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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盲画(短篇小说)




炳月叔是个天生的瞎子。
生他那天,他爸我二爷爷正在窗前画水墨。一棵柳枝斜插在窗外,粉嫩的细叶在阳光里水珠似的闪动。枝上站着一只红肚小鸟,黑色的翅膀吊在尾羽后也轻松地抖动。二爷爷咬着笔杆静静地等待,他想等着小鸟翅膀扇开的那一刻,那是最美丽的一刻,他再挥洒泼墨。
鸟翅扇开了,他的眼睛也睁大了,阳光突然更鲜更亮。就在此时,刚请的保姆赵妈喜滋滋地跑来说,老爷,生了。
二爷满脸不快地笔尖一抖,乱墨洒满了宣纸。他回头问,你没看见我正在画画吗?
赵妈收住脸上的欣喜,嘴唇哆嗦起来,怯怯地说,老爷,是太太叫我来告诉你的,她生了。
二爷笔一扔,喜色又跃上了眉梢,问你说的是真的?生了个啥?
赵妈手比划着说,带壶把的。二爷搓着手,在画室内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办了。他回头又问,是真的?是男孩子?
赵妈又笑了,说是的,接生婆掏出来,那么胖那么大。
二爷跳起来,对赵妈说,快去把我藏在柜子里的老窖酒拿出来,嘿嘿,我好痛快,我的秃笔润墨点彩画有传人了。他抱起满是血腥味的婴儿时,那孩子肿胀的眼泡睁开了条缝,里面注满了红辣辣的血水,像火苗子在烧。赵妈说,太太怀少爷时吃多了辣子,孩子火气重,涂抹点鸡蛋清就会好了。
发现他眼盲,是在满月时,四方亲朋来喝满月酒,二爷抱着他在那幅青松祥云中堂画前,点上一支香,默默向祖宗们祷告了一会,又看看怀抱中的儿子,说要给他取个有远见的名字。婴儿眼睛大睁着,眼珠子黑得像漆,像看又像不看地对着中堂画,身子却不安分摇晃起来。二爷拿着一只红色蜡烛在他眼前晃,说看见了吧,我要你知道这是颜色,鲜红鲜红的颜色。婴儿没反映,鼻翼却吮吸起来,好像嗅到了啥刺鼻的东西,眉头皱成了团。他的姐姐,五岁的炳星跳着说,他看不见。他眼睛啥也看不见。
二爷把鲜艳的色彩放在他眼睛上,就像放在一块石头上一样,眨也不眨,脸上却有难受的表情。他看不见,啥也看不见!二爷张大嘴,胡须抖颤着啥话也说不出来,把婴儿塞进五岁女儿的怀里,女儿抱不动就坐在了地上,也惊异得张大了嘴。二爷看也不看就回到了里屋,关紧了门。
当然,满月酒也得喝,人散后,太太抱着婴儿敲开了门,对垂头丧气的二爷爷说,孩子是生了眼病吧,送他去江对岸大医院看看。二爷伸出手,食指长长的伸着又摇摇,说这是天意,咱家从我以后再没人对色彩和墨水有缘。就这样吧。他给儿子取名叫炳月,想让他像朝天门那个拉琴卖唱的瞎子炳龙一样,把《汉宫秋月》拉得出神入化,还自创一曲《江畔月泣》,让听曲的人也忍不住心酸泪泣。
《江畔月泣》的二胡曲就飘来了,撞得窗外那棵柳树叶唰唰唰响。那是二爷专门在江对岸繁华的都邮街街头请来的瞎子二胡艺人,他就用声音醺陶一下失望的儿子,或许真能出一个瞎子炳月呢。二胡声是晴朗的阳光,在母亲怀里吸奶的婴儿感觉到了阳光的热,耳翼颤动了,鼻尖也开始吮吸起来。母亲把窗户掀开了,一只鸟从柳枝头飞起来,翅膀扇动声音同清亮的二胡声搅混在一起,婴儿抬起头,咧开嘴笑了,在母亲疲惫的脸上笑出了鲜嫩的红色,她叫二爷来看,二爷埋头在水墨里,笔一提说,这孩子有些意思。
因为这瞎眼的孩子,家里又添了台唱机,京戏川戏和贝多芬莫扎特肖邦轮翻轰炸着,他悄悄长大了。有一天,唱机的歌声又响起来时,他叫姐姐关了机子,皱着眉头很烦躁。姐姐只把唱机声音关小些了,说你那么爱听的,今天怎么啦?他埋下头,双手堵住耳朵,啥也不说。二爷说,别管他,他可能感冒了,叫赵妈烧些生姜红糖水给他喝。他抬起头,萎缩的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他叫姐姐过来,悄声问,爸爸天都在那里做啥事?姐姐说,爸在做画。他问,啥叫做画?姐姐看看在纸上舞笔的爸,说就是画画。啥叫画画。姐姐不耐烦了,说画画就是画画,你啥也看不见,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急了,脸通红,脖子上隆起一根粗粗的筋长,站起来说,你不说,我也会知道。他来到二爷的画案看,深吸着鼻子,在桌子前使劲嗅着。
二爷抚着他短粗的头发,说你知道山吗?他说山是一百个人都抬不动的大石头。二爷哈地笑了,说水呢?河流呢?湖泊泥?树林呢?花草呢?他说,水是嗅着能让人心里平静的东西,河流是很多水的聚集,声音像好多人在说话。河每天都在讲只有水才能听懂故事,一直不停地讲讲讲。湖泊我不知道,姐姐说过,湖是很大的水塘,我想应该是水的城市吧,很多很多的水在那里坐着读书听戏。树嘛,我知道,我摸过粗糙刺手的树杆,嫩得像片新鲜鱼肉的树叶,有种奇怪的甜香,好像我梦里时常嗅到的那种气味。花的香味很怪,嗅着时就有无数的虫样的东西在鼻孔内爬动,痒得人想喷嚏。
二爷哈哈笑得喘不过气,笔尖蘸了一点朱砂,点在他的眉心,又看看他说,你真有意思。唉,要是你不瞎,肯定有画画的天赋。二爷又唉声叹息地进入他的画里了。
那以后,瞎眼炳月叔就迷上的画,天天站在二爷的画案着,东嗅嗅西摸摸,谁也喊不走。二爷也等他这样,自已埋头做画,画高兴了,就让他摸画里的干和湿,对他讲颜色,红色绿色蓝色白色黄色,说这些颜色都是山呀树呀天空呀太阳呀月亮呀花草呀给我们做画人的精华,我们就是用它来把这一切画在纸上的,让画里的比我们看见的更美丽更迷人。二爷一说,他就在那一堆色彩上嗅着,好像很满足地嗅着,抬起头说,我懂得了,哪一天我也会画画的。
哈,二爷爷用笔给他抹了个大红脸,说画画靠的是眼睛,懂不懂,没眼睛画画只能是梦。唉,也许你下一世能当个大画家吧,现在你还是听二胡学二胡,用声音画画吧。
那一年,炳月叔六岁,短胖圆脸,常剃光头,像个漂亮的小和尚。
炳叔十二岁那年,日本人开始对陪都重庆无差别的战略轰炸,住在嘉陵江岸边的二爷爷一家时常看见对岸飘起的烟雾和火光。那时,二爷爷没日没夜地画一幅长联,想画一幅重庆全景图,他想抢在日本人毁坏前把那片美丽的山城景画下来。那一天,比较平静,防空警报也没响,他想去对岸山头上的长安寺看看。那是座辉煌的古寺,正中山头上的大成佛殿是精美的建筑艺术,金色瓦背雕刻梁柱,还有土墙上的壁画,都得细细观摹。他后悔过去没去细看,现在去有些临时画佛的味道。不过,还不迟,再不画,日本人的那些乌鸦群来了,就让他后悔终生的。他去,炳月也想去,谁劝也不听。太太只有让姐姐带着他去了,说好了,耳朵听仔细点,有警报一定要去洞里躲,照顾好爸爸和弟弟。十四岁的炳星是个大姑娘了,牵着弟弟,帮爸爸背上画板提着装满墨色的包,就上了船。白雾遮盖了江面,对岸一片模糊,寺院里的钟声却哄亮地响起来,水雾都在钟声里颤动。船静悄悄地行走,炳月叔就把下巴放在木舷上,支起耳朵听水声和钟声,脸上一片兴奋与好奇的笑。他对姐姐说,水雾的气味好香。姐姐就抓紧了他的衣服,说你闻狗屎都是香的。他的脸就皱起了,说爸画的那个庙颜色好不好看。姐说,你没眼睛,你知道啥是颜色。别闹,坐好,小心滚进江水里,娃娃鱼会把你一口吞掉。他还是兴奋得满脸通红,手脚动个不停。指着江面说,江水是啥颜色的?姐姐拍打了一下他的光脑袋,说给你说过好多次了,你没眼睛,看不见,我说了颜色你也不知道。傻模傻样的大傻瓜!他抬起头,脖子上的筋条粗了,说我就知道颜色。爸说过,江水是蓝色的。蓝色有米酒混在冰水里的气味,有风从树叶流过的气味。蓝色还是一种声音,哦,是一种好听声音,像咕咕鸟在黄昏时鸣叫,有些伤心又有些清亮。笑从他脸上荡过,像一朵正在慢慢开放的花。姐姐把他的头抱在胸前,拍拍说,你尽打胡乱说。她与他都没说话了,可她心里是美的,她听爸爸说过,弟弟眼睛不瞎,肯定是个很好的画家,他有与别人不一样的对色彩的理解。爸爸也失望地点起烟卷,吐得满屋都是烟雾。
上岸后,爬上长长的石梯,穿过一个深黑的街巷,就到了香火氤氲的长安寺。
门前戴袖章的防护团的人拦住烧香的人,吵吵嚷嚷的不让人进去。二爷爷是知名画家,他是来画画的,防护团的点头哈腰请他进寺,却把炳星姨和炳月叔拦在寺外。二爷爷叫炳星姨看好瞎子炳月叔,说这里很乱,耳朵放聪明点,听见跑警报的声音,就把弟弟带到洞子里去。炳月叔听说不让他进去,脸就皱成一团,皱着皱着就哭出声来。炳星姨斥责他,说真没出息,叫你别来你偏要来。哪个瞎子爱看画画,你看得见吗?瞎子炳月就哭得越凶了,防护团的也烦了,就炳星姨把瞎子弟弟带远些,别在门前吵烦了享受香火的菩萨。炳星姨就把瞎子带到了院墙背面,那里有个青草坡,坡上有一片小叶榕树林子。春天了吧,风从林子缝隙淌过,细细嫩嫩的叶片就抖动着唱歌。炳月叔脸松散开了,鼻翼使劲嗅着,说这附近有女孩子吧。姐姐炳星奇怪地看他,这瞎子难道真的生着与平常人不一样的眼睛?连在草丛里穿来穿去,采摘野花的小女孩他也看到了。炳月叔嗅着嗅着,打了个很响的喷嚏,说她是在摘花吧,是那种小小的,有黄颜色的,带着辣椒一样刺鼻味的星子花吧。炳星姨就越不相信他是瞎子了,可他萎缩的眼眸包裹在粗糙的眼皮下,动也不动。她嘴皮一咬,说你怎么知道是小女孩呢?他圆脸皮松弛开来笑了,咂咂嘴说,小女孩有种味,好像妈妈刚刚揭开蒸米糕的蒸笼盖,那种在风里飘着香和甜味。他脸上的肉抖动着,说她朝我们走来了,是不是。姐姐不吱声了,她实在不相信弟弟是个瞎子。那个小女孩蹦着跳着朝他们走来,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把手里的花举过头顶摇了摇,对前面靠着大香炉衣衫褴褛的老人说,爷爷,看我采的花。那老人哈哈笑着,坐在旁边的一个石头上,身旁的口袋子里掏出一个胡琴,对女孩子说,我就拉你手里的花,把它们也拉来唱歌好不好。
女孩靠着老人坐下时,老人的二胡声响起来,忧忧怨怨的琴声烟雾一样升腾,炳月叔使劲吸吮鼻孔,脸上兴奋地笑着,说拉琴的是个老人吧。
女孩抬起头,对着炳月说,是我爷爷。
炳月叔说,他拉的琴我听见了颜色。他吸吸鼻孔,又说熬煮染布水的颜色。我妈说,是深蓝的,比晴着的天空还蓝。那蓝有股炒菜里放多了盐的味,咸得发苦的味。
小女孩还想说,炳星叫她别说,指指炳月的眼睛。小女孩明白了,说是个瞎子。她笑出了声,说瞎子还知道颜色。
老人还沉醉在他的琴声里时,空袭警报响起来了,四周的慌乱地跑上跑下。防护团的把慌乱的人朝山边的洞子里带。炳星拉着炳月也跟着人群跑。炳月叔在炳星手里挣扎着,叫着闹着说,我爸还没来,我要等我爸!
人群刚进洞,大群的飞机就从坡上俯冲而过,哗哗的声音好像惊起乌鸦群。
人群突然安静了,静寂中是难言的恐惧。一串串爆炸声响过,洞子摇动起来,泥沙带着呛人的烟雾往下掉。炳月叔吓得张大了嘴,抓紧炳星姨的手说不出话来。瞎了的眼睛紧张蠕动着串串泪水滚落下来。寂静中,有二胡声响起来,微风似的从浑浊刺鼻的烟雾里飘来,又低低地飘浮在黑暗的洞子里。炳月叔抹一把沾满泥灰的脸,支起耳朵听着听着,又吸吮着鼻头说,那个小女孩也在这里。她也吓得要死吧,听听,他爷爷在拉琴安抚她吧。
爷爷的琴声停了,人群嗡地哄闹起来,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炳月叔的手堵着耳朵,脑袋摇晃着显得很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警报解除了,洞里的人拥挤着钻出了洞口。已是黄昏了吧,西边一抹血红,浓烟与灰尘带着焦糊味火药味,沉重地压着这片刚刚被蹂躏的土地,到处是残破的土墙,燃烧的木柱。炳星拉着炳月叫喊着朝长安寺跑去,一路上都是断手断腿,炸歪了脖子的树枝上挂着长长的肠子,还在滴着血水。炳月看不见,炳星看见了却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看,拉着炳月跪在一个破墙下大叫,爸爸呀,你在哪儿!
那是日本人最猛的一次轰炸,投下了大量的燃烧弹,把一座生在山上的美丽城市全变成了火海。炳星和炳月再没看见他们的爸爸,我的二爷爷。只在废墟里找到烧得残破的画板,还有画了一半的长安寺大雄宝殿。他与寺院里来不及逃走的人全让熊熊的火,烧成了焦炭。
二爷爷死后,炳月叔就天天坐在他爸没画完的画前,抱着水气早已蒸发干枯的色盘,他嗅着色盘和墨盒子,嗅着画板上帖着的画,有时干着嗓子哭,有时哑着声音笑。炳星姨对妈妈说,弟弟可能疯了,妈妈抱着女儿,堵住她还想说什么的嘴。
窗外的柳枝还绿,鸟儿还衔着枝条鸣叫,屋内却像冰窟一般的寒冷。
炳月叔感冒了,发着高烧。脸憋红又青紫了,摇着头叫了一夜,我要画画!
烧退后,妈妈给他披上新做的棉袄,这个春天很冷,树根墙角还铺着霜冻的白粉。炳月叔把棉衣掀掉,对妈妈说,我要画画。
炳星冲动地说,你瞎着一双眼睛,啥也看不到,你画什么画。你别把爸的画糟蹋了。
炳月低着头,成熟得像个大人。他默默走进爸的画室,把门关紧插上,靠着门板大声说,我能看见,看见爸画上的山坡树木花朵鸟儿,还有飘着云朵的房屋。我能看见,我能画。你管不着!
炳星使劲地敲门,大喊大叫,死瞎子,你别把爸的画糟蹋了!
妈妈拉住了炳星姨,又用手掌堵住了她的嘴。她同女儿抱在一起,伤心地哭着。门那边,炳月叔安静了,好一会儿,门拉开了一条缝,他的脸上也挂满了泪,对妈妈和姐姐说,让我画吧,我在画里嗅到了爸爸的气味。他也想叫我画。
炳星挣脱了妈妈的手,大叫一声,你疯了,真的疯了!
妈妈拉住了激动的女儿,又拉上了门。
一天又一夜,屋门都紧插着,叫他吃饭也不应。听得见屋内杯盘的响声,他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声音,听得见他有时痛心疾首尖着嗓子哭叫,有时又喘着气大笑。炳星姨说,疯了,他真的疯了。爸刚死,我家又出一个疯子,我们怎么活哟!她哭了,伤心得哭哑了嗓子。屋内的唱机响了起来,竟然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忧伤里带着温婉的抚摸,激愤里压抑着伤痛,平静讲诉且低声啜泣,像晃荡在明净泉水里的冰冷的月儿。听着这曲子,我的二婆婆炳月叔的妈妈擦擦泪水,说,这孩子是一头倔牛,他不会疯。
门开了,早晨的阳光洒在门前又溅起一团灰雾,他从灰雾里钻出来,脸上身上手掌上头发上,全是色彩,红一块绿一块黑一块,只嘴巴一咧,牙齿还雪白晶亮,嘿嘿笑着说,我画完了。
炳星姨风一样跳起屋子,又冲出来,对妈妈叫,妈呀,快看看瞎子弟把爸的画糟蹋成鬼脸啦!
妈没进屋,叫儿子把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又叫赵妈烧热水,让儿子好好洗个澡。
那画就铺在地上,二爷爷过去细笔描画山水不见了,全让大团的厚重的墨色复盖了,东西南北全是层层压迫着的色团色块,一个色渗进另一个色。看不出画的什么,但看着让人心躁,让想怒的人说不出话来,想笑的人张不开口来。二婆婆叫人把画收拾好,晾干后就挂在墙上。只炳星姨还在埋怨,看着这疯子的画,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炳月叔此后,再不提画画的事了,好像从来就没画过画。
他没画画,却对色彩的东西更感兴趣。一个苹果,别人说红的,他就拿来使劲嗅,说红的味道像刚揭开酒缸的酒,很香。一片叶子,别人说干枯发黄了,他就拿来嗅,手在叶片上搓,说黄的叶子味道像烧焦了的纸,手不搓都会发热。他还问别人,他说得对不对?
炳星姨说他把爸的画糟蹋了,他就昂起头吵,说他知道爸画的是什么。他在画上反复地嗅着,说爸的画就是这种气味,色彩的气味。有土腥味的是山,有清香味的是草和树,有松油和木头味的是房子。太阳和光亮像带着热气的风,流动的水有新鲜苹果的味。天空里有辣椒的刺鼻,那是午后阳光正烈。爸爸就是这么画的,我在他画上嗅到过。
他不画,更喜欢用嘴巴描述别人说的色彩,说的东西。灰色的船在江心游荡,他描述成隔壁张大爷用报纸裹叶子烟,不点燃不吸烟,只嗅上面的味。有些孩子故意来逗弄他,问他,瞎子,你说说我刚放的屁是啥颜色?他摇晃着头说,你吃过火锅吧,辣椒辣出火来时,就那种颜色。
不过,那些日子是重庆过得最艰难最不平静的日子,每天一次次躲警报钻洞子,出来后又得整理轰炸弄乱了屋子,在烧尽垮塌的房屋内掏出残缺的尸体埋到黑石子万人抗,又要去排队领救济,或到处去寻找买卖粮食的地方。
一年又一年,挣扎着还是活下来了。
那个早晨,一轮沾着热血的太阳刚刚从浓雾里露出脸,眼睛还没眨,刺耳的警报声就响起来了。二婆婆撕着嗓子喊炳星姨,快去找炳月,这孩子跑哪去了?门前门后都不见他的影儿。炳星头发蓬乱地从里屋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说谁知道这个死瞎子瞎到哪去了。
周围的人都在慌乱地跑,也伸头进屋叫他们快点跑,今天日本人来的飞机多得数都数不清了。
炳星姨拉着还在惊慌地四处寻视的妈妈,朝附近的洞子跑去。刚进洞,就听见满天的飞机炸雷似的从头顶飞过,江那边一波又一波的烟雾与火焰升了起来……
这之前,天还没亮透时,瞎子炳月叔就坐一艘打渔人的木船漂过了江。他背着二爷爷用过的画箱和画板,跳下船时,那个打渔的老头还在摇头说,真没见过,瞎子还有会画画的。
炳月叔站在潮湿的江岸,使劲嗅了嗅冰冷的水雾,又蹲下来抓起一撮泥土揉了揉,说是从这里上去的。他点着一根竹杆,沿着那条陡陡的山坡路,小心地朝上走去。他仰起头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焚香味,揉揉鼻孔说,一股天蓝色的味道,掺和了柳树嫩芽苞那种清甜香味的绿色,是这里了,走上去就到了。越走,焚香味越浓,他不相信那寺院已经是残墙破土了,没那么荒寂吧,怎么还有这么浓烈的焚香味。
他一脚踩进了一片破墙丛里,走东走西都有残墙挡着路。他嗅嗅鼻孔,憋住气听听风里的声音,他听见了刚刚苏醒的鸟在窝外扇动羽翅的声音,说就是这里了。我知道,那天爸就是追着这种气味去的。是那种浓烈得让人窒息的气味,一眨眼就把爸抓起了,他连喊一声的力气都没有,爸就从此消失了。他从爸没画完的画,从他用过的纸笔和色彩上,还能嗅到爸的气味。淡淡的,像柳枝拂起的凉风,像绿色和蓝色掺和,那种摸着更加冰冷的色彩。他蹲下来,四处摸着,粗糙的墙石,烧焦的木炭,破布片烂皮鞋,嗅着还有股血腥味。他想起揭开伤疤后嗅到过那种怪味,心里有些痛。他坐下来,说爸就是在这里画的画吧。
炳月叔把画板铺在地上,夹上画纸,排开挤满各种色彩的色盘时,感觉到背脊像插入冰块似的寒冷。他知道天阴了,云湿透了,水滴下来就是雨。可雨没下,阳光却从云缝隙里射出来,他感觉不到阳光的色彩,却感觉到了恐怖袭来前的阴冷。他一刻,他开始作画了,他要用自已的方式画一幅画给爸爸看。他作画看起来像是一只水燕在生满荷叶的水池点水戏舞,当然他从来没见过水燕,也没见过飞翔的样子。可他作画别人看来就像是在飞在舞。他抓起一把色彩从画纸上飞过,又抓起一把土和草放在鼻尖上嗅嗅,混和着一把同样味道的色彩从画纸上飞过。他不停地飞,心里快乐得想大喊大叫。他没喊没叫,只是埋头涂着抹着飞着舞着。浑身上下同画盘画纸一样,全染上了色彩。那些色彩他看不见样子,却真真切切嗅出来它们的味,有生命味,清甜的浓烈的酸辣的泥土的青草的,就是他心里的色彩。一次又一次,他不知疲倦不知时间地画着涂抹着。
他停下来,用满是色彩的手揩揩脸上的汗水,内心平静了。他嗅着画里的空气,好闻的空气,他想爸爸一定也是嗅着这样的空气作画的。
突然,他没回头,却尖细着嫩嗓子说,是你吧?
背后那人奇怪,这瞎子长在背后的眼睛怎么那么灵?笑了笑,说是我。他咳了两声,说我一直在看你画画。哈哈,我真想不到呀,亲眼看到了一个瞎子画画。他又想笑,但听见瞎子沉默,就闭了嘴。
瞎子说,老头,你女儿呢?他想那种鲜嫩的花朵香,老头儿女儿的香味。
老头沉默了好一会,干咳两声说,死了。让日本人炸死的,就死在这堆土墙下。
瞎子回过头,对着老头,脸上像画着唱戏的花脸。老头说,你的画看着让人伤心,唉唉,我的女儿哟。瞎子说,我们伤心没用,我画画他们看得见。老头说,我也这样想的,我拉琴他们听得见。
老头的琴声就响了起来,同一阵狂乱的风一起刮起来的,破墙上的泥土哗啦啦朝下掉。琴声和风声还是没压过撕扯人心的警报声。
大群大群的日本飞机黑乌鸦似的贴着他们的头皮飞过,狂风便越刮越猛。他们听见不远处雷鸣似的爆炸,灰土硝烟和难嗅的尿腥朝他们扑来,他们都抱着头埋在地上不停咳嗽,直脖子来时,啥也听不见了,到处都是嗡嗡的响声。沉寂了好一会儿,天空中轰轰隆隆响起来,像有人在上面敲鼓。瞎子炳月叔抖动耳朵听,老头儿却把手指向了天空说,快看快看,天空在飞机在打架!他忘了身旁这位是个啥也看不见的瞎子。
瞎子炳月叔问,啥叫飞机打架?老头儿说,就是我们的飞机和日本人的飞机打架,用机枪打,哒哒哒。他嘴里学着机枪声,真有一架飞机歪着头,挂着长长的黑烟从头顶擦过,掉在山脚江边,溅起一片火光。老头儿兴奋了,拍着手叫喊,打下了打下了!
一架黑乌鸦歪着身子俯冲下来,一串机枪子弹打得墙土四处飞溅,哗啦一声,一堵高墙塌了,灰烟四起来,淹没了一切。
烟雾还没散尽,就听见老儿的呻吟声,接着他拉起了二胡,刺耳的声音响了几下又停了,他叫喊了好几声瞎子!你别死了,你死了就啥也听不见了。他听见瞎子呻吟了一声,就悄无声息了。他干哑着嗓子说,瞎子,我给你唱支歌,你听着就不会走了。哈,听着,我嗓子坏了,可歌不坏。
任你龟儿子凶,
任你龟儿子炸,
格老子我就是不怕;
任你龟儿子炸,
任你龟儿子恶,
格老子豁上命出脱!
烟雾飘散,灰尘落尽,沾着血腥味的阳光直直射着这片烧焦的土地。老头儿的二胡声又咿咿嘎嘎响起来,还是那首让人欲哭无泪的二泉映月。炳月叔仰躺在地上,血水从身上漫出来,淹没了那幅刚画的画。画面上落满了烧焦的泥土,看不出哪是血哪是泥哪是色彩。炳月叔脸上烤晒着鲜亮的阳光,瞎了眼睛半张着,眼眶内注满了红辣辣血水,一如他刚出生时一样。(小说发表于《红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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