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
大舅已经病入膏肓了,头发和胡须都变得花白,人也消瘦得不成样子。
都是“疯水”把他祸害的。我从县城经过几里灰尘弥漫的乡村路去看望大舅,刚落座,大舅妈就例行公事般当面数落大舅。乡村俚语有时还真深刻,一个“疯水”就把酒的危害说得入木三分。大舅照例露出一排白牙笑,眉边和嘴角的皮肤折出几条干涩的皱纹,脸上满是宿醉的残局。
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了。自从大表哥尼玛,也就是大舅的长子去世后,大舅就已经不关心身外事了,包括我们这些侄辈的工作和生活。他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和酒,就只剩下朝晚礼拜的神佛了,季节的变更,世事的变迁,似乎都与他无关。要不是查出他得了肝癌,也许今天我也不会登门造访,就算来,也不会带上酒。他没有多少日子了,用医生的话说,趁他能吃能喝,啥都别拦着,免得将来遗憾。
我和他对坐于窗前的木榻上,中间隔着一盆炭火和煨在炭火上从壶嘴里冒出热汽的酥油茶壶。
大舅,最近身体好些了吗?我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他连连点头:咱们家的诗人来了。我好着呢,好着呢!
喝酒要适量,别每次都喝醉,那样太伤身体。
这次他却摇头:酒这玩意,量最不好控制,喝了一杯想二杯,总是没够。
我捕捉到他嘴角浮起的一丝浅笑,转瞬即逝。这一刻,我猛然醒悟,我们所刻意隐瞒的病情,很可能早已被他察觉。难怪他对自己的病情不闻不问。大舅是何等聪明角色,这些日子家人的言谈举止,能不让他看出破绽?
我用铁钳扒拉着炭火,盘算怎么和他交谈下去。
大舅从皮垫上抬起半边屁股,吃力地伸手够住碗柜第二格,取下两个小瓷碗放在桌上,朝我带来的酒瓶努努嘴:咱爷俩喝两杯?
我不由得笑了:我正劝你少喝呢,你可倒好,还拉上我一起喝。
他也笑了:藏家男人喝点酒不算啥,何况你还是个诗人,只要别像你大舅这样死喝就成,毕竟你还年轻。
溢出瓷碗的酒香顿时让大舅憔悴的脸泛出一抹淡红,仿佛没有酒精帮忙,他的血液就不会流淌。他迫不及待地端起瓷碗,美美喝了一大口。一直坐在他身后灶台边的大舅母眼眶发红,忙不迭地用衣袖擦拭眼泪。
大舅是乡城知名的人物,这都因为他曾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银匠。大舅的师傅噶地中里,解放前就有“神匠”美誉,经他手做出的金银器,几乎都成了十里八寨人家的传家宝,无论佛具、首饰、刀具还是日常所用的器皿,放在哪里,都会透出一种华贵脱俗的气息,令人刮目。解放后的几十年间,噶地中里一直没机会重操旧业,一则因为他本人曾经在民改时参与叛乱,被判刑蹲过多年劳改农场,出来后又被打成“地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直干的是为生产队喂马的活,二则那时人们的头脑中充斥的都是另外一些美好狂热的东西,不再有人找他做奢侈的金银器物。他那小小的银匠铺柱斜梁塌,几乎成一堆废墟了。
据说唯有那么一次,区委书记扎西把他从马厩里叫出来,给他十几块袁大头和一把日本刺刀,命他三日内配一只刀鞘。噶地中里不敢违命,头两天半时间都用来打理工具和银匠铺,最后半天才锻打刀鞘。寨子里的人看见废弃已久的银匠铺里冒出黑烟,过去看究竟时,一只新鲜出炉雕刻完毕的刀鞘已经亮闪闪躺在风箱旁的木槽沿口,鞘壳上的飞龙身姿飘逸,似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腾跃而起,刀柄上的莲花枝瓣灵动,几乎可以闻到花香。
这把银刀被扎西书记视若珍宝,平时都是红绸包裹,深藏箱底,轻易不拿出来示人。而他那支五四式手枪,却随意挂在柱头或放在枕下,并不那么经意,有一次被十岁的小儿子悄悄偷去打兔子他都不知道呢。这成了乡城的一个笑谈。
之后,在扎西书记的关照下,生产队分派噶地中里的活越来越轻。因为那把银刀的故事,人们对他也是尊崇有加,早把那顶“地富”的帽子从心底拿掉了。到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的时候,他们家也分得十几亩地,日子逐渐好起来。
当衣食无忧的人们开始怀念金银器装缀的岁月的时候,蓦然发现全县唯一健在的银匠噶地中里,已经被无情岁月催老了。他太老了,厚厚的镜片放大了眼角皮肤的肌理,却难以让他看清眼前的故人,一双青筋毕现的手,手指弯曲如弓,撑一下木榻的扶手,也要瑟瑟抖抖摸索半天。
大舅就是在那当口拜的师。
大舅本是个木匠,心灵手巧,能自己画图雕刻一些鸟兽花草什么的,在乡城也算小有名气。当寨子里的一些小伙子纷纷托人来找,想拜他为师学习木工时,却惊异地发现,他已经不做木匠,拜在歇手已久的噶地中里门下做起了银匠。
大舅不止一次对我讲过拜师的情景。他说那天噶地中里老人正坐在银铺门前花开得正艳的梨树下,拣起被风吹落到身前的一瓣梨花,用手指揉碎,凑近鼻尖闻呢。有一对喜鹊在梨树的枝丫间悄无声息地跳窜嬉戏,仿佛不愿惊扰树下的老人。
在大舅的描述中,这对喜鹊至关重要。用他的话说,喜鹊的出现,预示了上天不忍噶地中里的手艺失传,注定要由他去传承。我还记得他说到此处时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我想象不出假如当初树上是两只乌鸦或麻雀,大舅的说辞又会怎样。
大舅告诉我,噶地中里其实不是一位善于拒绝的人,他没费多少口舌,就让老人点了头。大舅说拜师之后,老人的高兴程度并不亚于他,好像他也在一直等待这一天。
大舅确实是聪明人,他看到了富起来的人们的新需求,也看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门路。他知道做一名银匠,不仅有不菲的酬金,还有另一笔隐性的、大大超过酬金的收入,那就是金银余料。按理说,银匠接活的时候,别人送来的金银原料都要过秤交接,那精致的小秤杆必须升得平平的,成品也须同秤交割,在一般人看来,并没有机会昧下余料。我就这个问题问过大舅,他也不瞒我,把嘴凑近我耳边说:收交不换秤,这是行规,但谁说过不能换称砣?从他神秘而狡黠的神情,我看见了另一个陌生的大舅。这一刻,我所熟悉而敬重的他,俗不可耐,匠气十足。
换秤砣?难道别人不会发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以为大舅会有复杂的技术性答案。不料他却说:能得到上好的金银器物,谁会计较一点边角余料?再说换下的秤砣也不过几粒麦子的差别呢。
后来大舅盖起了富丽堂皇的四层碉楼,还为尼玛表哥举行了令人艳羡的盛大婚礼,而他那逐渐发福的身体,也愈发像一个秤砣了。一直到尼玛表哥出事前,大舅一家的日子就像他从噶地中里手里接下的银匠铺冒出的青烟,蒸腾直上,惹人注目。
大舅从师一年之后,噶地中里老人离世。这位经历漫长风雨飘摇年代的老匠人,把他的银铺交给关门弟子和唯一传人大舅,安详地走了。由此,大舅成了乡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上到达官富商,下到村夫农妇,一谈到他,都是搜肠刮肚极尽艳羡之词。而他的手艺,确实也得了噶地中里老人的真传。尤为乡人所称道的是他打的刀具,轻巧精美,锋刃可削铁,鞘柄纹饰华贵灵气。因为最是有利可图,大舅几乎只做银刀,很少接繁琐精细的银器活。那几年,大舅做的银器上那标志性的波浪符号,成了乡城最著名的民间商标,甚至出现了不少假冒伪劣品。
正当人们对大舅和他的银器趋之若鹜的时候,退休多年的扎西书记在村长大嘴布珠的陪同下突然造访。据说他们来的时候,大舅正在银铺的火炉前忙乎,用长长的铁钳扒开红得发紫的炭火,从中夹出一把已经成型的通红的刀片,锻打几锤,随手扔进水槽淬火。刀一入水,在突兀而绵长的“扑哧”声中,槽里的浑水顿时开了锅,一股夹杂着木炭和金属味的白雾射到银铺低矮的木梁上,浸得木梁湿漉漉的。水槽口的裂缝中,齐整整插着一排未开刃的反射着火光的刀片,有点像县里开干部大会时插在后幕上的红旗。
据说扎西书记只在大舅银铺里呆了几分钟,也没和他说话,摇着头就出来了。大嘴布珠向大舅点点头后匆忙跟出来,刚好听见扎西书记一句自语:木匠毕竟是木匠。一天以后,这句话就插上翅膀到处乱飞。这并不奇怪,因为第一个听见这句话的人就叫大嘴。
大舅并没有为扎西书记的话而沮丧,他甚至来不及仔细考量,接不完的活才是那时的他最大的烦恼。名利之间,他只在意利。在他看来,只要有了足够的财富,其他一切都会随之而来,并不需要刻意寻求。我记得那时的他几乎白天黑夜都在银铺里忙活,脸上抹着烟黑眉头挂着炭灰,看起来又黑又丑,但精神头十足。我劝他收几个徒弟,自己也好歇歇手。他听后那惊诧而又不屑的表情让我终身难忘。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啥?你这孩子咋这么傻,我现在收徒弟就等于把财路往外推,你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
他已经完全钻到钱眼里去了。周围的亲人、朋友、乡亲好像也在用认同、羡慕、崇敬等各种方式拼命把他往里推。后来他想让尼玛表哥接他的衣钵,但尼玛死活不肯,父子俩为此还大吵了一架。尼玛不肯的主要原因,其实是我的一番直言相劝。
对于大舅不收徒的理论,我无言以对。想起扎西书记的话,我觉得,大舅现在连木匠也不是了,他只是搭在银器与金钱之间的一具肉桥了。我流露出的诗人在这个时刻应该有的厌恶表情被大舅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摇摇头,坐到风箱前开始锻造又一把银刀。从那时起,我渐渐疏远了大舅,有时见面连话也懒得说几句。而大舅对我却依然像过去那样好,有一次还托人从成都给我买了一部新款手机,让尼玛表哥送了过来,说我用的那部太旧,作为家族里唯一的国家干部,还是个诗人,有点跌份。我自然不好拒绝,但也没怎么用它,那部锃亮外壳的手机,我老觉得像是一堆卷着边的碎银片,拿在手里还烫手呢。
尼玛表哥结婚那天,我带上了那部新手机,特意在大舅面前接拨了几个电话,为的就是让他看见高兴。表哥的新娘并不是他相好了多年的秋措,而是大舅为他选中的邻寨的一家“门当户对”的富庶牧户的女儿,叫央措,结婚前大舅一家只有大舅见过那位姑娘呢。婚礼上,我问表哥:秋措怎么办?表哥苦着脸朝大舅努努嘴:你去问他。
大舅脚穿镶彩毡靴,身穿豹皮袍子,头戴印度礼帽,一会儿高声招呼客人,一会儿又对帮忙的亲友指手画脚,拖着圆滚的身子忙得不亦乐乎,浑身透着一股夸张劲儿,仿佛今天的新郎不是尼玛表哥而是他。
尼玛表哥热闹而铺张的婚礼,被乡人谈论了半年多,直到后来城里的一位暴发户举办了另一场更奢侈的婚礼。有趣的是,那次城里婚礼的新娘正是表哥的老相好秋措。据说这位漂亮而心气很高的姑娘出嫁前给夫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办一场乡城人没见过的盛大婚礼。这场婚礼让大舅和尼玛表哥都郁闷了一段时间,只是他们郁闷的原由各有不同。尼玛说:可怜的秋措,她不会幸福的。而大舅则是一句酸溜溜的话:这么虚荣的姑娘,幸好当初没让尼玛娶她。
后来,大舅家新装修了经堂,并从遥远的尼泊尔请回了三尊价值不菲的铜佛,又一次制造了具有轰动效应的乡间话题。大舅的银铺,依旧人来人往,这些人不是揣着钞票取货的,就是带着金银定做器物的。而尼玛表哥也终于不再挂念秋措,和也有着几分姿色的央措嫂子亲密地出双入对了。
记得小时候,老师要我用“幸福”造句,我写的是:我走在路上很幸福。结果老师打了个叉。我一直觉得我当时就表现出了诗人的潜质。但老师不是诗人,他不认同走在路上就可以幸福。现在,说到大舅一家,我还得说:大舅一家走在他们的路上很幸福。
后来有一次,尼玛表哥带怀孕的央措进城检查身体,到我家住了一宿。晚上我们喝了点酒,尼玛表哥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一脸认真地说他预感央措怀的不是凡胎,很可能是某位活佛或高僧转世。这话听得我笑了起来。尼玛说完也跟着笑,他说这话他只跟我讲,连他父亲他也懒得说。
尼玛表哥讲了一件事:他和央措结婚几天后,有一对燕子也到他们三楼新房外的木檐下衔泥筑巢,每天穿梭往返,辛勤忙碌。燕巢筑好以后,偶也有其他燕子飞来抢窝,这一对燕夫妻拼了命保护爱巢,一次次击退进犯者。尼玛和央措怜惜它们,有时也伸手帮它们赶走来敌,并时常在檐下的天台上撒些谷米给它们。一来二去间,屋里和檐下的两对伉俪有了默契和信任,雌燕甚至敢落到央措手上啄食了。近日,燕窝里孵出几只雏燕,燕夫妻寻食归来喂食时,雏鸟的叫声便像音乐般美妙而充满生机。因为表哥夫妇也在孕育新生命,一股温暖的情愫便流淌在新房与屋檐之间,于朝朝暮暮中传递着鸟与人同样的关于生命的感动。那一天,尼玛表哥起床推开门,看见屋檐上有几十只燕子一字排开,安详而温和地鸣啾着,像是在轻声商量什么。接着,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尼玛表哥看见那对燕夫妻正在燕巢与檐脊间来回忙碌,它们一只只接同伴到巢边看望巢里的雏燕,然后又一只只送回檐脊原来的位置,秩序井然,煞有介事。原来是燕群在朝贺燕夫妻添丁呢。尼玛表哥看得呆了,赶紧叫央措出来,央措都忍不住哭了。到最后一只燕子探望完毕,燕群才一块儿结队飞走,燕夫妻停在檐上欢鸣着道别。
这是啥景象,你见过吗?尼玛表哥得意地伸出杯子问我。我听得有些恍惚,他所讲的,我别说见,就连听也是第一回。我一度以为这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表哥在逗我玩呢,但转念一想,别说憨厚的尼玛表哥,就算让自恃诗才过人的我来编,也绝编不出如此经典的场景。
这是否是一种征兆?难道我的银匠大舅家里真要诞生金龙银凤之胎了?从尼玛表哥的角度来看,燕子的事让他有那样的联想也不足为怪。我看着已经完全陷入美好憧憬的表哥,说了一句:别乐了,这份幸福还没到手呢。
这句话证明我除了是一个思维活跃的三流诗人以外,还似乎具备哲人的特质。因为,这份表哥所期待的幸福,就在檐下雏燕出窝学飞的第一个清晨,化为血水从央措的身体里流走了。央措流产了,而且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医生告知她今后绝不可能再生育。
我知道央措嫂子流产的事后,还没来得及前去看望,另一件更加不幸的事接踵而至。这一次,尼玛表哥死了,追着他那还未在人间谋过面的骨肉,去了另一个世界。
央措流产后,尼玛表哥的失落和痛苦可以想象。那些天,他混迹于县城的各种耍乐场所,经常夜不归宿。大舅在深夜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是让我出去找找尼玛,每次我都可以在酒吧或是赌馆里找到他。有一次我找到已经醉酒的表哥,把他带回家后,给大舅打电话报了个平安。电话那头的大舅居然哭出了声:好侄儿,你要好好劝劝他,你的话他听得进。我说尼玛表哥本来就不是瞎胡闹的人,让他放心,过一段时间会好的。不料他却说:孩子,你不知道,尼玛糟践自己,不光是因为孩子没了。央措如今不能再生了,我和央措家父母都商量好了,想让央措离婚在家的姐姐把央措换回去,他死活不依。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你会写诗,懂的道理多,一定得劝劝他,我家不能绝后啊!
大舅的一席话让我哭笑不得。我也觉得自己懂的道理还真不少,真正不懂的,却正是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大舅。
我挂了电话,听见歪躺在沙发上的尼玛表哥在不停嘟囔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叫秋措。我自语了一句:乱了。
尼玛表哥死在一个细雨迷蒙的午间。他和秋措的男人在县商贸中心门前打架,互捅了十几刀,雨水和着血水从台阶流到街面,染红了十几米的街区。一股血腥味从此滞留于此,经年不散。看见斗殴的人都说那是他们所见过的最为惨烈的场面,两个人互不躲闪,只一个劲地把手中尺把长的血淋淋的佩刀送进对方身体,戳进去很快,拔出来却挺费劲。伴随一声声刻意忍痛的压抑的哼声,鲜血四溅。一位正巧打着伞路过的老人这样感慨:这两个孩子呀,像在用心做一件需要俩人配合的事呢!
我赶到现场时,警察还没到。已经被人们拉扯开的尼玛表哥和秋措男人相对半躺半坐于长阶两头,手里还提着刀,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一把抱住尼玛,他含混地叫了一声弟弟,眼睛并不看我,只死死瞪着对手,又说了一句什么。事后我仔细回想分析,他说的好像是一句“好样的”。他在称赞对手呢!这时秋措也赶到了,她嚎哭着抱住她的男人。表哥是听着秋措的哭声在我怀里断气的,跟着,秋措的男人也死了。当县医院的一帮医生匆匆赶到,手忙脚乱进行无济于事的抢救的时候,人们掰开秋措紧搂住男人的手臂,把她拉开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两个男人的死一定与她有关,怒火攻心,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使劲甩了她一耳光。秋措惊愕、痛苦、无辜交织的表情,瞬间就让我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没有人上来劝阻我,仿佛周围的人都跟我有了共识,断定祸事就是因她而起。
尼玛表哥和秋措男人斗殴的起因,成了一个谜,公安局也没查出来。目击者说他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而来,见面后也没有争吵,直接抽刀厮杀起来。我猜测他们可能在电话里约了决斗。
几年后,我在汉地一个集镇上偶遇远嫁她乡的秋措,肥臀圈腿的农妇模样,一度叫我不敢相认。但我还是从她眼睛里看见了曾经属于她的美丽,这份美丽连着那令人唏嘘的往昔。我没有向她表达歉意,她脸上的惊喜告诉我,她现在也不会责怪我。我们站在人声鼎沸的街边,拉着手热切地交谈了几分钟。她还关切地问起了尼玛表哥家的近况,话里不时夹着一些纯粹方言的汉语词汇。我很想问问她尼玛表哥和她前夫争斗的原由,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知道那件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个要极力忘却的梦魇,不忍心勾起她的伤心回忆。道别时,我双眼发潮。我知道能在尼玛表哥离世几年后,在远离家乡的一个汉地乡间集镇遇见她,除了天意,别无解释。这都是后话。
尼玛表哥死后,作为银匠的大舅连同银匠铺的青烟都从寨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不出户的消沉的大舅。开始几天,他把家里的银器一件件拿出来,反复端详擦拭,不时唉声叹气。后来,就把银器随意堆在客厅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它们,自顾自倒酒痛饮,醉了就睡,醒了又喝,每天吃的食物几乎还没有灶膛前的灰猫多。不管谁劝他,他都耍酒疯骂人,有时骂着骂着,突然又会嚎啕大哭。那些日子,我母亲每隔几天就要去看他,每次回来,眼睛都会红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大舅终于病倒了。而且,被医院查出了大问题。
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大舅就闹着要回家。看着他的气色有所好转,医生和家人也就同意了。我借朋友的车去医院接他,他的主治医生认识我,特意把我叫到一边嘱咐,这种病,千万不能让病人知道病情,否则,病人的精神一垮,什么药也不起作用,很快就会死的。他还说,病情已到晚期,大舅时日无多,要吃啥喝啥都随他。
于是,大舅回家后,又继续喝起了酒。家人先是假意阻拦,后来索性不再劝他,一切都顺他意。而他,似乎也从医生和家人的言行察觉到什么,从不和家人谈及病情,该吃药时吃药,想喝酒时喝酒。他和亲人之间,隔着一层泛着药味浸着酒香的窗户纸,谁也不去捅破。
我这次去看望他,本来也是见一回少一回的心理,他让我陪他喝酒,也不再推脱。我们喝了约莫大半瓶酒,大舅就不胜酒力,斜躺在坐榻上睡着了。大舅妈给他盖上一件薄毡毯,他无声无息地蜷缩于里面,只有毡毯不易察觉的上下起伏,让人知道他还喘着气。
我走的时候,大舅母送我到寨口。她一路不说话,只是抑制不住地哭。到最后辞别时,她把我名字叫成已故表哥的了。她说:尼玛,你走好。这一回,她哭得更伤心,有几位过路的妇人见状上来劝慰,劝着劝着自己也开始抹起眼泪。我也忍不住流泪了,这泪水,一半为尼玛表哥和大舅,一半为眼前苦命的大舅妈。
大舅病危那天,我正好在前往大舅家的半道上,车里还装着两瓶酒。我觉得我和大舅之间是存在心灵感应的,因为头一天晚上我梦见大舅的银铺又开张了,一股青烟从银铺的烟囱里冒出几十米高以后,滞悬半空,渐渐积成一团蓝色的烟云,在阳光下显得飘逸而美丽,几乎可以用惊艳一词来形容。这好像就是大舅即将离世的先兆。但我不知道这团既不升空也不消散的烟云,代表的是他对人世的不舍还是不屑,或许兼而有之。这应该是连大舅本人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大舅家,大舅的病床前已经围了一大堆人,有女人嘤嘤哭泣,村长大嘴布珠在低声呵斥:要哭出去哭,别搅病人的心。看见我,大嘴布珠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孩子,你可来了,他一直念叨你呢。
大舅的脸色白得像我办公室里的打字纸,口里只剩下微弱的气息,眼睛半睁半眯,睫毛上还挂着几颗细小晶莹的泪珠。我终于明白“奄奄一息”是怎么一回事了。接着,我又见识了“回光返照”是咋回事了——听见我的声音,大舅的眼睛突然睁开。我抓住他无力耷在一边的枯瘦的手,感觉他的手指里慢慢积蓄起了力量。他居然握住我的手,蠕动着干涩的嘴唇说话了:你们都出去,让我跟侄儿讲几句话。
大嘴布珠推了推犹豫不决的大舅妈,对大家说:都出去吧,他这口气就是给他侄儿留着的呢。
人们出去后,在大舅示意下,我拿了一床棉被垫高枕头,扶他半坐了起来。
在我的人生中,这是最为艰难的一次交谈,短短几段话,大舅用了几十分钟,中间还喝了几口水,吐了几次痰。
大舅说的第一件事是他一直对我们隐瞒的一个秘密。他说他拜师时,噶地中里老人曾告诫他,做银匠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原因有二:一是会经不住诱惑贪图别人的金银余料,积累不义之财,留下身后罪孽;二是打造的刀具一旦成为凶器,银匠就和帮凶无异,传世的刀具越多,罪孽也越深重。银匠把握不住自己积下的罪孽,吃斋念佛都枉然,一定会现世现报。噶地中里说许多历史上有名的银匠之所以大多结局惨淡,佛法盛行的藏地之所以自古不把银匠推崇为好行当,原因均在于此。在噶地中里的坚持下,大舅立下重誓,答应除了酬金,不贪金银,多做器物,少打刀具。
说完这事,大舅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我也陷入沉默。几只麻雀在窗外的柳树上欢鸣,从窗口看出去,浓绿的树荫里,只看见枝条在晃动,并不见麻雀的身影。
大舅说的第二段话很短,原话是:违背誓言的报应来得真快,噶地中里在天上看着呢。孙子在娘肚子里就没了,儿子也凶死街头。做银匠这么些年,和最终失去的东西相比,我得到的是些啥呀?孩子,你知道杀死尼玛的刀和尼玛杀人的刀出自哪里?都出自我的手呀!
我形容不出内心的震惊和悲凉,只呆呆地盯住无力呜咽着的大舅,也不知如何劝慰。我只觉得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挽留的必要了,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所有的幸福,都是别人的,他自己拥有的,是可怕的心灵煎熬,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脱。
大舅的后事办完后,我特意去看了看尼玛表哥新房屋檐下的燕巢,巢口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干草和羽毛。而朝贺燕群曾经停留的檐脊上,长了一排青草。我不知道明年那对燕夫妻或它们的孩子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因为见不着尼玛表哥夫妻,它们一定会度过一个寂寞的春天。
依照卦示,大舅就埋在小银铺西面的山坡上。新坟与旧铺之间,有一条蜿蜒小路相连。这条路,我一直觉得是我的银匠大舅在世时,来来回回踩出来的。这是他在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一段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