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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4-15

女王的金川

李春雷/文代永清/图

昔读《西游记》,犹记女儿国,以为纯属神话荒诞。不想,竟是史实。据《旧唐书》记载,东女国是公元六七世纪出现的部落群体及地方政权,是川西及整个藏族历史上重要的文明古国。其国都,就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境内。

2015年11月,我过路金川,顺便踏访女儿国遗址。无意中,却走进了一个幽深而芬芳的世界……

此地位于青藏高原东缘,归属邛崃山脉和大雪山系,县城海拔2100米,是典型的嘉绒藏族地区。大山巍峨,像将军怒吼,如虎豹雄视,似龟兔赛跑,若羞女掩袖。

沉默无言的,是水,澄澈而温柔的大渡河水,像羊群一样,安谧而乖顺。

一动一静,一刚一柔,阴阳相拥,和谐相顾。大自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就这样千万年地行走着……

这里,确乎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但也曾经是历史的焦点。1500年前,这里是东女国的国都。

从金川县城出发,沿大渡河左岸公路,向东北方向行走35公里,北侧流出一条温静的小河——卡拉脚。沿着河边老树覆盖的水泥路,行进七八公里,豁然开朗。青山,绿水,蓝天,一条宽敞的山间河谷。河谷两侧,稀稀疏疏地散布着一簇簇藏族风情村寨。

这便是卡拉脚乡二普鲁村。

卡拉脚和二普鲁,皆是藏语,意思分别是两山相夹的河沟和行人休憩的地方。

小村有六个自然寨,方圆70平方公里。面积虽大,人口却少,只有380人。

……

阿措生于1964年,兄妹13人,排行第十。小时候,家里只有两间土楼,下层养猪牛,上层住家人。晚上睡觉,兄妹们统统打地铺。来了客人,父亲便会把他们赶出屋去。

村里小学只有一位汉语老师,那便是小村的启蒙。初中呢,在山那边的乡政府所在地,距离20公里。

家里太穷了。初中毕业后,阿措拜师学木匠。他上过学,聪明,肯用功,比老木匠的手艺更加精巧。

邻近寨子有一个姑娘,叫俄麦。兄妹6人,四男二女,她最小。腼腆,不说话,却是一个美人坯子。这几年,浑身出落得愈发山是山、水是水,成了一朵袅袅婷婷的村花呢。

村里的小伙子们睡不着了,常常到她的后窗唱歌。俄麦置若罔闻,任由山歌缭绕。

此地婚俗迥异于他,以女性为主。家有儿女,留下女儿招婿上门,居住老宅,顶门立户。儿子呢,嫁到女家。

阿措一天天长大,却仍是单身。一天,几个伙伴喝酒打赌,取笑他穷光蛋,讨不上好老婆。

他发誓说,要把村花追到手!

从此,打柴时,阿措经常帮助俄麦。休息的时候,就在她周围唱歌。但是,任他把满天白云唱成彩霞满天,俄麦仍是沉默,像一朵忧戚的格桑花。

俄麦的身影,藤蔓一样缠住了阿措的心。渴望,像虫草,在心底蠕动。

而她的心,像一泓深潭。水甚清澈,但映了周遭山林的影子,又看不透。

1987年,机会来了。俄麦姐姐招婿上门,要建造新屋,聘请阿措执掌木工,每天5元工钱。

阿措早去晚归,精心制作。十天活计,八天干完。每年六月份的看花节,是村民最热闹的传统节日了。

六个寨子,各扎一个帐篷,里面摆上各家贡献的美食美酒,大家互相享用。

山坡上开满着格桑花、蒲公英、金银花、杜鹃等几十种野花,晃动着人的眼,摇曳着人的心。

大家围坐一起,祭祀之后,便是跳锅庄,唱山歌,喝青稞酒……

压轴的节目,是占卜运气:用青稞面粉蒸成日、月、金、银和十二生肖等形状,寓意纷纭。更隐秘的,则是男根与裸女。这是最古老的性启蒙和性崇拜了。

这一切面具,任意摆放在一个平底簸箕里,用布覆盖,让人用竹针刺扎。

独身的男女,是看花节当然的主角。他们会到各个帐篷里,试试手气。

扎中太阳和月亮,最吉利,寓意好运如日月。其次是金、银和十二生肖。如果扎到男根或裸女,尴尬之后,便是大笑。其实,这便是最酣畅、最原始的娱乐。

那一天,阿措来到了俄麦所在的帐篷。大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都盯着他,起哄。

阿措战战兢兢地拿起竹针,扎下去。掀开蒙布,竟然,是一个裸女。所有的人,捧腹大笑。

阿措有些无地自容。满脸的呆窘,像枯干的蒜皮,纷纷飘落下来。

俄麦的脸,霎时彤红。仿佛是,她的心事,一下子被公开了。

……

俄麦与阿措结婚那一天,是1989年1月1日。仪式,当然在女方家举行。

婚礼本应是隆重的,但两家都是穷人,仪式至简,几近于无:

当天上午,两人乘拖拉机到乡政府领取结婚证。回来后,只办了两桌酒席。酒席的主角,只有每瓶1.85元的“沙耳”白酒,和每包0.28元的“红芙蓉”香烟。

没有鞭炮,没有新衣,更没有新房。

俄麦的姐姐,已招夫上门,而阿措的妹妹,将要顶门立户。俄麦和阿措,注定都要离家。暂时无钱盖房,又不能分割财产。新婚夫妻,只能各住各家。

一年后,儿子降生了,由俄麦在娘家独自抚养。他们仍是分居,七年。

1996年,俄麦和阿措,终于盖起自己的二层土楼。他们借了6000元外债,又从信用社贷款4500元,每年利息高达960元。

这对他们夫妻来说,简直是一座大山。

每每院外有人高声说话,便疑为讨债者。俄麦的脸吓得白白。

俄麦瘦弱,却特别有力气。她种了3亩玉米、半亩土豆,两亩青稞、胡豆、萝卜和白菜,还养了5头奶牛。

她的最大财源,是15头藏香猪。6月上旬,她把猪崽儿们赶到山上,搭一个棚子。满山的野草、野花、野果和泉水,是天然食物。晚上,猪崽儿们吃饱喝足了,结伴回到窝棚,酣睡,增膘。

每隔两天,俄麦就上山一次,送些麦麸,清点一下。俄麦一出现,猪八戒们便高高兴兴地围上来,争相诉说着各自的美好艳遇。

十月上旬,天冷了,健硕的猪,一个个精精壮壮。这时候,俄麦已联系好了乡上的一家商贩……

俄麦的另一个主要工作,是打酥油。牛、羊挤奶后,先将奶汁加热,然后倒入一个特制的木桶里,双手用力,上下抽打,数百次,直打得油水分离,上面浮起一层杏黄色的脂质。舀起来,灌进皮口袋,冷却,便是酥油。

酥油有多种吃法,可以做酥油茶,可以调和糌粑,还可以炸果子。

……

2004年,6个寨子联合选举阿措担任村会计。

每月工资80元。而他做木工,一天就可以挣80元呢。

他的父母,都曾是绰斯甲土司的农奴。而他——农奴的儿子,甘心情愿地为村寨服务。

阿措骑着摩托,每天在各寨之间奔忙。

高原的太阳,直率而火烈,晒得满头汗涔涔,满脸黑乎乎。

2008年5月,汶川地震,房屋震裂。

俄麦和阿措,不得不重新建房。国家补助2万元,加上多年积蓄,还要借款几万。

2009年7月,儿子考入成都的西南民族大学,每年各种费用,需要1万多元。全家再次陷入经济危机,俄麦急得直哭。

这一年春天,她计划购买30头猪崽儿,牺牲一个春秋,换回儿子学费。

可担任村会计的丈夫,断然拒绝:放养猪崽儿,破坏生态。

的确,猪们不仅吃草,而且拱地,破坏山体表面。特别是汶川地震之后,山体松驰,更需要保护。

她骂丈夫,斩断财源,不关心家事。可丈夫,决不退让!

……

的确,阿措越来越像干部了。

比如砍柴。过去村民随意砍伐,现在却制定了规划:全村林场,分成五个区域,每年轮流采伐。这样,既保证林木休养,更促进成材。

比如每年的看花节,在传统节目的基础上,增加了评选五好家庭、孝子孝媳等项目,并公开财务,共商村务。

最有趣的是,每年看花节,全村380个村民,要照一张全村福,一个也不能少。

一张张面孔,绽开了一朵朵姹紫嫣红。

……

间伐后的树干,截成1.5米长的棒棒,用电钻打出鸡蛋大小的浅洞。然后植入木耳菌苗,用木屑敷盖,喷水。几天后,便长出密密麻麻的黑木耳。

一片片揪下来,晒,每斤40-100元。

一根棒棒,每年产干货二至四两。每亩地可置放8000棒,年收入4万多元。这是阿措引进的新技术。

目前,全村已发展到10万棒,正在急剧扩展……

5月底,冰雪消融,翠绿萌生。挖虫草的黄金季节,到了。

虫草生长在海拔3000米至5000米高山草地灌木带之上雪线附近的草坡上。夏季,虫卵产于地面,经过一个月左右孵化,变成幼虫,钻入潮湿松软的土层。这时,一种霉菌侵袭幼虫,在其体内生长,不断蚕食,直至死亡。第二年春天,霉菌菌丝开始生长,拱出地面,外观像是一根小草。这便是幼虫躯壳与霉菌菌丝共同合成的一个完整的“冬虫夏草”。

早上9点,俄麦带着短柄锄头、改锥与一天所需的藏粑和水,徒步来到山坡上。顺着山势斜躺,目光向上,寻找虫草裸露在外的褐色菌苗。寻找虫草,颇是经验呢,不仅眼力好,更要选择好观察角度,除了平视,还要善于利用顺光和逆光。

终于,发现了两棵并生的虫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生怕惊跑一只会飞的小鸟。有时候,她觉得挖虫草是一种罪过呢,好像在偷盗山神的“仙草”。所以,挖虫草时,她从不大声说话。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挖30根。

而,一根优质虫草的收购价,是60—100元。6月底,挖虫草的季节结束了。

不用担心。从8月到10月,又是各种中药成熟期。贝母、灵芝、五加皮、大黄等等,还有松茸,黄丝菌,青岗菌,羊肚菌等菌类。哦,大自然的馈赠,何其丰厚啊。

那一年,她去成都看望儿子,路过一个药材市场,突发奇想。于是,每年秋后,在村里,她按时价收购,而后,租车运到成都。每年两三趟,能挣五六万呢。

俄麦,一个腼腆的藏族女人,渐渐走进了成都大市场。

……

电脑、电冰箱、微波炉、热水器、卫星天线等等,都成了亲密的家庭成员。

过去打酥油,用木桶,两三个小时,浑身出汗,费时又费力。现在改用洗衣机,只需15分钟,质量还好。

小家的日子红红的。小村的日子火火的。

……

一天晚上,阿措对俄麦说:“今天,大家票选致富能手,你被选上了。村里准备奖励你一部手机。”

俄麦笑一笑:“你这几年当干部,干得不错。我也奖励你一下吧。”

“你能奖我什么?”阿措有些不屑。“奖你一辆汽车!”

阿措惊愕得跳起来。两颗眼睛,瞪得像汽车头部的两盏大灯。

是的,虽然现在的月工资已经涨到900元,但汽车于他,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丈夫骑着摩托日夜奔波,俄麦心疼啊。而且,她最清楚,男人的梦想是什么。

几天后,一辆奇瑞轿车,开了回来。

阿措骤然鼻辣眼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女王。

……

如今的金川县,与历史上“东女国”人口相仿。

2014年,全县农牧民人均纯收入8501元。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几乎是四川省最偏远的山区,这几年投资近10亿元,修造了长达3000多公里的乡、村公路和980公里的入户公路,使大山深处的所有村寨实现了“村村通”,所有家庭实现了“户户通”。

如今的金川,是实实在在的“阿坝江南”!

俄麦的儿子26岁了,大学毕业后,考取村官。最近,他找了一个对象。

我问俄麦和阿措,就这么一个儿子,舍得到女方家做上门女婿吗?

他们嗬嗬一笑:“无所谓了。反正他们要在县城生活,都不与父母在一起了。”

从二普鲁村到县城,过去翻山越岭,需要两天时间。现在呢,不足一个小时的车程。

村头的二普鲁河,欢快地流淌着。流入大渡河,汇入岷江,融入长江,嫁与大海。

小小一隅,联通世界。

他们的苦恼,他们的快乐,都与这个国家,一个节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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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雷:河北成安人,国家一级作家,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代表作品有: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索南的高原》、《赶考》、《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的交往纪事》、《党参沟纪事》等;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赤岸》、《摇着轮椅上北大》、《山生》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蝉联三届)、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蝉联五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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