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的历史就在村子的某一角落等你,也许是一个老物件,也许是一碗美食,也许是一段故事……将你引向历史的深处,再一页一页地揭开,以点带面。”——汪涛
为积极贯彻落实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推进全州高质量发展提供强大精神动力和文化支撑。2022年,甘孜州正式启动了村史编撰“记忆工程”并印发了《甘孜州<村史>资料收集整理编撰工作方案》,以深入溯寻村落历史发展足迹,传承文化基因,弘扬特色文化、赓续人文精神,展示甘孜州各县、乡(镇)、村的历史发展风貌。巴塘县政协随即成立了村史编撰委员会,组织当地政协委员、文化学者成立专项工作小组,认真贯彻落实《村史》资料收集、整理、编撰工作。举旗帜、聚民心、兴文化、展形象,力求引导人民群众尊重优秀文化传统,发扬优良民风民俗;留住乡愁乡情,激发广大群众对美好家园的荣誉感、归属感和幸福感。
今年6月,我跟随研究团队到巴塘各乡镇进行文化艺术普查和采录工作,到达中咱镇一站时,有幸遇见当时正在中咱村做村史调研的汪涛老师。因为我们刚好也要做当地的卓、弦子、歌卦等部分的调研,又碍于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于是在县委宣传部和中咱村村委会的支持下,我们一拍即合,当即组成联合调研小组,一同进行该部分的调研工作。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波浪村史》的样稿。当时,汪涛老师和绵阳师范学院的洛绒涛格教授正在对当地村民进行深入的口述访谈,村民高涨的参与积极性和配合度着实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中咱村的中西甲措书记专程通知了村里的村民,为大家安排了集中的调研地点和工作餐食以保障调研工作顺利、有效开展。在村委会的一楼会议室,我在一名来参会的青年藏族男子手中发现了这本书,并示意他想要看看,他递给我的时候用汉语说:“你看嘛,这是汪涛给他们写的村史。现在是给我们写了。”(我想,这句话便回答了刚刚让我深感意外的缘由。因为汪涛老师之前写的《波浪村史》让他们看到了成果,他们认同村史的价值,认为有自己的村史是对村子有好处的事情,所以当汪涛老师来调研他们的文化时,大家积极配合、知无不言。在这里也可以明显看到,文化自觉、自信的意识已经在他们身上萌芽。然而,能够获得这番认可与支持,与汪涛老师用心、用情、真挚以及充满对当地文化的敬畏、尊重的写作是分不开的。)
当我翻阅完整本《波浪村史》的样稿后,印象非常深刻,便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好奇与困惑,在调研的空档与汪涛老师深度交流、攀谈了多次。能有这么大的感触,是因为当时也正值我从博士论文的田野点回来不久,加之又恰好在四川大学参加了两场科大卫教授(国际著名历史学者)关于历史人类学研究的讲座。对于没有史料留续,前研究“一片空白”的村落历史,我们应该如何构筑、如何开展研究,如何使其“从无到有”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其写作“客观性”的思考,让我在看到这本书时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具象化。
文化是人创造的、持有的、共享的,历史是人亲历的,构筑的、延续的,不同于以往我们所看到的村志或村史的写作,《波浪村史》最大的特点和亮点,是对“人”的观照。写作有文化整体观,有情景,有语境,更有研究者的身体感。从地到物,从物到人,叙事的方式非常细腻,甚至连感官、味觉都描述得很引人入胜。汪涛老师就像一名资深的文化向导,通过这些文字,我们似乎可以具象的想象并感知到其所描述主体的高、低、大、小、冷、暖、陡、平;体会到他在研究中好奇、疑惑、惋惜、兴奋、激动、庆幸、感激的心路历程;甚至与他一同在文史资料和口述互证出现差异时经历思辨、考究、研判和推论。
《波浪村史》十一章的铺排,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以点带面,连成一线,章节之间的逻辑环环相扣,有物、有事、有人、有情,村落的画面被徐徐展开,俨然一场地方性知识的深度导览。当然,也正如汪涛老师所说“最终敲定十一个章节还缘于藏族的独木梯多数是十一个梯步,且视单数为吉,而我就是一级一级如登梯般完成了这部村史。”
“话说波浪”,从地名的由来、村落的形成、幅员、家户、生产、生计、地形、水源、住房、寺庙、水磨坊等方面的介绍,梳理、呈现了波浪村的基本概况,让我们对素未谋面的波浪村在头脑中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和概念。
“传奇波浪”从当地的奇人轶事出发,就一些悬而未决的事件,超出想象的巧合,解释未明的奇遇等方面进行介绍,不仅呈现了当地独特的风土,更展现了人们对认识世界的渴望,体现出感恩、敬畏自然的世界观和人观由何而来。
村落中活动的主体是人,在这里世代生活的村民构筑起了村落的生命。“人事波浪”便从家庭入手,通过对不同的职业、人生经历、家庭情况、生活状况的关键报道人进行深入的口述访谈,呈现出人与村的关系、个人生命史与时代发展的关系,通过以人为单位的特殊性描述,在章节整合之后便呈现出波浪村的整体群像图景。
每个人都是村落和时代的缩影,既然人们有生活,村落有发展,就一定与家园的建设分不开。于是,“建设波浪”通过对国道215线、波浪渠、毛桃基地、蓄水池、波浪水电站等基建项目形成、发展的详细描述,呈现出关乎民生的重要基建事业和经济产业如何从无到有,从有到好的过程。其中对单家独院和奓口上风门的描写,在体现了与农事有关的地方性知识与生活智慧的同时呈现出国家权力下沉后,五改三化和新农村建设对当地村情、村貌产生的积极改变和影响。
当基本的吃住行问题已解决,生活条件、物质水平已有基本保障,“润化波浪”则通过村小的形成与变迁、1959-2022年村小教师的人事流动史、波浪籍的优秀人才等内容描写了新中国成立后波浪村的教育发展史。同时,通过对解放前波浪村没有医生,到解放后逐渐有了赤脚医生,建立了卫生室等变化的描述,呈现出波浪村卫生条件逐步改善的过程。
“波浪行政村的教育和卫生从无到有,得益于新中国的成立、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波浪小学在每周星期一的早上都要举行升旗仪式,因为这里是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红色波浪”从解放前和解放后两个时期描述了党与波浪人民的深切渊源。解放前曾则寺支援红军北上抗日、红军在波浪村停留的生动故事以及解放后波浪村有序开展各项基层党组织建设,在改善人民生活水平和推进波浪村积极向前发展中不懈努力奋斗的故事。没有矫揉造作的夸张歌颂与宏大叙事,翔实的数据和生动的事件,党和国家的帮助以及基层人民干部的尽心,如酥油、奶茶、糌粑一样浸润于当地人每天的日常和每做的一件小事中。
在倡导“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文明建设时代命题中,“绿色波浪”呈现了当地的丰富物产和特色农牧情况。在这里有当地主要农作物小麦、青稞、玉米、油菜、元根、荞麦的介绍,有特色水果藏梨、毛桃以及特产虫草、松茸、水紫菜的地方性故事,更有定贡草原及各种奶制品程序和工艺的介绍。各类作物的品种、样态、种收、用处、口味、吃法、功效、种植面积、分布地区,甚至生活价值、审美价值、情绪价值、经济价值都涵盖在其生动的表述中,处处体现出农作物与人、水果与人、山珍水宝与人、牧场的季节、区域流转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
民以食为天,物产的背后一定有一套当地人的饮食系统与文化。“烟火波浪”则从食物菜肴的名称、食材、用料、做法、吃法、功效、烹器、食具、由来、象征、习俗等方面生动地介绍了食与当地人的关系,呈现了当地的特色饮食文化及时代发展中的饮食习惯变迁,渗透着浓浓的乡味。
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是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要经历的重要人生仪礼,“风俗波浪”则从婚俗、葬俗、“雅喜”(耍坝子)、“雅阙”、年俗等多方面生动地展现了当地人的风俗传统与生活哲学。
技艺承载着人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他们用双手创造生活所需的一切。“技艺波浪”从形制、材质、用处、讲究、制作技艺、用法等方面展现了当地人如何巧妙利用自然资源,制作出适应生产和生活需要的各类工具和器物。详细描述了物的使用与人之间的深层关系,以及物的技艺与当地的生存条件、物产情况紧密联系的生存智慧。
歌舞多源于劳动生活的节奏与情感表达。正如汪涛老师所说,是否在某一天,在单调重复的劳作中,人们为了缓解疲劳、振作精神,开始通过吼号子或模仿劳动动作、动物姿势来抒发情感。慢慢地,这些行为逐渐演化为劳动号子、山歌,最终发展成了歌舞艺术。“歌舞波浪”从艺术形式、表演内容、表演特点、参与人员、场合等多个方面介绍了波浪村的“卓”“弦子“柏谐”以及“谚语”文化。这些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智慧结晶至今仍影响着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化表达。
我在阅读中写读书笔记时,出现最高频的两个词就是“鲜活”和“生动”。汪涛老师的写作一改过去村史写作的静态式、标签化等特点,呈现出了动态、持续的由人构筑、建造的物质时空、人文时空如何发生、发展的过程。至此,一切“人”“事”“物”皆有了“是何”“为何”“如何”等存在意义的考证。有温度的文字,有生动的故事,有真实的生命体验,澄澈的表述,在事实的基础上,给予了读者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情感空间。文学的技术在此刻似乎已化于无形,共情、同理、投射、反观、围绕着日常的叙事徐徐展开、娓娓道来。平凡且有力量。
不仅如此,汪涛老师的写作既有主位视角也有客位视角,既是“局外人”又是“局内人”,“两重间性”都在文字中清晰表达,是非常有价值的史料记载和学术写作。过去村史、村志写作的“单维间性”主要体现在事物的客观存在与文字描述的间性上,惯常做法是通过“博物馆式”静态的、标签式的描述,力求给予村落一个所谓的“客观”描述。通过这样的文字,你能够“知道”有这个地方,但却很难让你“理解”你所看到的那个主体,你知道有这样一个村落存在,但你无法从那些文字信息中产生更多的想象、好奇,甚至想去看看的冲动。
因此,在我看来,它既是一本村史,又是一本生动的自我民族志;它既呈现了波浪村鲜活的人文图景和历史变迁,又展现了《波浪村史》“从无到有”的生长历程。它不仅是知识的记录,更呈现出一部鲜活生动的村落生命史,并且它的脉搏还在跳动,生命的动力仍在延续。
汪涛老师深入民间,浸润于村落,由自己的具身体验、体认、体悟产生真实的具身认知。经由多主体并置、交叠、互动的调查、学习、研究,既呈现了丰富深厚、充满当地人生存智慧的地方性知识,更呈现出了知识的塑构过程,有力地回应了过去所担忧的“主观”可信度和有效性问题,打破了写文化之二元对立的矛盾,提供了一种非常有价值的村史写作范式,也给我自己的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研究带来了很大的启发。
村落的发展史实则也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近现代发展史,无数个这样的村落发展与建设便构筑起了村落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图景。看完这本村史,似乎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为了一名“当地人”。一扫对“他者”世界的疏离和缺乏地方性知识生存智慧的不安,张开双臂拥抱着祖国大地下中华民族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刚进入田野时,汪涛老师告诉我“接烟火、接地气,走田野调查之路,生活常有答案。”这不禁让我想起今年6月初,我去巴塘前,王笛教授(国际著名历史学家)在成都的新书发布会(《走进中国城市内部》《古城的消失》)上所讲“日常是最宏大的叙事”。当时对我触动很大,他强调我们的研究、写作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Put in context”。汪涛老师的写作深入浅出,言之有物且易读好看,小说体式的非虚构写作,让作为“他者”的我们,借由其文字,似乎已然触摸到了远方的波浪村升腾的人间烟火与人情味,是触手可及的藏地秘境,是有温度的历史人文,是时间长河中你我生命相会的交叠、交织与定格。“我”既书写历史,“我”亦在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