藩篱,挖掘那些被忽视的资源,发现潜在的优势长处,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打造符合本地实际和满足社会需求的品牌,而不应该以“避免雷同”为借口,在左顾右盼的“谦让”中让机遇流失。因为,同一种文化在各地的资源优势和表现手法存在很多差异,同一个故事在每个人心里都有迥异的讲述渠道和理解方式,同一个品牌在外界视野里会呈现出各具风格特色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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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了解到,有些地方想挖掘开发《格萨尔》史诗文化资源,却被某些人员委婉否定,说:“人家某某某地方正在《格萨尔》文化和旅游项目,咱们就不要去跟他们挣来抢去。”在少数人眼里,《格萨尔》文化好像成了很小一块蛋糕,认为别人已经拥有或者想独吞的东西,大家共同分享是不应该的。这种想法和言论,在一定程度上阻碍和影响了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其实,《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是一口锅,人人都可以根据特色优势做岀自己的美味佳肴,只要你倍加爱护而不践踏;它也是一匹马,人人都可以乘骑前行,唱着歌谣去自己向往之处,只要你珍惜而不虐待;它还是一条船,人人都可以起锚扬帆,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破浪远航,只要你认清方向而不迷途。
格萨尔王的诞生地,被认为是德格县的阿须地区,可是紧挨着它的甘孜县,投资六个亿建成了规模宏大的格萨尔王城,其文化地位和外界的关注度、知名度一下子得到大幅提升。很多人说这座城应该出现在德格。而甘孜人则说我们甘孜也是格萨尔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现在的《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属于整个世界,我们没有理由左顾右盼、畏缩不前。
2019年9月参加了甘孜县的格萨尔王城开城仪式和“格萨尔文化在甘孜”研讨会及首届珠姆选拔大赛等系列活动之后,我专程去德格县阿须镇格萨诞生地考察,发现这个县在扎实做好《格萨尔》史诗抢救整理出版和艺人保护等工作的同时,也积极挖掘和利用当地《格萨尔》史诗文化特色资源,大力推进经济社会发展,使当地农牧民生产生活质量不断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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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德人把古代游牧与农耕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并世世代代地保持了下来,形成了许多历史悠久、独具本地特色的民俗文化。比如,各个乡村从古代延续下来的规模浩大的“开犁节”、“开镰节”、“丰收节”、“沐浴节”、“桑杰曼拉节”、“赛马节”、“绕城节”“背经转山节”和“扎隆”仪式等,这些民间传统文化应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和发展,让更多人参与进来,扩大宣传面,提高影响力。在《格萨尔》史诗文化方面,应该加强《格萨尔》风物遗迹的保护,研究探讨幼年时期格萨尔(觉如)与贵德的关系问题,梳理和开发利用贵德境内与《格萨尔》有关的众多传说遗迹遗物,宣传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格萨尔法舞等文化;发现、认定和抢救保护《格萨尔》艺人,组织有发展潜力的民间文化工作者参加《格萨尔》艺人培训班,注重培养《格萨尔》非遗传承人,并积极向州、省逐级申报已经取得一定成就的艺人作为非遗传承人; 鼓励和支持民间团体、企业、乡村等举办《格萨尔》说唱交流会,邀请各地优秀艺人与当地艺人(《格萨尔》文化爱好者切磋技艺和交流提高,营造群众文化氛围; 政府(部门)与其它相关机构联合举办《格萨尔》文化论坛、学术研讨会等活动,调动县内外《格萨尔》专家学者和文化研究者、基层工作的积极性,让学术界重新关注并参与贵德《格萨尔》史诗研究和文化挖掘推广工作,组织出版他们的研究成果; 借鉴其它地区的做法和经验,在城镇和乡村的民族中小学校开展“非遗进校园”活动,从青少年当中培养《格萨尔》说唱艺术爱好者; 注意搜集整理散佚于民间的《格萨尔》史诗各种旧版本,挖掘和保护各个村落尤其偏僻山地的有关《格萨尔》的传说遗迹、遗物和人物故事、趣闻趣事,丰富和发展相关文化; 在每年一度的贵德“六月会”和春节、藏历新年等重要节庆的文艺活动中专门安排《格萨尔》文化主题展演活动,以艺人说唱、民间藏戏、寺院法舞等形式保护和传承《格萨尔》非物质文化; 要重视格萨尔民间信仰文化,把境内不同地区具有历史文化影响和代表性的格萨尔拉则祭祀、格萨尔宗教法会等活动作为基础,在每个乡镇(村社)有选择和针对性地打造风格独特的“格萨尔节”或“格萨尔纪念日”等品牌; 要抓住《格萨尔》学界认为贵德是格萨尔(幼时名叫觉如)童年时代生活区域的这一重要观点,依靠《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的历史价值和地位,重点搜集整理本地流传已久的与格萨尔童年时期活动有关的故事和传说遗迹,通过塑造“觉如”形象,建设“觉如纪念馆”,开办以“觉如”命名的的各类文化休闲中心和餐饮服务场所,讲述“觉如”故事,做好“觉如”文章;大力促进《格萨尔》衍生文化创新发展;根据高原旅游业的发展前景,探讨如何将《格萨尔》史诗中的文化元素打造成旅游产品,利用《格萨尔》资源打造文化旅游品牌,依靠旅游业的带动和新媒体的传播,推进《格萨尔》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赢。
贵德历史不是一般的悠久,境内许多古城遗址和新近发现的石刻岩画等,都是人类早期文明最好的见证。在这里,除了格萨尔的足迹和身影以外,吐蕃帝国时期的公元821年(唐长庆元年),吐蕃第四十一代赞普赤热巴巾北巡驾临此地并修建一座佛塔,将自己的发辫作为内藏进行开光加持,它就是现在被称作“碧水宝塔”的乜那塔(木雅白塔)。公元1246年,萨迦班智达·衮噶坚赞这位和平使者应蒙古太宗窝阔台之子阔端邀请赴凉州,途经贵德朝拜并修缮木雅白塔,完成了凉州会谈的历史任务后,他又专程来到这里,从政治和宗教两个方面入手,对周围方圆几百里的农村牧区上层和民众进行开导教育,并以阔端所赠的丰厚的钱财珠宝作为费用兴建了扬名天下的觉沃拉康(珍珠寺)。敦煌文献中新近发现的“赤嘎”(即贵德)及城堡楼阁和附近山水村落地名,更足以证明贵德在远古的风雨中经过了多少沧桑岁月。关于“赤嘎”这个地名以及矗立在黄河南岸那座白塔和其它殊胜历史文物的传说故事,至今为当地百姓所津津乐道,这就是文化与历史交融所产生的无限魅力。
另外,还有一位重要历史人物,与贵德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始终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不用说发现其现实价值,那就是实现唐蕃第二次和亲的金城公主。“唐中宗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因唐朝金城公主嫁往吐蕃,朝廷将距鄯州(今青海乐都)西南六百多里的黄河九曲地为金城公主汤沐之所”(《青海历史纪要》)。贵德等地黄河沿岸有很多温泉,正好适合沐浴,这里便是赠给金城公主的休闲之地。金城公主在吐蕃生活的近30年时间里,为了唐与吐蕃之间的和平友好竭心尽力,造福边疆百姓,赢得藏族人民的爱戴和敬仰,在藏汉民族的团结和谐发展史上作出了积极贡献。应该说,她还是前面提到的赤热巴巾的祖母。
我说这些事的意思是,贵德作为一个多民族文化融合发展的地区,早已呈现出了不同文化相依并存的多彩魅力,应该继续加强境内各民族传统歌舞、社火、民间娱神活动等富有地域特色文化。同时,很有必要借助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深入挖掘蕴藏其中的文化内涵,通过市场化方式,包装策划具有地域特色的项目,把赤热巴巾、金城公主、萨迦班智达、格萨尔等四位历史名人打造成本地文化重要品牌,提升对外影响力,推动文化旅游产业发展。
“青海小江南”这个宣传语,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倒也适合,但是到了公元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它就已经过时了。目前各地借用"小江南"这个名称作宣传似乎泛滥成灾,它除了隐含着自己不如江南的意思外,便直接表现了极度缺乏自信,根本不利于塑造地方良好的形象。从当前人们的休闲方式、文化探索、消费心理等各方面来看,它都显得是那样的陈旧单调和苍白乏力, 如同一只蜷缩于土墙根的老猫,或者一株歪斜在秋风里的格桑花。时代在快速前进,人类各方面的素质日益提高,思想观念不断更新,吸引国内外旅行者和观光客眼球的不再是地理气候层面所比喻的“小江南”,而具有厚重历史感和文化感的地方才是绝大多数人所青睐的。现在,是时候换一组新鲜而强势的品牌来支撑贵德发展了。因为——
贵德,是大唐公主汤沐之所;
贵德,是吐蕃赞普休憩之处;
贵德,是和平使者钟爱之乡;
贵德,是《格萨尔》腾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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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在贵德境内的确清澈,在《格萨尔》史诗中,很多美好的曲折的悲壮的喜庆的故事就发生在黄河两岸。我不愿意只看到天下黄河在贵德境内才是清澈的,我希望贵德的黄河让天下所有江河溪流都变得像春天一样碧绿纯净——贵德黄河清天下。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年代,我也不想重返童年时光,在故乡的云朵之下、小河岸边、田埂两侧、牛羊后面,入神聆听《格萨尔王传》中的《赛马称王》《霍岭之战》《北方降魔》《嘉岭之部》《地狱大圆满之部》等故事,而是立足当下,顺着历史的潮流,应着时代的召唤,本着现实的需要,与自己的前辈、同辈、晚辈们一起,向世人讲述伟大史诗《格萨尔》新的故事。
( 2019年11月 贵德-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