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影为谁去?
元初著名作家、诗人元好问有一句经典之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此套用此问:问高原,魂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于是这句问触发我写下这句话:高原风景里,军人身影为谁去?
昔日从军高原的我,早已不再浪漫,然而一段时间里,让一件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事件撞击心扉。那件事与高原绿色有关联。
绿色对于人类来说,是重要而特别的颜色,历代不知有多少文人骚客给予赞美或描述,如“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美好诗句让人醉,苍白现实让人思。对于苍凉的高原冬天来说,绿色又往往是奢侈品。高原的冬天,山瘦水枯,雪原茫茫,难得见绿色,可在康巴高原的2010年的冬天,在那个“北风卷地百草折”的日子,一缕绿光闪耀了世人眼光,一片绿色身影美了草原。那天,康巴高原的道孚县呷乌沟被寒冬摧折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沉重的呻吟,当地一个孩童生活用火不慎引燃了枯草,于是熊熊火焰,向草原、向坡地蔓延。
远离火场的某部官兵,看见了那升起的浓烟。其实,那火离他们军营很远,再怎么烧也烧不到军营,烧不到他们的身体。然而火情就是命令,他们紧急从军营赶赴火场灭火。很快,火势得到控制,在清理余火时,一股莫名其妙的寒风从沟口灌进山谷,吹燃了余火。风助火威,仅仅一分多钟,来不及撤离火场的15名官兵被无情烈火吞没。这些牺牲的官兵都很年青,大多是从内地来的。假若他们没有参军,没有走上高原,那么他们或许在环境优美的校园念书,或在繁华都市敞开店门笑迎八方客,或在空气新鲜的肥沃土地上春种秋收,哪会碰上这场无情的山火,哪儿会断送自己的青春年华?扑灭山地灌丛火灾,并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也没有得到上级灭火的命令,可是在紧要关头,他们为什么会自觉铤身而出?是军人的崇高使命感,是大爱无疆的火热情怀让他们作出了义无反顾、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生的道义选择。
一道绿色的身影在烈火中消失了,而高原的绿色草原、苍翠森林依然在春风中吟唱美丽的歌谣。
战争年代,青山处处埋忠骨。
和平年代,军人献身高原,魂归何处?我的思绪促成脚步踏上寻觅的畏途。康定、道孚、炉霍、甘孜、德格,纵贯康巴高原境内约700公里的川藏公路北线,我虽然走过多次,这次乘车与步行前往,不仅为寻找,也为把足印写在高原大地。在城镇、村寨、雪山、江河、草原,都看到不同时代高原军人的身影或者他们刻在高原的历史。在每个县的烈士陵园里,都埋有高原军人的忠骨。
康巴高原的粮仓甘孜县,是红军二四方面军会师之地。蓝天白云,土地肥沃,夏天麦浪翻滚,雅砻江畔草滩上一顶顶白色的帐蓬如一朵朵莲花开放。那天,从县城出发,沿着机场路,登上一个小山包,前去拜谒女兵坟。
上世纪五十年代,十八军进军西藏的队伍中,闪耀着一队女兵身影,为开辟空中运输线,一支部队留在甘孜修建机场。当时部队没有住房,部队就在机场工地旁边的土坡上开凿窑洞栖身。靠坡式的单孔窖洞,只有几平米宽,当然没有陕北窖洞的冬暖夏凉的舒适,没有花格子窗剪裁着阳光,它只是掘地为穴,掏土成窑,窑顶铺上树枝盖上土,再开一个低矮的弧拱形门,像个地窝子。而今那些数百成千的窑洞排成队,嵌在土坡上,组成壮观的“蜂窝”阵。这是自然图景与生活图景的有机结合,是生存智能的结晶,更是历史的见证,渗透着当年先辈们对高原大地的热爱和眷恋之情。
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寒风卷着雪花压垮了窑洞,灾难让几个美丽如花的女兵在窖洞中匆忙走完了军旅之路,留下九座坟茔高高屹立在山头,那些坟头眺望着山下弯曲延伸的川藏公路和滔滔东去的雅砻江水。这些女兵只有十几岁,那么年青,那么美丽,面带微笑,充满朝气。虽然她们在短暂的青春岁月中,在高原修筑机场的劳作中,可能只是铲铲土,填填方,拉拉滚石,或是唱唱歌,跳跳舞,或像个小燕子在高原的天空飞过,像个小白兔在大地上跳过,但她们一个个顶风冒雪,坚强勇敢地从故乡走进高原,写下生动而美好的人生篇章。她们做完了这一切,便回到冰冷的土窑,枕着润湿的梦境,默默地享受她们的寂寞天地。
风,吹走了开放的鲜花,雪,吞没了她们的身躯,但她们的魂刻进了高原的历史。
如果说,九位女兵的不幸离去,是遭遇突如其来的天灾,那么,在雀儿山下的一座孤坟则告诉了一个关于军人使命的不朽意义。
海拔5000多米的雀儿山是川藏公路的最高点,十八军进藏修筑川藏公路时,打通雀儿山成为关键之战。张福林是修筑雀儿山公路的数千官兵之一。这个从河南参军入伍的炮班班长以中原豪杰之士的大义情怀,把对进军西藏、解放西藏的誓言化作早日打通雀儿山的干劲。打炮眼,炸乱石,筑路基,平路面,鲜红的战旗飘扬山巅。那天中午,随着轰隆爆炸声响过,一堆石方轰然落下,为赶施工进度,在山下吃午饭的张福林丢下饭碗,踩着满坡乱石,爬向山坡,清理石方。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块巨石从山坡落下,砸在张福林腰上,血溅雀儿山。壮士英魂在山谷飘荡,他的残存尸骨埋在山下的路旁,用一生的誓言守护川藏公路,把在人生道路上行走了25年的肉与魂,毫不保留地融进了苍凉的雀儿山。五十多年后,在公路旁边的山坡,一条用碎石泥土铺成的小路引着我的脚步,走向他的墓园。孤独的坟依山而起,墓碑上红色的“张福林之墓”几个字用红色油漆涮过,仍然明晰。墓前的松柏和野花小草组成静静的墓园风景。坟头望着山谷的野花,开得热烈绚丽,揽尽了一山风流,就不再孤独。没有香烛,没有哀乐,只有天空飞过的苍鹰搏击着高原风划出的一道亮色和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卷起的尘土。
蜿蜒二千多公里的川藏公路,是一条英雄之路,修筑这条路,平均每公里就有一个英魂倒下不再起来。常年奔驰在这条路上的某汽车部队,几十年里就有600多官兵牺牲。川藏公路被誉为苏伊士运河,几十年来,为藏区运进运出多少物质,那是难以用准确的数据统计的,可以这样说,这条路是英烈用尸骨铺成,用鲜血凝成!
当然,献身高原建设的军人虽然身体已经隐没在尘土中,但他们的精神不可能随着岁月的消失而远去,他们思想的碎屑必然不会被一场风吹走,一把火燃掉,一场雪掩埋,而是构筑起一个时代的丰碑,组成一首壮美的歌在高原传诵:
问高原,
你是谁?
一身浩然气,
一群忠勇魂!
然而,灵魂,人真的有灵魂吗?我是个唯物论者,但我从情感上相信他们有魂。据说,人的魂分三种,即天、地、命。天地二魂常在,人类生命就是从命魂住胎而产生的,命魂住胎后将能量分布于人体中,形成人的七魄。于是走过川藏线,走过康巴高原后我想,那些埋于座座青山的高原军人的忠骨早已化作魂魄注入到社会、注入到人类,形成时代的强音!这里,将黄庭坚的《清平乐》稍作改动,作为此文的一种注释:“魂”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问“魂”归处,唤取归来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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