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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漂撒在历史尘埃和马蹄声中的古歌


——《黑骏马》及张承志文学的断层

       我是在内心最不躁动的日子里,读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的。张承志永远值得我阅读、思考和超越。他对人类心灵的把握和关怀,建构于我对他人格和文字的信任。《黑骏马》的主题当属其中的一例。但是,《黑骏马》无论从任何层面上看,都是失败的。
通过对他小说的阅读,我从另一个视觉看到了他的另一个自我:张承志,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和平静的心态进入小说。
无疑,这归咎于他的思维定式及他的信仰和血液。
《黑骏马》本是一首蒙古古歌;诵唱的是亘古以来,一个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名叫“哥哥”的蒙古族青年,在蓝天、草原相接的蒙古草原,在苍茫的人世上寻找一个叫“妹妹”的女子。
有关寻找与呼唤、有关生与死、有关祈祷与怀念的主题,从来都是人类心灵史上及天地间最壮丽的悲歌。《黑骏马》这首蒙古民歌正是这样一首悲歌。张承志对于蒙古民歌《黑骏马》的捕捉,表达了他对人类精神和心灵一贯的觉知和关怀。
荷马的《奥得修记》,便是同一主题中最为荡气回肠的一首。因此,蒙古民歌《黑骏马》若落实在文字上,我想只应该如荷马的《奥得修记》一样刻记在人类心灵上的一首永恒的史诗。
然而,张承志在主题和思考上,从一开始就放弃或偏离了史诗般的写作,也即《黑骏马》“唯一”充实的写作。因此,张承志没有、也不可能从“肉体到灵魂”将蒙古民歌《黑骏马》从音乐“翻译”成文字。
凭张承志注入笔端的功力和情愫,凭张承志从《心灵史》到《无援的思想》和《清洁的精神》,凭他对历史和人的精神的把握,张承志本来完全有力量把小说《黑骏马》书写成无论在深度和质地上,均不弱于俄罗斯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样的小说叙事文本。
但张承志没有到达这样的写作高度。他仅仅是依照蒙古民歌《黑骏马》的主题,用文字简单地仿造了一个同题的爱情故事,而且是一个肤浅的爱情故事;从而将他笔下的这篇小说写成了实实在在的一篇命题作文。
张承志《黑骏马》的失败说明了张承志对小说这种艺术门类的盲视和无知,同时也显露出了他对于蒙古草原及对于蒙古民歌《黑骏马》在理解和进入时的肤浅和急功近利。


       《北方的河》是张承志赢得了广泛声誉的中篇小说。它称得上是一部关于河流的传记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有关为与人类文明的进程与兴衰密切相联的物立传,小说《北方的河》不是第一部;十九世纪法国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就是一部为教堂立传的关于物的传记小说 ,而且是其中最伟大的一部,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相形之下,《北方的河》及我国新时期撰写“大题材”的其它小说,其心灵的苍白和无力,也就勿庸赘言了。
我坚信,对于养育了中华民族及其灿烂文化的北方的河流,对她的述说,必须具备博大的人格及心灵力量,同时必须具备同样博大的叙事方法及艺术感染力才有此可能。张承志就其人格及心灵力量的博大,没有人能够怀疑;但,正是在后一种底力上的严重匮乏,导致他几乎全部重大题材的小说最终都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抒情和个人誓言。
我在为作家张承志感到遗憾的同时,也为中国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失去了一次重树中国小说形象的可能性而感到深深的遗憾。我不怀疑,张承志在小说上的“逝世”,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小说的又一次不幸和悲痛。
为此,对于黄河及北方诸河流心灵的述说,对于中国小说真正地确定,还须等待和酝酿。
其实,在小说《北方的河》中,有一条被作者捕获了的故事线索,已蕴含了使该小说成为不愧于名字的优秀、甚至是伟大小说的可能。然而,不幸的是:作者将这条直指小说灵魂、也指向人类心灵的光明之线索,竟作了简单而粗暴地处理。小说《北方的河》也就失去了纵深的方向,最终流向了语言与故事的表层。
在小说《北方的河》开篇,小说主人翁便在早霞初升时踏上了朝拜北方最伟大的河流——黄河——的朝圣之路。随后,小说主人翁开始了他在中国北方大地上命运般地寻找北方的河之壮丽的人生。就这样,小说庞大的悲剧主题在对北方河流的寻找和朝拜中拉开了帷幕:当小说主人翁每到达一条梦牵魂绕的北方河流的时候,他惶惑了,因为他发现他到达的这条河流仍然不是他在心灵里正在寻找的那条牵动他生命的河流。于是,他决心去寻找下一条北方的河。
无疑,这是关于人类命运的主题与悲歌。在读这篇小说时,我盼望并祈祷着我为此等待已久的、某种震憾人心的神圣的时刻的到来,但艺术之神终于没有以小说的形式降临到作家张承志及中国小说的身上。不幸得很,作为作家人格力量和心灵代言人的小说主人翁,在小说世界里,终因其人物形象的单薄,终因小说故事的表象化,而没有能够背负起如此江河与人类的命运;他在小说世界中开始的悲壮的人生,也就因此无可挽回地呈现于对河流的感怀,最终随大江东去了。
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再次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一部蕴含着可能性的小说,只能算是一部关于小说的日记,还不能称之为真正意义上一部完成了的小说。
张承志在一篇散文里,从人类的历史、从人性中高浓度的提炼出了代表人类精神的四种元素:泉、奶、蜜、酒。也正是以这四种液体,张承志在他指称的——人类清洁的精神世界里,分别代表着逐一升化的四种精神的境界。此外,被张承志始终关注的、并让他着魔的另一种宇宙间神圣的液体,便是血。
但是,对于小说这种艺术及生命形式,作家张承志对人类命运及人类心灵的关怀之情,始终没能化着泉、化着奶、化着蜜、化着酒,甚至是化着血溶入到小说的构架与主题当中。张承志,正如他在小说《北方的河》中呈现出来的那样,作家的才情最后化着的是“油”——黑亮亮的“油”,在北方的河流上熊熊地燃烧着。
然而,当生命之“油”在被点燃并烧尽之后,那些在他的小说中滚滚奔流的北方的河流,从沉默的无言中流向了无言的沉默。
对此,张承志在他的创作与生命中被迫走向一个结论:小说对于他的拒绝,必然地将导致张承志最终对于小说的拒绝。


       《错开的花》,也许是张承志唯一一篇真正称得上是完成了的小说。我始终认为,这篇小说是张承志在对他早期小说《黑骏马》感到极度失望和不安以及在对他曾经生活并为此终生热恋着的蒙古草原有了更深更本质的思考认识后,所作的心灵和感情的“补充说明”。在小说《错开的花》中,张承志终于摆脱和拒绝了以个人感情狂热但简单地去图解一个民族心史的实用主义的思维定势的劣迹。正因为如此,小说《错开的花》,才得以在艺术视角和思维上充分的绽放呈现。
另一方面,我相信:张承志比任何人更清楚,就《错开的花》这篇小说的主题和框架,是不可能承担起他脉管里奔腾不息的血液和信仰的。张承志的思维定势决定了只有像《黑骏马》、《心灵史》这样巨大的构架,才能装得下他的情思和他对人类的爱。正因为如此,他在小说创作中显得无能和无奈,而在同样主题下的散文里却如鱼得水、天马行空。这也确定并导致了他最后的取舍和方向。对于已从小说创作中彻底退身出来的作家张承志来说,这篇评论无疑是迟到的、不合适宜的。但是,看今天中国小说,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直接源出于八十年代以张承志、韩少功等知青作家为代表的思维和审美格局——正是他们如张承志的《黑骏马》、韩少功的《爸爸爸》等小说的视点和影响力,对今后中国小说的审美和写作自觉不自觉地定下了一个基调和走向。当然,这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新时期小说一直没有逃脱的命运。
基于此,我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包括张承志、韩少功等小说家在内的中国小说。为此,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中国文学至今仍迟迟没有从当代西方文学的视觉和审美中走出来,去重建东方艺术的思维与精神,从而对世界文学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这正是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应当正视的主题和空间。

                            (199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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