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的三个冬日
《乡城县志》第383页:布根登真,又名布根.洛桑达洼,藏族,1872年生于乡城木差寨布根家,幼年出家桑披寺。1890年率木差寨民众抗匪,表现突出,受到乡城僧俗拥戴。1894年,清政府驻乡城守备李朝福封其为“乡城民兵统领”。由于有李朝福的提携,布根在消除匪患的战事中逐步建立威望,终成为乡城三十六寨之首领,名噪一时。
《乡城县志》第386页: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冬,色尔寨头人沙雅平措买通布根登真的情人,里应外合将其暗杀。布根卒年29岁。此后,乡城形成多股势力,争斗不休,四方匪患再起,黎民连年遭难。
1901年11月27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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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城的冬夜一如亘古,粘稠而静谧。色尔寨头人沙雅平措在夜幕中谋杀了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布根登真,把一束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扑灭于初冬的夜晚。
那晚,脱去战袍的布根登真赤条条躺在情人丰腴的胸怀里,并不知道此刻,这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可以让他进入的,只有身体,而心灵,已经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向他关闭。当他婴儿般娴熟地叼着女人的乳头吮吸着的时候,如影随形的英雄神不得不暂避三舍,孤独而不安地徘徊于碉楼外的习习夜风中。英雄神是多么腼腆的神啊,桀骜不驯的个性里蕴藏着近乎童真的羞涩,不惧刀枪,却惧女色。
在乡城,百姓们都说布根登真是格萨尔史诗里叱咤风云的战将转世,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他的统领和恩泽下。此前,面对连年匪患,乡城几万黎民就像一盘散沙,形不成强有力的抵抗,各路土匪们无论看上了哪一个山寨,常常只需从山梁上放一串排子枪,寨子里的百姓便留下牲畜、财产四散逃命。而维护一方平安的唯一的武装队伍——清政府驻军,却老是陷入无力自保的境地,只能坐视一段段血腥悲情的故事在他们眼皮下上演。
后来,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抗匪战事里,年轻的布根登真开始崭露头角,被清军守备李朝福慧眼看中,委以“乡城民兵统领”重任,专门负责组织乡民抗击土匪。天生异禀的布根登真果然不负众望,动员和团结起三十六寨头人百姓,全民皆兵,先后让几个入侵匪首命丧乡城,使乡城成为了四方匪众不敢涉足的祥和之地。乡城男人们这才发现,其实自己身上也流着先祖尚武的热血,过去的懦弱和退让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好的领导者。
几年下来,布根登真迅速成为了乡城一呼百应的民间领袖,也成为了活着的时候就进入民间说唱故事的英雄人物。他的故事被流浪四方的艺人带到了连艺人自己也不知道是多远的远方。而清军守备李朝福也因为“以夷制夷”之略大获成功而得到上司褒奖,从此更加倚重布根。
在这个需要和爱戴英雄的时代,一个被奉为英雄的男人的鹤立鸡群就意味着很多男人被忽视和埋没——英雄的身躯挡住了太多的阳光和视线,叫他们不得不龟缩于角落,在阴影中落寞地等待一个时代的过去。
而自命不凡的色尔寨头人沙雅平措显然不甘于等待,尤其是当李朝福任命布根为“乡城民兵统领”之后,眼看着布根的权势和威望越来越如日中天,无端生出的嫉妒和仇恨叫他彻夜难眠。他决定听从内心深处嫉妒之魔的召唤,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推开布根的身躯,挺身站到乡城的历史舞台,沐浴独属于英雄的阳光,呼吸独属于英雄的空气。
此时,沙雅平措安排的几个枪手就埋伏在夜幕最黑暗的角落,像几匹嗅觉灵敏的山狼,兴奋而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为今天要亲手杀掉布根登真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而兴奋,又为同样的原因而恐惧。两种情绪在他们身体里碰撞绞拧,挤出了一手一脸细密的汗珠。他们不断用手背揩去额际的汗水,又把手在衣襟上翻来覆去地擦拭。
像耕耘的农夫犁开一片黑油油的田地后靠着地头的草垅小憩,布根惬意地嗅着女人的体香,枕着她柔腻的手臂进入了梦乡。
布根从不与女人共度一整宿,这在乡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在他睡得最酣的时候,女人轻轻从他头下抽出手臂,蹑手蹑脚取下挂在床头柱钩上的黄金包边的护身金刚盒。乡城人都知道这个金刚盒是一个萨迦派云游活佛赐予布根登真的,里面住着鲁莽强悍的金刚神,他的职责就是为主人消灾化难。曾有人在战事中亲眼目睹布根从长袍胸襟里抖落一把亮闪闪的弹头,那都是金刚神帮主人挡在体外的敌人射来的子弹。布根戴着护身金刚盒东征西战,视其如生命,只在与女人同眠时才会从身上解下来高挂于洁净之处。
女人知道怎么对付看不见的神。她默默诅咒着把金刚盒从胯下穿过几次,又把它原样挂了回去。
面对女色,如果说英雄神是羞涩的神,那么金刚神则是无欲的神,人间的一切肮脏勾当——比如偷情,都会玷污他高贵的神性,让他失去法力。可以确信,在看不见的世界里,追随和保护布根多年的金刚神,不得不逃离被女人恶毒的诅咒和肮脏的地方所亵渎的栖身之地,躲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比如碉楼顶迎风招展的经幡或星云之上的天界。布根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而他却毫无察觉。也许这是他的生命线使然——据说每个人的额头都有前世注定的,只有得道高人可以辨析走向的生命线。
当然,除了女人的背叛,英雄神和金刚神的离开都只是暂时的,在主人和这个险恶女人分手之后,它们自然会回来,毕竟离开主人,他们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而精心谋划这一切的沙雅平措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布根从梦中醒来时,女人已经搂着他沉沉睡去,嘴角的浅笑和均匀的呼吸让布根觉得她睡在自己身边是那样的踏实和幸福。 他轻轻摇醒她,告诉她分别的时候到了。女人紧紧搂住他不肯松手,和往日一样风骚缠人。英雄听见屋外铜蹬子相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知道两个贴身随从正在备马。他还听见自己那匹浑身雪白的汗血宝马亢奋地把嚼子咬得嘎嘣脆响。
他从颈下挪开女人的臂膀,一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布根粗重的喘息,女人快活而压抑的呻吟把碉楼里的空气从沉睡中惊醒,变得骚动而暧昧。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她投入地应和着将会被自己害死的男人。天亮之前,这个在她乳头留下唾液,在她身体里留下精血的男人,就会在乱枪之下结束生命旅程,孤身走进另一个只有灵魂可以到达的世界。这个健壮有力的男人的躯身,就会流尽热血,冷却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布根登真并不知大祸将至,甚至连一星半点的预感也没有。按乡城的说法,天命不凡的英雄人物之所以丧失死亡预感,是因为他额头的生命线到头了,如同一股山泉已从高崖坠下,任谁也改变不了粉骨碎身的结局。
半夜时分,布根登真在女人的引领下走出碉楼。女人手里举着一束焰光熊熊的火炬,火焰发出咝咝的声音,仿佛在把松脂柴一层层剥离下来。浓黑的烟雾在逃离火把强光之后,迅速融入深邃夜色。火光下,布根稍显疲惫的眼里流露出尽兴后的满足。
刚刚迈出门槛一丈多远,女人侧身离布根远了些,右手斜斜地把火把伸到他身前,说了一句:阿则(大哥),走好。
这是英雄布根登真在人世间感受到的最后一缕女人的温情。
当女人把火把照在布根身前时,沙雅平措安排的枪手们就着火光把长枪短枪齐齐地瞄准了他。女人一声“走好”出口,顿时枪声大作。布根的胸前骤然开出几朵红花。女人惊叫一声,把火把仍在地上跑回了碉楼。
突然之间,枪声沉寂,只遥远的天边还有一缕余音在仓惶逃遁。夜又恢复了空旷而落寞的寂静。扎成火把的松枝零乱地散落在布根身前,把他罩入一片晃动的烟火。布根仰面躺着,眼睛茫然地瞪着夜空,右手抽搐着去摸腰后的手枪,但一阵阵痉挛让他的手怎么也够不着枪。
当两个随从赶到时,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胡乱朝四周放了几枪,拣起地上燃烧的松枝去照看布根。火光照到布根脸上时,布根一咬牙关,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吃力地掏出腰后的手枪,大叫一声:来啊!对着前方叩响了一梭子,又在随从的帮助下顶了一梭子子弹。这个瞬间,游荡在他身外的英雄神和金刚神似乎匆匆赶到,支撑起了这个数弹穿心的身躯。然而太晚了,布根圆瞪双眼,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连身强力壮的随从都拉他不住。当他平躺在地上时,右手持枪笔直地指向天空,居然又叩响了一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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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个时候,躲在幕后的沙雅平措算是大功告成了。当他终于从色尔寨的家中听到相隔不远的巴乌寨传来急促的枪声时,一骨碌从被窝中爬起来,心急火燎地顺着独木梯爬到碉楼顶,藏身于经幡塔后面悄悄观望。最后响起的枪声让他大吃一惊。他辨得出那是布根登真的二十响的声音,清脆圆润,拖着长长的尾音。一直到寨子对面的松林里有火光诡秘地晃了几下,他心头的石头才落地。他知道派出去的枪手得手了,知道那个女人忠实地听从了自己的安排。
他悄悄潜回卧室,点亮油灯,打开窗户问从对面碉楼窗户中探出头来的邻居:哪里来的枪声?
得到的回答是:是啊,哪里来的枪声?
一匹快马的蹄声由远而近。月光下,一个汉子骑着马冲到沙雅平措窗下,顾不上下马,只喊了一声:布根登真老爷在巴乌寨被人暗杀了!又一阵风似的朝另一个寨子驰去。
这当口,沙雅平措充分显示出了他的表演天赋。他在窗口大叫一声:天啦!接着便像中了弹一样滚落到卧室地板上,胡乱穿好衣服,拿起搁在枕边的长枪就往外冲。家人和下人们慌不迭地跟了出来,心腹手下藏征手里还拿着主人的羔皮袄。
然而他们已经赶不上沙雅平措了,紧张快活的心情让他脚底生风。他沿着熟悉的山路,像山间的麝一般灵巧而迅速地奔跑在夜色中,直奔巴乌寨而去。
当沙雅平措赶到巴乌寨时,英雄布根登真的遗体被抬放到了女人的碉楼经堂里。
女人避开人群,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时辰前还和布根颠挛倒凤的木床上,双手掩面嘤嘤哭泣。身下的熊皮垫上还残留着他们温存时的余温。她知道自己会下地狱,天上的诸佛都睁大眼睛看着呢。
她开始后悔了。虽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一个曾经甘愿为他付出任何代价的深爱的男人。但现在,她却对这个男人生出无限的恨来。无需多说,这个男人就是沙雅平措。
沙雅平措赶到以后,抱着布根的遗体嚎啕大哭。他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完了,完了,乡城三十六寨的门闩断了,乡城三十六寨的门闩断了……那悲拗欲绝的样子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细心的人发现他脚上的靴子竟然穿反了左右,一只靴子拖着未缠好的靴带,另一只压根就没缠带子。有人提醒他穿好靴子,他却惘若未闻。这个细节把他的表演推向了高潮,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掌管乡城三十六寨的头人们也纷纷闻讯赶到,刻意作出的悲痛表情之后,其实也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沙雅平措立马召集他们商量布根登真的后事和寻凶报仇事宜。
1901年11月28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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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东方鱼肚发白,会议宣告结束。
在沙雅平措的启发下,他们首先推断杀害布根的元凶极可能是与乡城隔了五匹山的亚丁雪山脚下的尼玛丹珠头人,因为就在去年,他的堂弟扎改达洼曾带领几十名手下到乡城抢劫,被布根登真指挥下的乡城百姓围而歼之,尼玛丹珠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几天前还有人看见他的几个手下在巴乌寨附近活动,行踪十分诡秘。
人们的确没有看错,暗杀布根登真的几名抢手过去还真在尼玛丹珠手下干过,但都已经离开了尼玛丹珠,这次是被沙雅平措重金收买,意在嫁祸尼玛丹珠,一箭双雕。
不明就里的头人们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就此召集乡城人马杀到亚丁雪山脚下,把尼玛丹珠千刀万剐。
不过也有一位谨慎的头人表示了怀疑,他说:据我所知,前几天人们在巴乌寨附近发现的尼玛丹珠的手下,去年就因为一些小的过节而离开了他,就算杀害布根统领的是他们几个,也不一定和尼玛丹珠有关系。
沙雅平措对这话嗤之以鼻:你相信这种说法么?让他们离开自己也许正是阴谋的一部分呢。
一位性情刚烈的头人附和道:我们知道你和尼玛丹珠是世交,但我希望杀害布根登真老爷的事情与你无关。
那位头人因为不合时宜的话而遭到了无端的猜疑和谴责。他只好摇着头不说话了。
报仇雪耻的空气陡然膨胀,不仅填满了碉楼的每一个角落,还从门窗里溢出去,飘荡在乡城山水的上空,连长年落户于碉楼间的麻雀也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气,闭上了它们擅长鸹噪的小嘴。
会议行将结束时,在多数人的提议下,头人们一致推举沙雅平措临时主持乡城大局,俨然把他当作了布根统领的继任者。
一切都在按照沙雅平措的计划推进。他先是谦虚地推辞了几句,在几位头人义正词严的规劝下,才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大有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意思。
对于沙雅平措来说,除掉布根登真不仅意味着横在身前的大山被搬开了,同时也给他提供了召集乡城的头面人物独揽大权的机会。布根登真突遭暗算,揪出真凶是所有乡城人的共同心愿,然而群龙无首,自然要有人出来发号施令。在乡城,沙雅平措的威望虽不及布根登真,但却在其他头人之上,除了他,人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当沙雅平措意气风发地召集第二次会议的时候,坐在会场角落的一位独眼头人说话了。这个人叫中追莫莫,是布根登真的表兄,掌管着硕曲河上游六个寨子,被尊为“上游头人”。第一次会议的时候,他一直缄默不语,那只独眼暗淡无光,让人觉得失去表弟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而这一次,那只独眼炯炯有神,威慑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话不多,句句干净利落。
他用具有上游地区标志性特点的重鼻音说:我兄弟已死,这也是他的命。人死不能复生,我在这里代他感谢诸位在危难之际挺身相助。冤有头,债有主,此仇不报,我们布根家族就没有脸面在乡城立足了。不过,我请求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且容我中追莫莫把真凶查实。查出凶手后,也该我们家族的人去讨还血债,不到拼死最后一人,绝不连累在座朋友。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节,会场陷入了沉默。
沙雅平措不得不发话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就要到手的权力就此化为泡影。他说:中追兄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明白,布根大哥不光是你们家族的人,他还是咱乡城三十六寨的统领,我可以肯定他的死,决不是因为家长里短的私仇。谁不知道布根统领是远近各路匪众和土司头人的眼中钉?这种时候,你们家族的人不需要出面,我们自会报此大仇,不到拼尽最后一人,绝不让你们家族的人流一滴血。如果把此等报仇大事交由你们,我们在一边坐视,那咱乡城男人和穿长裙的女人又有何区别?以后我们又怎么去见天上的布根大哥……说着竟热泪长流。
一席慷慨陈词,又把头人们的情绪煽动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表达了为布根统领报仇的决心,请求中追莫莫不要插手,只管在一旁看他们行动。
纷乱而激昂的气氛里,中追莫莫欲言又止,只双手合十向大家表示了谢意,又坐回了会场的角落,独眼里的光芒像燃尽灯油的酥油灯一般扑闪几下灭去了。
到沙雅平措确信自己已树立足够的威信时,太阳已经偏西。
英雄布根登真的遗体放置在碉楼经堂中,四周点上了几千盏酥油灯,把诺大一个经堂烘得温暖如春。因为怕遗体在高温下腐坏,酥油灯和遗体之间还摆放了几个盛满冰块的大铜缸。
从乡城最大的寺院桑披寺匆匆赶来的德高望重的帕初格西正率领他的弟子们在经堂里大做佛事,一个个绛红色的身影在如潮的诵经声中定格、移动,为事件凭添了另一种肃穆的悲剧色彩。
帕初格西是桑披寺的住持,小时候曾和沙雅平措一起去拉萨朝佛,有同甘共苦的经历。只见他口里念念有词,一把把抓起青稞籽撒向四方,青稞籽落在壁板、地板上噌噌有声。忙乎一通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布根的遗体狠吹了一口。在那一瞬间,在场的人都看见遗体猛地把头抬起来一尺多高,又“扑”地落了回去,似乎还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就这样,英雄的灵魂就沿着头顶一条看不见的的路直达天界,留下躯壳在琅琅的颂经声和雄浑的法乐声中永远地睡去。在帕初格西的教义里,死只是肉体的消亡,而主宰一切的灵魂,会永远存在于某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时空中。
四方百姓奔走相告,蜂拥至巴乌寨女人的碉楼前,用哭叫声、咒骂声和啐吐声来吊唁他们的英雄。正如乡城老话所说:男人行路可以脚踩路边,女人出门不可眼看四方。他们毫不介意自己所敬仰的英雄死在了与女人幽会的时候,却十分介意那个女人有着克死男人的命。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一句针对女人的刻薄话像风一样刮过人群,进驻每一个人的头脑,然后又不断地从他们口中喷涌而出。这句话是:这个克死布根统领的荡妇,这个给乡城三十六寨带来不祥的灾星!他们骂一句吐一口唾沫,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而蜷缩在碉楼最小最暗的房间里的女人听到外面传来的诅咒和唾骂时,丝毫不感意外。在此之前,她就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罪恶感中,眼中不断地涌出泪水,心里不断地滴着鲜血。她感到茫然——为什么身经百战的英雄会毁在自己一个弱女子手中,难道是上天注定自己要扮演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妖女角色?
她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像一只躲在地板下深深的黑暗里的老鼠,小心翼翼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感到一对乳头真真切切地酥痒着,仿佛布根登真的嘴还在上面不停地吮吸,要吸尽她的乳汁和血液。浑身上下被布根抚过吻过的地方都像被烧红的烙铁烙过一样灼痛难忍。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使狭小房间里的空气愈来愈压抑,几乎就要令人窒息了。
小屋的门窗紧闭着,有一束夕辉穿过窗板上就要脱落的结疤的缝隙射了进来,无数细小的尘粒悬浮在光束中,显得那样的无助和忧伤。女人知道白天要过去了,黑夜要降临了。她想:要是以后的人生只有长长一个夜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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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朝女人的小屋响过来了。沙雅平措拿着一壶酥油茶,半块面饼,几块干牛肉走了进来。这是很顺情顺理的一件事,一个才被推举为临时头领的汉子,忙碌了一天之后,突然想起已故头领的相好几乎饿了一天,动了恻隐之心,给她送点吃的过去。沙雅平措觉得自己的举止应该十分得体,连布根登真的独眼表兄也不会产生怀疑。
沙雅平措手里还拿着一个酥油灯,进了门以后,把灯放在女人的床头,用怜惜的口吻对她说:吃吧,饿了一天了。
女人幽怨地看看他,咬了咬嘴唇,没有回话。他又说:吃吧,饿了一天了。
没想到女人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布根阿则可是什么也吃不上了,这都是你我作的孽呀!
吓得沙雅平措连忙用手去掩她的嘴,却被女人紧紧咬住了手指,疼得直冒冷汗,又不敢叫出声来,怕惊动别人引起怀疑。
他压低了声音呵斥道:别说疯话,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杀人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坚持不下来?
这时,窗外传来流浪艺人桑珠沙哑的歌声,他唱道:站在高山望高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山高高在视野里,哪如青天无止境?歌声像雨季里浑浊的溪流,跌跌撞撞却又肆无忌惮地流淌在空寂的夜里。
女人听了这歌,忽然安静下来,松开沙雅平措的手指,和着桑珠的歌声轻声哼唱起这首广为流传的山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山高高在视野里,哪如青天无止境?此时此刻,这首歌无疑寄托了怀念英雄布根登真的感情,女人和流浪艺人的男女重声,更是加重了伤感的韵味。女人越唱越投入,声音高到几乎要让外面的人听到了。
沙雅平措默默地看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和悲哀从心底生起。他感到布根登真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从无数百姓到流浪艺人再到女人的记忆,依然像活着时那样高不可攀。他侧耳听了一下屋外的动静,顶上门闩搂住女人,用嘴堵住了她的歌声。在他狂吻的间隙,依然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从女人嘴里涌出。
沙雅平措剥光女人的衣服,一口吹灭了油灯。女人没有任何顺从或拒绝的表示,只不断重复着那首让人不安的山歌。忙乱了一通之后,沙雅平措发现躺在身下的女人又软又冷,像一堆枯枝朽叶,散发出隐隐的霉味。熊熊燃烧的情欲在一瞬间突如其来地泯灭了。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起身离开。女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继续低唱着她的歌谣。
1901年11月29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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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启明星刚挂上天边,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巴乌寨。女人烧掉碉楼,为英雄布根登真和自己举行了火葬。
当夜住在碉楼中的布根登真的亲友和几十名僧侣都安全逃了出来。急于逃命的他们竟然忘记了抢出英雄的遗体,也忘记了碉楼最黑暗的房间中,还睡着英雄伤心欲绝的情人,当他们醒悟过来时,火势已经不容他们靠近,只剩下捶胸顿足的份了。
没有人去救火,谁都知道这样大的火势,救火不过是于事无补的举动。
衣冠不整的沙雅平措呆呆愣在人群中,泪流满面,嘴里不自觉地哼出那首让自己一夜无眠的歌谣:山高高在视野里,哪如青天无止境……身边的人们为女人大义徇情的壮举发出阵阵惋惜和惊叹的声音,仿佛只经过这么一场火,克死英雄的荡妇就变成了重情重义的烈女。
沙雅平措被失败的感觉重重击中。
他像一个木头桩子般戳在火光中,大口大口呼吸着呛人的烟气。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她到底爱着谁。如果她是这样的爱着布根登真,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为什么会和自己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为什么还会帮自己除掉他?如果她是爱着自己的,又为什么要在自己将要取代布根登真出人头地的当口,永远地离开自己?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一个难解的谜,还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他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了一个名字:卓嘎!
卓嘎就是女人的名字。现场十分混乱嘈杂,没有人听见沙雅平措喊出的这两个足以叫人产生无限联想的字。
一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的汉子悄然站到沙雅平措身边,他就是流浪艺人桑珠。说唱格萨尔传说是桑珠最主要的卖艺方式,和别的艺人不同,他不收赏钱,只收食物和青稞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他说唱的格萨尔传说从不重复,多年以来,每次都是接着上回的故事往下说,而且回回精彩曲折,常常听得人们身临其境忘乎所以。
桑珠常常以神授艺人自居,声称每晚都会在梦里进入格萨尔时代,跟随岭国将士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有时几乎就回不来。他说他回不来的那天,就是完成上天赋予的在人间传播格萨尔功德的使命的时候,也是离开人世回到天上(好像他本来就来自天上)的时候,接下来的故事,自会另有神授艺人接上。他断言雄狮大王岭国英雄格萨尔的故事永远不会终结。
桑珠拍了拍沙雅平措的肩头,沙雅平措转头去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桑珠夸张地笑了,一脸皱纹随之显现,像平静的水面被一块石头打破。
桑珠说:平措老爷,我桑珠就那么叫人讨厌么?
沙雅平措忍住心头的不快,推开桑珠朝院门外走去。身后传来桑珠呵呵的笑声。那笑声犹如一股阴森森的冷风,让火光炙烤下的沙雅平措脊背发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月夜,他和卓嘎在巴乌寨后的果园幽会,神魂颠倒之际,耳边似乎就听到了这么一声窃笑。他刚要停下亲热凝神倾听,却拗不过怀中已经被撩拨得急不可耐的卓嘎,便再次复归忘我的两人世界,继续那欲罢不能的情爱游戏。事毕之后,他有些担心,但又疑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是误把卓嘎陶醉的呻吟听成了别处传来的笑声。后来见一切如旧,没有听说任何关于卓嘎和自己的流言,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事。
今天偶然听见这熟悉的笑声,沙雅平措不由大吃一惊。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流浪艺人桑珠已经不见踪影,在他站立的位置,那位布根登真的独眼表兄,上游头人中追莫莫一个人面向熊熊燃烧的碉楼而站,孤独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飘忽不定。
沙雅平措定了定神,走过去说:不必太伤心,帕初格西已经超度了他的灵魂。肉身遭此劫难,一定是上天要把他完完全全地收回去。
中追莫莫转过身来,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沙雅平措说:我不伤心,人死如树倒,烧了倒干净。
沙雅平措说:这就对了。咱们该举行的佛事都得照常进行,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告诉我。
中追莫莫眨了眨他唯一能眨的眼睛,沉默片刻说:后事我倒不担心,有帕初格西亲自操办,不会有问题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沙雅平措心底咯噔一下,升起一缕不祥的预感。他硬着头皮回话:你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办的事,都可以答应你。
中追莫莫说道:我兄弟布根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大家都怀疑尼玛丹珠头人是躲在幕后的元凶,报仇的决心也很大。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以前,我们不能轻言报仇,如果冤枉了别人,不仅大仇不能报,反而白白连累乡城的头人和弟兄们。
沙雅平措思忖了一下,觉得从他的话中听不出什么异样,但又不好回话,便假作沉思状,不说话。
中追莫莫又道:我打算明天就启程会会尼玛丹珠,人面如金,不容杂色,我相信两个人一见面,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沙雅平措急道:这怎么行,一个人去太危险。如果尼玛丹珠真是幕后元凶,你这一去不正好上门送死么?
中追莫莫的独眼炯炯有神:布根登真已死,我岂能贪生。平措大哥,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在我的生死有消息之前,你千万不要让乡城的弟兄们轻举妄动。现如今,你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凶手若真是尼玛丹珠,不干掉他,我决不回来见你。如果我失手了,就拜托你和乡城的头人们替我们两兄弟讨回公道。
沙雅平措还要说什么,中追莫莫却逮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回身消失在火光映照之外的黎明的熹微之中。
火势渐小,狂吠了一夜的巴乌寨的看家狗们也累了。一只忠于职守我行我素的公鸡,浑然不顾今天与往日的不同,在该打鸣的时辰喔喔打起鸣来,一时间引起许多公鸡的呼应,倒又让才歇停不久的看家狗们不知所措,茫然而又勤奋的跟着叫起来。
流浪艺人桑珠又像鬼魅似的来到了沙雅平措身后的人堆里,口里哼哼唧唧唱着乡城人耳熟能详的歌谣:慈母勤叮咛,莫去悬崖边,怎奈灵芝草,天生崖峰上。
沙雅平措朝他招了招手,他却摇头不肯过来。这更加重了沙雅平措的疑心,便走进人堆来到桑珠身前。桑珠扬着通红的酒糟鼻,看着沙雅平措呵呵傻笑。沙雅平措又听到了熟悉的让他不安的笑声,心里一发狠,右手不由握住了揣在怀中上了膛的手枪。流浪艺人却一改拖泥带水的腔调,压低了声音对沙雅平措说:平措老爷,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明天就要离开乡城,到金沙江西岸去寻找我的归宿了。
沙雅平措问: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走?
流浪艺人又恢复了疯疯癫癫的样子,大声说道:我已经很久不能入睡,自然也梦不见格萨尔的故事了。我就要失去神灵赋予的感知了,我得换个地方,换一个山谷的泉水喝,换一个山地的糌粑吃,换一个山寨的姑娘看……
有人打趣道:桑珠啦,你是不是想找老婆了?
众人哄笑,只有沙雅平措面无表情地盯着桑珠,慢慢地从怀中取出手来,手里多了一个鹿角镶金的鼻烟壶。
太阳出山以后,巴乌寨的空气依旧充满了浓烈的烟味。卓嘎的碉楼烧得只剩下黄土夯筑的空壳了,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张张惊讶的嘴巴,叫人看了不由悲从心起。
2
乡城的百姓们又从四面八方赶来,黑压压拥挤在巴乌寨的巷陌之间。帕初格西在许多红衣僧人的簇拥下,亲自指挥人们从废墟中寻找英雄布根登真的遗骨。昨天还信誓旦旦要为布根登真报仇雪恨的头人们不屑于和自己的子民为伍,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沙雅平措叫过心腹手下藏征,让他去把头人们请到寨后的果园中,就说有要事相商。
又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逐渐在沙雅平措心中酝酿成熟。事到如今,他已经别无选择。恰在此时,身后的人群中有谁惊喜地叫了一声:看啦,鹰!
人群顿时沸腾了,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好象鹰不是出现在天上,而是出现在前方一样。沙雅平措顺着人们的目光朝巴乌寨西北面的巴姆山顶望去。
几只巨鹰突然出现在山顶。
先是一只,它并不煽动翅膀,悠闲地绕了个小圈滑翔回山后。之后,有两只鹰相逐而出,在同样的轨迹上飞翔。接着,又飞出一只,也不知是不是最先那一只,当它的身影和阳光形成某个角度时,通身亮了一下。这转瞬即逝的亮光让人们认定它就是已经升天的布根登真的化身,纷纷口颂六字真言合掌膜拜,有几个老人已是泪流满面。帕初格西率领僧人们奏响了法乐。
这一瞬间,沙雅平措心中的罪恶念头被眼前的奇观和耳边的乐声荡涤得一干二净,一颗心空旷得没了边际,耳边的乐声仿佛来自时空深处,飘渺而空灵,鹰们似乎就循着它的韵律在天地即将弥合的缝隙里穿梭翻飞。他产生了一个幻觉,只觉得佛国和尘世就只隔了这么一匹山,寨子里的炊烟和桑披寺的晨钟暮鼓随时可以飘过山顶到达佛国净土。
就如碧海掠波,也像昙花一现,那些鹰很快就从视野中消逝。人们仍然不甘心,一个劲地用目光搜寻天空,嗡嗡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沙雅平措的心像是悬在半空,久久放不下来。这一次,他后悔了,也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招天怒,一旦败露,自己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巧,一群野鸽从巴乌寨上空飞过,沙雅平措只觉得额头一凉,伸手一抹,才知是一颗鸽粪。他从怀中取出氆氇手帕,不动声色地擦净额头。这是一个预兆么?是怎样的预兆?他不愿多想。如果说看见鹰的时候,他有过一丝忏悔,但野鸽飞过的时候,他又摆脱了自责心境,迅速变回了野心勃勃的平措头人。
藏征气喘吁吁地跑到沙雅平措身边:老爷,按您的吩咐,所有没离开巴乌寨的头人都到齐了。
沙雅平措点点头:让他们等等。
他径自走到帕初格西身边,摘下圆盘帽,恭恭敬敬地打断了格西的法事。帕初格西是个浓眉大眼气度轩昂的人,一身金黄的袈裟穿在身上,如同披着霞光的雪峰,冷峻中透着宽容。沙雅平措对帕初格西没有别人那样的敬畏,他们之间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说:格西,请为我占上一卜。
帕初格西抬眼看看他,客气地问:原来是平措老弟,你要为何事占卜?
沙雅平措道:最近老有些心浮神躁,刚才又有鸽粪落在我头上,想问问您是否需要做些法事以消灾避难。
格西开颜一笑:鸟粪落在头上,是谁都可能遇上的小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有时所谓预兆,不过是人心自扰罢了。
沙雅平措恳求道:格西,您就好歹占上一卜吧!
见推脱不掉,帕初格西便从侍从那里取过自己紫木念珠,放于双掌间轻轻搓了搓,然后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低头颔首,口中念念有词。如此反复三次后,格西把念珠摊开在手心里,一颗一颗地数了起来。第一卜下来,格西的脸色有些凝重。接着,他又占了两卜,紧锁眉头微闭双眼不说话。沙雅平措直愣愣盯住格西,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往上冒。
过了约么吸一指甲鼻烟的功夫,帕初格西把眼睛睁开,慢腾腾地开口了:平措老弟,从卦象来看,你得赶紧安排一些佛事,一个“朗则东切”,一个“多泽”。
沙雅平措知道,这两个佛事都是普通百姓做不了的,开销很大。“朗则东切”要请一百个僧人,点一万盏佛灯,而“多泽”则是一种费神费时的密宗驱邪仪式,乡城只有帕初格西一人会主持这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沙雅平措心知卦象不妙,也不敢多问,谢过帕初格西以后,倒退几步转身直奔果园而去。
他现在还顾不上回家安排佛事,当下最急的是要尽快处理中追莫莫要去见尼玛丹珠头人的事情,否则两个人一见面,自己就会前功尽弃,说不定还会叫他们查出真相,那就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忠诚的下人藏征跟在他身后,吭哧吭哧地咳嗽着。他是沙雅平措多年前随布根登真远征时,从一个瓦需牧主那里抢回来的娃子,忠诚勇敢,看起来像病秧子,打起仗来却像豹犊子。这次暗杀布根登真的事情,除了沙雅平措请的杀手、卓嘎和沙雅平措本人,就只有他最清楚了。
果园的入口是一个架在土墙上的原木梯,只容一人上下。当沙雅平措踩上木梯顶端就要进入果园的时候,朗朗晴空下忽然起了一阵夹着沙砾的劲风,吹落了他的圆盘帽,骨碌碌滚了老远。藏征连忙帮他拣起来,拍拍土递给他。沙雅平措往帽子里啐了口唾沫,重新把它戴好。
突然,不祥的预感再次像风一样刮过心底,让他心跳加速。他在木梯顶上坐了下来,咬着下唇陷入了沉思,直到藏征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老爷。他才像从梦中惊醒般点着头从木梯上跳了下来。他对藏征说:好兄弟,大哥有事求你。
藏征吃了一惊,连忙回话道:大哥,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不管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藏征决不让你失望。
沙雅平措给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交代了两件事:一,马上去见帕初格西,带一句话——如果两根金条可以做下“朗则东切”和“多泽”两件佛事,就请格西代劳,明天就在桑披寺把佛事做完;二,把话给格西带到以后,马上回家带上沙雅平措的儿子,远离乡城投奔云南折曲寨头人尼玛一西,不是自己亲自来接,一生不许回来。
交代完两件事,沙雅平措转身又上了木梯,却被藏征拉住了。藏征扑通一下给沙雅平措跪下,哭道:大哥,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就让我跟你生死在一起吧。
沙雅平措扶起他,也是眼眶湿润:好兄弟,我做下了不仁不义之事,如果事情败露,你也知道咱乡城的规矩,中追莫莫他们一定会斩草除根。要是你不帮我这个忙,就算你和我战死在一起,我也会死不瞑目。
藏征听了,知道没有回旋余地,也不多耽误时间,只问了一句:他们会知道真相么?
沙雅平措苦笑道:就看老天肯不肯放过我沙雅平措了。
目送藏征渐渐走远,沙雅平措不由泪流满面,从后面喊了一句:记住我的话,一定把我儿子照顾好,不要叫他在异地他乡受委屈。
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完全被一种悲壮情绪所笼罩。仅仅隔了一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丧失自信,变得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本来以沙雅平措的个性,就算枪顶在胸口刀架上脖子,不到最后时候,都绝不会去安排退路。在他看来,安排退路是一种不吉的征兆。
如果几天前就有这样的心境,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谋杀布根登真,会不会把对权力和尊荣的追求建立在如此孤注一掷的冒险之上。为什么一定要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自古以来,这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多少铮铮铁骨的好汉就死在揭示答案的过程中,在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不管心里有没有答案,最刻骨铭心的,都是深深的遗憾。
3
冬天的果园一片萧瑟,高大的野梨树枝头,只有乱枝交杂的地方还残留着几片蜷缩的红叶,固执却徒劳地缅怀着曾经的春华秋实。小路在果树间弯弯曲曲延伸,路边枯黄的长草一排排整齐地向后倒着,像是拼命要离小路上的尘灰远一些。
这个果园是沙雅平措十分熟悉的,特别是过去不久的秋日,熟透的野梨营造出带着酒香的缠绵气氛,一次次把他和卓嘎熏得迷迷糊糊忘乎所以。他们都把对方当作花朵和果实,像蜂蝶一样忙碌了整整一个秋季。
到现在,沙雅平措才觉得那种偷来的幸福是多么地珍贵,两个相爱的灵魂相互交融,就为片刻的愉悦而相思几十天、几个月,又为相聚之后的别离而尽情享受相聚。虽然现在看来,他和卓嘎的爱情可以说以悲剧告终,但曾经拥有的过去,却叫他无怨无悔。他深深地沉浸在对卓嘎的想念中。她的音容笑貌犹在脑海,但不像相处时那样具像,而是遥远的,变幻的,伸手可及却又无法触摸的。
他为自己谋杀布根登真找到了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如果说嫉妒布根的权势,想取而代之是他杀人的动机,那么,要在卓嘎心目中取代布根,彻底完全地拥有一份令人心旌摇曳的爱情,就应该是他杀人的动力所在。卓嘎的死让沙雅平措清醒了许多,但又让他迷惘了许多。
藏征刚把沙雅平措的话给帕初格西带到,十几个上游头人中追莫莫的手下就把他团团围住,一个年龄稍长的中年汉子摘下帽子托在手中,躬身走到格西身边说:格西,中追莫莫头人让我告诉您,杀害布根登真老爷的人不是别人,是沙雅平措头人。
帕初格西浑若未闻,只对藏征说:好的,你放心,我会给平措老弟办好佛事的。
藏征知道今日难逃一劫,扑通给格西跪下,请格西给自己摸顶赐福。格西闭上眼睛道:当年是平措老弟的父亲用两根金条资助我在拉萨完成格西学业,按理说今日该我救下平措老弟以报此恩德。可是他犯下的罪孽太重,我无能为力。也罢,我救你一命,你去把他的家人安置好吧。
说完,格西便对中追莫莫的手下说:你们不要为难他,沙雅平措做下的事,应由他一人承担后果。
中追莫莫的手下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向温和待人的帕初格西怒目如矩,霍地从座上站了起来,伸出右手打了一个响指,顿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风,卷着草屑木灰,吹得人睁不开眼。风停时,中追莫莫的手下们已经退下。藏征对着格西连磕了几个响头,说:我代平措大哥谢谢格西。
帕初格西摆摆手,示意他赶快离开。
藏征没有回色尔寨,而是急匆匆往果园跑去。他想拦下沙雅平措,劝说他一起逃离。
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当他赶到果园的时候,沙雅平措已被中追莫莫等人抓获,反绑在一棵一人合抱的梨树上,两边都站了荷枪实弹的李朝福守备的亲兵。一见藏征赶到,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藏征面无惧色,嘴角带笑,径自朝枪林里走去。中追莫莫从人堆里站了出来,把手枪顶在藏征胸口上说:小子,看在帕初格西的面子上,我本想饶你不死,你倒自己来送死。
藏征对沙雅平措说:对不起,大哥,我来迟了。
沙雅平措苦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会来。
中追莫莫的枪响了,藏征似乎愣了愣,低头看看胸口,又抬头看看沙雅平措,踉跄着退了几步,轰然倒下。
沙雅平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中追莫莫惋惜地叹了口气,吩咐手下把藏征的尸体拖到一边。尸体沉得像装满沙子的皮口袋,轧过路边的干草时,留下了一道紫红的血痕。
李朝福守备拖在脑后的长辫子油光可鉴,黝黑的脸上堆满了过度操劳的疲态。他走上前来拍了拍中追莫莫的肩头: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按你们藏人的规矩办吧。
中追莫莫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恭送李守备和他的兵勇离开果园。他们的脚步声在小路上消失后许久,中追莫莫还呆呆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其他头人们沉不住气了,有人问他怎么处置沙雅平措。他说:杀人偿命,自古如此。
沙雅平措闻言,张开眼睛说:中追兄弟,如果你肯放过我的家人,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会记着你的好处。
中追莫莫道:你也是懂规矩的人,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为自己留下后患?
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被无情地浇灭了。沙雅平措舔了舔嘴唇,瞪着血红的眼睛,扫视其他头人的脸,想寻求他们的帮助。头人们有的摇头,有的不肯和他对视。他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帮自己了。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中追莫莫脸上,说:你会放过我的女眷,对么?
这时,帕初格西匆匆赶到,他并不理会其他头人的请安和问好,旁若无人地逮住中追莫莫的手说:兄弟,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过他的家人,我保证以后他们不会找你报仇。
中追莫莫对帕初格西十分崇敬,犹豫着不肯回话。
沙雅平措赶紧在一旁大声说道:请帕初格西转告我家人,我沙雅平措死有余辜,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一时糊涂,做下了该死之事。我今天在此立誓,从今以后,沙雅家族无论男女长幼,谁要提及为我报仇,上天就罚我沙雅家染上麻风恶疾,断子绝孙。
中追莫莫沉思片刻,缓缓地对帕初格西说:来不及了,我已经派人去色尔寨了。
沙雅平措长叹一口气,说:也罢,也罢,就让我们一家人在阴曹地府团聚吧!
果园里闻讯而来的百姓越集越多,他们看见帕初格西在为沙雅平措求情,谁也不敢公开对沙雅平措表示愤慨或痛恨,只是三五一堆低声议论。中追莫莫对他们说:父老乡亲们,今天的事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中追莫莫抓到了杀害布根登真的真凶,他就是沙雅平措头人。也许你们不会相信,布根登真英雄半生,最后竟会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中。现在,咱们就请尊贵的沙雅头人告诉我们一切吧。
中追莫莫的手下用枪管抬起沙雅平措的下颌,怒斥道:快点,当着父老乡亲,把你的罪恶勾当讲出来。
沙雅平措开口了:我要和中追兄弟单独聊几句。
中追莫莫点头应允,走过来把耳朵凑近沙雅平措。
沙雅平措问他:是卓嘎出卖了我?
中追莫莫摇头。
沙雅平措:是流浪艺人桑珠提醒了你?
中追莫莫还是摇头。
沙雅平措问:到底是谁?
中追莫莫说:是你自己。
沙雅平措大惑不解。
中追莫莫言简意赅:早在一个月前,流浪艺人桑珠就在无意中把你和卓嘎的关系透露给了我。昨夜,你和卓嘎在小屋里的谈话,我一字不落全听到了。你离开后,我找过卓嘎,她没有出卖你,只是一个劲地叫我杀了她。
沙雅平措怒目圆睁:是你杀了她?
中追莫莫说:我没有杀她,我只是把她锁在了房间里,我想留她到今天,让她当着大家认罪。她是畏罪自焚。既然她已经死了,你和她合谋的事,今天不必提起。
沙雅平措知道他不想让乡城百姓了解他们所爱戴的英雄布根登真,不仅出生入死的兄弟出卖他,就连跟了多年的女人也出卖他。正好沙雅平措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提到卓嘎,他不想她在死后还遭众人唾弃,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尼玛丹珠头人联系上了?
中追莫莫点点头:前天夜里,我就派得力兄弟骑着快马去找尼玛丹珠头人。为了表示清白,尼玛丹珠已经解决了你请的几个枪手。那些枪手都是硬汉,宁死不降,还打死了尼玛丹珠的两个手下。
沙雅平措冷笑道:真有你的,为了咱乡城自家的事,不仅惊动汉人驻军,还联合了外县头人。我给你一句忠告——小心会引狼入室。
中追莫莫说:我自有分寸。
至此,沙雅平措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把后脑勺朝梨树上狠狠地撞了几下,朗声对围观百姓说:不错,是我杀了布根。我想取代他的地位,为三十六寨百姓做点我想做的事。只要有这个机会,我会让你们知道,除了布根,咱乡城还有我沙雅平措这样一个英雄好汉!其实,我和布根也是好兄弟,但一山不容二虎,不除掉他,就永远没有我的出头之日。我敢说乡城三十六寨头人中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他们只敢想不敢做,而我却做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抵布根的命。各位乡亲,咱们同是喝硕曲河水长大的,刚才我和中追头人谈过了,他已经派人去解决我的家人,如果他们中有侥幸逃生的,将来讨饭讨到您门前,还望赏一口饭吃。我沙雅平措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围观的人群嗡嗡地议论开了,其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没想沙雅平措是如此豪情之人,可惜呀可惜。被沙雅平措听得真真切切,不由百感交集泪眼模糊。这话无疑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4
日落时分,五花大绑的沙雅平措被驮在一匹黑马上,和中追莫莫一行十几人行进在去往桑披寺的山路上。山路沿硕曲河岸的高崖盘旋而上,有的地方仅容一匹马过去,险要异常。
冬日的山风刮在脸上,刺骨地疼。沙雅平措紧紧闭着眼睛,不停地抽着鼻涕,山风把他的脸吹得通红。
就在此时,中追莫莫派去的杀手正在色尔寨大开杀戒。沙雅平措的独儿子和几个男仆在反抗中被乱枪打死,而他毫无还手之力的老母亲、妻子和女仆们也都难逃厄运,被吊死在后院的核桃树上。沙雅家是几代单传,这一来,整个家族就算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中追莫莫要的,也是这个结果。
当杀手们把沙雅家的牲畜都圈进碉楼底层,锁上大门,正要放火烧掉碉楼时,色尔寨的百姓们越围越多,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悲伤和愤慨,堵住了他们的退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汉开口了:你们杀了他全家还嫌不够,连不会说话的牲畜都不肯放过。我们好歹是世代同处一寨的老乡亲,让你们这样恣意作为,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老汉身后的人群沸腾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打!人们拿着柴棒、铁锹、石块一步步逼了过去。杀手们虽然手中有枪,但一见这群情激愤的阵势,也是傻了眼,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离开了色尔寨这个是非之地。
几乎就在同时,沙雅平措一步一摇地在马背上晃荡,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压根没有了一丝求生的欲望。他对这个已经没有了家人和情人,也没有了尊严和权力的世界已经毫无留恋。他心里很清楚,到了桑披寺,中追莫莫等人就会逼迫自己在菩萨面前认罪悔过,然后会当众处死自己。
以前他也参与过一次处死通匪内奸的事,亲眼看见亢奋的人们拿来一张才剥下的新牛皮,把受刑人裹在里面合缝起来,丢在夏日的阳光下暴晒,晒到牛皮变硬变紧,生生叫人窒息而死。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艰难地从马背上侧过身来,对跟在他后面的中追莫莫说:兄弟,你可以叫我死得痛快些么?
中追莫莫不置可否,只说:这得问大家。
沙雅平措接着问:你自己的想法呢?
中追莫莫说:咱们是老交情,我只要你一命抵一命,怎么死法,倒是无关紧要。说实话,我也不想太为难你,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为地位和女人做了错事,我能理解。
沙雅平措一听此言,呵呵大笑,叫一声:谢了!使出浑身力气,单腿往山路里侧的岩壁上一蹬,连人带马坠下悬崖。还没等中追莫莫等人回过神来,崖脚的硕曲河里传来一声巨响。山路上的马队一阵躁动,人们纷纷翻身下马,使劲拽住自己的坐骑。
硕曲河的急涛中,沙雅平措那匹黑马鼻孔朝天迅速游到岸边,一个纵跃上岸,叉开四腿,湿漉漉地立在岸边瑟瑟发抖。而沙雅平措却如巨石入水,沉下去后再也没有浮起来。
中追莫莫和随从们一字排开,站在崖腰的山路上无言地盯着水面,谁也没有打破沉寂的气氛。此刻,他们都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有头晕的人,只觉得脚底痒得像有虫子在爬,虫子慢慢向上爬,爬到心口附近时,不由得下意识地往后退步。
中追莫莫静静地站在风中,百感交集。
随从中有人发出感叹:老话说罪孽深重之人入水即沉,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中追莫莫回过头来,双眼喷火地打量随从们,一字一顿地说:谁在在多嘴?要不要亲自去验证一下老话说得对不对?
1901年11月29日之后,阴晴不定
震惊乡城的一段公案就这样在三日内告结,沙雅平措用跳崖维护了最后的尊严,出人意料的得到了人们的同情和赞叹。此后,虽然乡城匪患再起,纷争不断,但谁也不会把这一切归咎于沙雅平措。随着岁月的流逝,无论谁讲起乡城的过去,沙雅平措和布根登真都是齐名的好汉,故事里的他们几乎没有了正邪善恶的区别。1901年的这三天,留给乡城的仅仅是一种积久的遗憾和惋惜。历史惊涛骇浪的旁观者们往往不必为历史真实而固守什么,他们仅仅是一群好奇的人,英雄主义和传奇色彩是他们唯一热爱和追捧的东西。
而故事外的世界,正铺开一卷卷时代布景,上演着一出出悲喜闹剧,把一个个主角、配角、反角、丑角的欢笑、眼泪、仇恨、幸福一股脑搅拌成粘合剂,把过去、现在和未来不露痕迹地衔接起来,汇入历史长河的滔滔激浪……
作者:洼西彭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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