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中国境内有40多种藏缅语族语言,分属藏、彝、景颇、羌、缅5 个语支。不同语支的语言在语法范畴和语法形式上有较大差别。以语法形式为例,彝语支、缅语支语言以分析形式和重叠形式为主,兼有少量屈折形式;羌语支、景颇语支以粘着、屈析形式为主,兼有重叠形式和分析形式;藏语支语言以屈折形式和分析形式为主,兼有重叠形式。
二、粘着形式
藏缅语中,较保守的语言都有丰富的语法范畴,如景颇语支的独龙语,名词有人称领属范畴,代词有格范畴,动词有人称、数、体、自动、使动、互动、命式、疑问、祈求、否定、方向等语法范畴,其中体又包括将行、现行、已行、完成几种形式,人称又分第一、二、三3 种语法形式,方向又分向心、离心、向上、向下等语法形式等等,这些语法范畴或形式,多数用粘着性前后缀表达。独龙语中还有十分丰富的构词前缀,常见的有20多个。〔1 〕粘着形式是独龙语语法范畴的主要表现形式,初步统计,80%的语法范畴用粘着性前后缀表示。一个动词在句中可以添加3个粘附性前缀或4个粘附性后缀,根据语法意义的需要,有的动词最多同时可以粘缀7个词缀。如:
三、屈折形式
在藏缅语中,几乎所有的语言都或多或少有屈折形式表示语法范畴或语法意义的情况,特别是动词,语法范畴或者用粘附性前后缀表示,或者用屈折形式表示。屈折形式里又分内部屈折和外部屈折两类。中国境内的藏缅语最典型的应算普米语、尔龚语、羌语南部方言、木雅语等。下面以普米语南部方言箐花话的动词人称、数、时态变化为例,说明部分藏缅语屈折形式的大体情况:以动词sto[55]“看”为例:但相当多的语言,目前仅残存用清浊辅音或清与清送气辅音交替的不很活跃的屈折形式。
从粘附性前缀到浊辅音清化送气,语音上有一条演变规律,这已得到许多语言材料的证明,这无论在构词或构形领域都是如此。用sw[31]前缀表使动在独龙语中是一个十分活跃的语法形式,但在缅甸语或相当多一些语言里用清浊交替或清与清送气交替表示使动的屈折形式仅限于很少一部分动词,因此它是一个凝固的、不活跃的、残存的语法形式,有的语言里仅能找到几组这类清浊交替(如果这个语言浊音已消,则变为清与清送气交替)表示使动词语法意义的例词。从语法形式的活跃(粘着)到语法形式的不大活跃(屈折),这里似乎存在着一个变化方向的问题,这种变化是伴随着语音演变规律同步进行的,这就使人们更加坚信这一演变链是客观存在的。
下面再来看看载瓦语用词根元音松紧对立的屈折变化表示使动的例证。例如:
此外藏缅语中还有用声调高低变化、元音长短变化等屈折形式表示使动的。这一方面说明藏缅语中的屈折形式确实是丰富多样的;另一方面又表明各种复杂的屈折形式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内在联系;再一方面表明这些纷繁的屈折形式都是语言演变历史长河中的某个历史阶段的特征,它们仍处在变化之中,只是变化的快慢、变化的方式、变化的内容存在不平衡、不一致,致使我们现在能从变化状态的差异中窥见它们的发展脉络。
四、分析形式
分析形式是目前许多藏缅语语法意义的主要表现形式,从藏缅语语法结构历史演变的脉络和方向来看,分析形式是后起现象,是粘着形式、屈折形式陆续消失后的语法形式的代偿现象。我在1992年《类型演变》那篇文章中,曾列举了一些以分析形式为主表达语法意义的语言,而且指出,在这些语言里,语法关系(包括语法意义)主要用虚词和语序来表示,这些虚词多数是从实词虚化而来,也有的虚词在亲属语言中是和某些粘着形态成分或屈折形态成分有着某种联系,经过长时间的历史演变,逐步与词干分离,固化为一个独立性较大的虚词。在该文中,我未能展开讨论,本节拟对此问题稍加说明。
以彝语支的怒族怒苏语为例,在这个语言的语法体系中,除了残留使动的屈折形式外,主要依靠虚词(包括虚化的实词)和语序表达语法意义和语法关系。例如,怒苏语动词有体,分将行、持续、已行、完成、曾行五种形式,均用在动词后加虚词表示。将行体在动词后加gua[35],表示行为动作即将进行;持续体在动词后加di[55]、ta[55]、ei[31]、dza[31]等助词表示行为动作持续进行或反复进行;已行体在动词后加ga[31]或ka[31],表示行为动作已经进行;完成体在动词后加ku[31]或io[35],表行为动作已经完成或已经过去;曾行体在动词后加io[35]或dza[35],表示行为动作曾经出现过或曾经进行过。这些表示语法意义的虚词,都是加在动词后面,其位置很像粘附性后缀,但仔细分析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不同:
第一,虚词大多数来源于实词虚化,例如怒苏语中的gua[35]来源于“需要”、di[55]来源于“走”、ta[55]来源于“终于”、ku[3 ]来源于“完结”、dza[35]来源于“曾经”等等,其中不少词在一定条件下仍能独立使用,他们加在动词后一方面起语法作用,可是另一方面仍隐约带有一些实词的味道。
第二,虚词和粘附性后缀另一点不同之处是虚词独立性较强,它与词根之间的关系相对来说比较松散,中间可以插入其他实词或助动词之类的半实词。
第三,虚词和粘附性后缀再一点不同之处是虚词往往所表达的是综合的语法意义,表示单纯语法意义的虚词是很少的,而粘附性后缀则表示单一的语法意义。在这一点上,它与外部屈折形态的后缀有相似之处。
第四,虚词除了加在动词或其他词类后面表示一定语法意义外,它经常可以加在词组、短语有时甚至是句子后面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
第五,虚词一般都是成音节的,有的虚词甚至是双音节的,他与词根之间不发生紧缩现象。粘附性或屈折性词缀有不少是不成音节的,有时是一个辅音,也有时是一个元音,它仅加在某类词后面,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它由于附缀于词根前后,并与它结合得非常紧,因此经常与词根发生紧缩现象,影响词根的语音状况,使其由外部屈折演化为内部屈折。
类似的情况我们还能举出一些,认识它们之间的差异,对于分析处理具体语言的语法体系关系极大。
在藏缅语中,用虚词(助词)表示语法意义或语法关系的现象在一部分语言里已占统治地位,象前面所举的怒语,大部分语法关系靠虚词来表达。仔细分析虚词作为分析形式的一种语法手段,它的产生似乎并不久远,大部分虚词都可以找到它的来龙去脉,就如同汉语中一些表示语法意义或语法关系的虚词一样,它也是经过了无数代的更迭。但藏缅语中虚词的历史,似乎比汉语要短得多、晚得多。由于藏缅语的文献最早仅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此研究它们的历史更迭要比汉语难得多。
五、重叠形式
重叠形式是藏缅语族乃至汉藏语系语言表达语法意义的重要形式之一。在不同的语言里,其活跃程度存在一定的差别。在藏缅语族的语言里,几乎所有的实词类都可以重叠,其中最普通的要数形容词的重叠。
藏缅语形容词重叠后其语法意义与汉语类似,但形式上不同的是汉语重叠后需加助词“的”,藏缅语中可以不加。
动词重叠也较普遍。羌语支语言动词的重叠表示互相动作或反复动作。
此外,名、量、数、副等词类都可重叠,其形式、意义与汉语大体类似,不再举例。
重叠形式在藏缅语中是一种有效的语法形式,在不同的语言里所使用的频繁程度以及分布面有所不同。目前所表示的语法意义也有一定的差别。在我们仔细研究各语言中各类纷繁的重叠形式之后,惊人地发现,各种重叠形式其表示的基本语法意义和其形式之间有密切的联系,即词根的重叠(增加数量)基本上与其语法意义的增殖相一致。如疑问代词、形容词重叠的语法意义直接表示量的增加,名词、量词的重叠几乎也不例外,动词的重叠表示互动、反复动作,其实质仍然是量的增加。以互动为例,本来行为动作一方施向另一方,现在双方参与,也应该认为是动作数量的增加。较形象的例子是纳木义语中的zu[55]“切(菜)”,zu[55]zu[55]是反复“切”、多次“切”,与“剁”(馅)的意义相等,前面所举的mphi[55]“簸”,mphi[55]mphi[55]也是反复多次“簸”,与“扬场”的意义相仿。至于人称代词重叠表示反身,其本身就有强调“亲自”的语气在内,与指示代词重叠表示加强语气以及形容词重叠表示程度的加深等语法意义也是相通的。此外彝语北部方言中动词、形容词重叠表示疑问的情况,在藏缅语中应算特例,它的来源我在另一篇文章〔7〕中已作了分析, 此处不再赘述。
六、余 论
藏缅语中的语法形式除了上述4种外, 还有用格助词联系的句法形式(语序),因篇幅所限,将另文探讨。 本小节拟讨论藏缅语中上述4种语法形式使用和演变中的一些问题。
1.我在《语法类型历史演变》那篇文章中着重讨论了各语法形式之间互相转化的一些方式,本文又着重讨论了各种语法形式的特征和它们之间的区别。这种讨论基于这样的目的,就是一定要通过研究和讨论,正确认识藏缅语中的语法形式,从而以此为根据,建立一个符合语言本质特征的语法体系。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丛书中藏缅语族语言共有19种,仔细分析比较各语言简志语法部分已经初步建立的语法系统,发现框架是统一的,但各家的写法有一定的区别。境外藏缅语的语法也出现了不少,系统更乱。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对藏缅语语法系统中的语法范畴及其方式缺乏正确的分析和认识:套汉语语法分析方法者有之,语法体系前后矛盾者有之,对语法范畴、语法意义、语法形式分析不当者更是有之。要避免上述问题,是有一定困难的,因为本文一开头就提到,藏缅语语法结构类型存在着一定差别,而语法形式本身也处在变化之中,不可能用一个固定的模式去套藏缅语族各语言的语法系统,一定要从客观语言事实出发,深入研究它,正确认识它,妥善归纳它。
2.我曾提到,藏缅语类型学的历史演变与藏缅语音节结构的类型演变几乎是同步进行的,经过仔细观察和分析,我进一步认为,在由粘着型语法结构向屈折型演变过程中,声调的产生和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应该说,粘着型语言的音节界限是不十分清楚的,特别是在各音节响亮点之间的各辅音音素,它们靠向前一音节还是靠向后一音节往往是比较自由的。藏缅语中一些无声调的语言或方言里,也产生同样的情况。以嘉绒语茶堡话为例:略
上述3个例子第一种形式为正确的音节划分, 主要不是以语音特征为依据,而是根据来源或语素分析。如“活佛”为藏语借词,藏语的音节划分是sprulskd, 后两个词,tρ是名词词头,ka是动词词头, 因此只能是第一种为正确的音节划分。
藏缅语族语言声调的产生,使多音节词中处在前后不定的一些语音要素迅速分化,使其一个个音节界限分明起来,随着语音结构的长期磨损,音节的复辅音和辅音韵尾通过减化、脱落、合并等〔8 〕各种方式,原来粘附在词根前后表达各种语法意义的词缀,其词根辅音出现清化、弱化、送气等,元音出现鼻化、松紧、长短、卷舌等屈折现象。而这种音变现象是和词的历史音变同步进行,因此具体语言中语法系统出现的屈折音变现象大体和该语言词的语音系统中出现的音变大体相吻合。
3.也许有人要问,原始藏缅语如果是一种有丰富词缀的粘着型语言,那么,与它有同源关系的汉语为什么现在完全看不出它有丰富词缀的痕迹呢?于是有人就怀疑藏缅语中大量的词缀是在原始的汉藏语
分化后由实词经过长期语法化过程以后形成的系统,甚至有人认为,彝缅语支的典型简单形态(如拉祜语)比较接近于原始藏缅语的语法关系系统。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反复讨论、深入研究的问题。对于前者,汉语和藏缅语不仅语言结构类型差别大,语序不同,而且能确定有同源关系的词缀寥寥无几,这一方面的研究确实需要加强,也不能完全排除在藏缅语从原始汉藏语分化以后,新产生一些词缀。正因为这一原因,我认为汉语和藏缅语的同源关系仍需要进一步论证。至于后者,人们可以较清楚地发现,彝缅语支的语言,也是经过了丰富的粘附性前后缀阶段,而经历了数千年的磨损以后,现在变成了简单形态系统,并以虚词作为表达语法意义和语法关系语言的。关于这一问题,将另文讨论。
4.关于重叠形式,是汉藏语系语言的一个重要的类型特征,它在构词、构形两方面都是一种较活跃的形式,从文献记载看,它也是有悠久的历史。但这种形式在各语言里是否有发生学上的关系,要仔细分析它所表达的意义和它历史演变的过程,从藏缅语中重叠作为一种语法形式来分析,似乎有的较早,有的较晚,不在同一历史层面上。正因为如此,重叠形式所形成的语法范畴有可能在显示语族、语支特征方面有一定意义。例如用重叠人称代词表示反身是语族的特征,用重叠动词词根表示互动则主要是羌语支语言的特征,关于这一问题有必要联系历史文献作进一步深入研究。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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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详情请参阅拙作《论藏缅语语法结构类型的历史演变》, 《民族语文》1992年第5期第4页。
〔2〕详情请参阅林向荣《嘉绒语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 1993年,成都。
〔3 〕有关此问题的详情请参阅拙作《我国藏缅语动词的人称范畴》,《民族语文》1983年第2期;《再论藏缅语中动词的人称范畴》,《民族语文》1994年第4期。
〔4〕此处声调为轻声。
〔5 〕动词重叠表示互动问题请参阅拙作《藏缅语动词的互动范畴》,《民族语文》1984年第4期。
〔6 〕有关人称代词重叠表示反身语法意义的详情请参阅拙作《试论藏缅语中的反身代词》,《民族语文》1993年第6期。
〔7〕请参阅拙作《藏缅语疑问方式试析》,《民族语文》1995 年第5期。
〔8 〕有关藏缅语语音演变方式的讨论详情见拙作《藏缅语复辅音的结构特点及其演变方式》,《中国语文》1985年第6期; 另见《藏缅语语音和词汇》一书导论部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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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字为亻加登左右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