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扎溪卡(2) .泽仁康珠.
(一)
如果,由此及彼的距离真是可以如同手指在地图上的丈量那么短暂,或许,我愿意耗尽半生的光阴去试着与一个地名相遇再相爱。
我不再翻阅地图去寻找那个名字,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我怎样一眼就可以在粉色兰色的地图上找到它,它距离我七百公里的里程永远不会缩短。
那是扎溪卡,一个永远在天边等你归去的远方。
高原会游离人的意识,更多时候你分不清那时一种来自生理上的反应导致意识模糊又清醒还是大地上冗长的的道路如同刻板的线条消耗着你的审美情趣。
呆在墨绿色的越野车里,我从未有如此的渴望尽快到达目的地。而前方,扎溪卡如同飘渺的海市蜃楼。仿佛看见了城市的影子,而那影子却始终诚实的虚无飘渺着。
它是遥远的,遥远到目光无法触碰,记忆无法触及……
我们把自己交给四轮机械车,任由它带领着从一个黑夜走向另一个黑夜,两个黑夜连接了两段时间、两个地名—凌晨5点至夜晚9点、康定至扎溪卡(石渠)。
晓行夜宿、披星戴月不过如此!
莲花盛开的扎溪卡翁绠草原使我相信,这世间一定有前世今生,而我一定带着前生的指引翻山越岭而来。
星斗,铺天盖地!
尽管,他们曾经以高中地理书描述的周期在不同时节变换着方位;尽管,自孩童起我一直企图弄清楚它们是否在每个夜晚对着我眨眼睛。但在这样的夜晚,它们以这样亲近的姿态出现在头顶却是第一次。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站在百尺高的楼台与站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观望星斗是否会产生同样的感受,我不知道。
唯有眼前,5月的风掠过尚未苏醒的大地时孤独的飞旋和沉没让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星夜沉寂而无可匹敌。
车在移动,仿佛一匹瘦削的老马拖着沉重的躯体蹒跚在无尽的时空中,在这片时空起点早已远去而终点始终遥不可及。我则恍若马背上疲惫的骑手,任由岁月这老马驮行着在蹒跚中老去。
记得年少时我曾经梦想:未来某天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牵引着行走于无边的草原。那时,我以为终究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MR.right坐在这样的草原仰望满天星斗。
事实上,那仅仅是年少时期的某个梦想,学习成长的岁月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有过这样那样的幻梦。
行进于扎溪卡,旅途的风景似乎唤醒了某些沉睡在记忆中的片断。那并非是一种惊人相似的场景诱发的想象,而是仿若一场酣梦后,记忆在时空中出现了恍惚的交错纵横,他让我在交错纵横中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温暖中去。
原来,我曾经如此渴望被人牵引。
成年的日子,总是不间断在时间的缝隙中得到这样或那样的承诺,名目繁多无从细数。世界的现实和功利让承诺变成了一种手段,它极像一个立着贞节牌坊的烟花场所,只有唏嘘是最深刻的诠释。
我知道,对于世界我穷尽一生也无能为力!
星夜迢迢,在这样的夜晚,我似乎清析地看见自己的灵魂,她游荡着、飘摇着,有些厌恶这变幻莫测冷暖炎凉的世界,而可悲的是在每个黑夜来临却又沮丧的发现自己是如此深沉的挚爱着它。
红尘三千,我有心却无力。
再次回头张望生命旅程,因为爱,我似乎依旧在期待着与那人牵手,某个夏夜、某个草原、浩繁星斗、简单两个人影和着一地月光……
(二)
河流,淡定从容的蜿蜒过大地肌肤表层。
我确信唯有草原上河流会让人产生如此茂盛的柔肠百结,这般的默默流淌的安静从容让人温暖又让人心碎。
草原上的河流没有名字,与其称之为河流莫如索性叫它小溪。
我不确定这些高原溪流的源头在哪里,我一直固执的认为是雪山悲伤的哭泣形成了草原上阡陌纵横的流水,而流水让大地了解了作为山而言内心最无助的寂寞。
无论神灵怎样在他身边自由舞蹈,无论风马旗怎样在他额头翩然翻飞,无论地壳运动如何让他升起又沉落,无论花朵在他躯干上如何盛开又凋零,没有谁懂得雪山的寂寞。
雪山是沉默的智者,在雪域高原,藏人通常赋予他神灵的称谓或名号,雪山有着属于自己的权力范围和工作职责。而我总是期望用人类的方式甄别他的深邃或浅显,但显然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确信他是一个无法用任何技术手段确定性别的集合体,坚毅的瞬间苍劲深刻,软弱的刹那泪流成河。
于是,在高原我心疼雪山如同心疼我的至亲,我知道当他每一次哭泣,便意味着季节唤醒的是整个草原需要滋养的全部生命。
无名的小溪弥漫了整个扎溪卡草原,夕阳慈爱的在它身上泛起道道细长的金色曲线。
在阿智活佛的俄热寺前、在益西活佛的蒙沙寺前、在草原上每个牧人的家门前,河流因为雪山变得更加深邃灵动,即使是一道浅至脚踝的流水,当她从草原与岁月一同悠柔远去,也会变成了一种惊人的美丽和强悍。
我也确信唯有草原上的流水让人一眼便可以看见流淌着的、绵无穷尽的智慧。
它不是浑身长满喧闹货轮或机船的大江海洋,所有的灵性统统被淹没在嘈杂的嘶鸣、肮脏的油污和人类的掠夺中去。
几乎无需思量,无论你在哪里迷路,无论你在哪里找不到高原的出口,只要沿着流水你一定能够找寻到人的踪迹。扎溪卡的空气中没有足够的氧分子,但我似乎感觉不到氧分子在这里变得有多么重要,阳光弥漫的草原上仿佛人们有了这些洁净的流水便能奇妙的自由呼吸。
这种感受让我在另一个侧面更加深刻领会到藏人为什么忌讳吃鱼,因为那些因水而更加自由的人们本身就是一条条在水一样空气中欢快游走的鱼儿,而城市中的人们往往因为氧分子过多,而奢侈的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河流无声无息,安静沉默却悄然浩荡着吸纳了天地间伫立的一切。
花儿细小繁盛的依偎着它,碧草殷殷紧贴着它,牛羊帐篷沉默追随着它,古铜色皮肤的男女沐浴着它,连佛龛前的铜碗也漫溢着它。
河流无处不在!
事实上就本身而言河流从未强求过什么,它只简单因循着天地初始自然给予的生存方式,简单固执的流淌着,于是扎溪卡大地上曲线纵横、光影交错,于是某块土地总是忍不住五谷丰登、硕果累累。
我用双腿跨过溪流,缓慢流淌的波光倒影着始终不肯高原反映的绯红面颊。
为什么我会在海拔4000公尺的扎溪卡彻夜难眠后却依然可以谈笑风生容光焕发。过去,我并不强壮的躯体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陆地的抬升造成的种种不良反应。然而在扎溪卡,我的生理像只老去猫咪失去了对事物和世界最基本的判断力,而身体则亢奋着像只敏捷的猎豹四处搜寻着可以令自己惊喜的一切。
莫非这就是命运中牵扯的缘分,他让你在天地间寻找到栖息与驻步的合和之地。
因为纯净而没有杂念,因为简洁而没有造作,高原无非还你的是一颗简单干净的心,如同第一次挣扎着逃离母腹时睁开的眼睛,此种感受搁置于扎溪卡尤其真实。
(三)
蒙沙寺,隐秘在扎溪卡的山坳里,去的时候我忐忑着却又向往着。
人的一生总有个瞬间,一场毫无征兆的启示便会打开沉睡的记忆。
然而,对于仁波切益西来说,蒙沙无须任何暗示,它一直深深镌刻在他脑中,无须回忆无须思量,那是一种地位无可替代的顺理成章,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他大脑中将蒙沙剥去或掩埋。
这一生,就算他会忘记很多人和事,蒙沙依然会伫立在他记忆的最凸显处。
累的时候,蒙沙是母亲的怀抱,声声的法螺如同母亲嘴边流淌的摇篮曲,抚摸着他疲惫不堪的身躯;疼的时候,蒙沙是父亲的臂膀,揽着他站在无垠的旷野静观日升月落。
蒙沙在我心中是岁月,它雕琢了仁波切的生命和随之迩来的命运,它包含了来世今生和时间里隐藏的所有秘密,我与蒙沙在仁波切的记忆中相遇,我与蒙沙在仁波切的生命中相遇。
有一种相遇并非偶然,那是宿命因果,你无路可逃!
乌曲河静静流淌,草原的风说着与生俱来的语言,英俊的少年骑着枣红马儿,他回过头去在风的羽翼上找到神灵的印记,那是菩提金刚的法杵留下的亲吻。
乌曲河安静流淌,蒙沙的桑烟消散在斜阳黄昏后,长发的女子依附在灵魂的肩头,她回过头去,在夕阳落下的瞬间看见神灵在低声轻语。
她听见命运落地的声响,手腕上的念珠也不禁呢喃:归去来兮?
在蒙沙,我不要离开!
请给我院落外的山坡,请给我一小块草垫,菩萨、糌粑、酥油花、沉重的铜环、朱红的大门或者热茶都不奢求,给我那一小块草垫便给了我整个世界的风景。
其实,我不在乎眼睛的狭小,它投射给心的景象无限广大。
在蒙沙的山坡,我可以原谅这世间所有的伤害,满眼的风景舔拭着陈年累累的暗伤,我原谅这尘世,也原谅自己,我原谅了命运也便原谅一切的不如意。
蒙沙啊!切莫在我记忆中睡去,我看见年幼的孩子蹦蹦跳跳穿着小袈裟,眉眼中弥漫着与年岁无关的智慧,他看见门前走过的人们,好奇而天真!他看见长发的女子端坐山腰,菩提金刚的法杵留下的亲吻深深烙印在她的手臂。
蒙沙啊!不要从我眼中溜走,我看见年幼的孩子轻轻附着在绛红色海洋中,摊开的手心里亭立着洁白的雨蝶,他抬头仰望,眼前是无垠的山峦、天空和草原……
还是那辆墨绿的越野车、车里还是那个无声的女子。空气中漂浮的相似季节的气息让我回到曾经地扎溪卡,而扎溪卡却像一张安放在影碟机中的光盘,倒退着回到天边,那天边一抹金色的晚霞明亮而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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