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雨站在原地,一眼看到灰狼钢锥一样的眼神,她感觉自己的心瞬间被拧成一团,结成了冻。
她本能的喊出萨沙的名字,声音却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她想大声喊叫,可喉咙里偏偏像横垣着一根尖利的牧草一般,让她发不出声音。
她瘫软在干瘠的草甸中,双手死死的抱住瑟瑟发抖的身子,牙关打颤,泪流满面。
“哟,吓哭了呀?”萨沙的声音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及时出现在乔雨的耳朵里。
她猛的站起身来,飞快的扑到萨沙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没有告诉过我,草原里会有狼出现。”乔雨使劲的擂打着萨沙,她委屈极了,像一个要不到糖果的小孩子,对着萨沙不依不饶。
“这有啥呀,草原上的独狼都很温柔的。”萨沙嘻嘻哈哈的说:“你没看到它的眼神都很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么?”
枯黄的牧草像乔雨瑟瑟发抖的本能,在风中不停哆嗦。“橡皮你个头,我差点被狼吃掉。”乔雨紧紧的抱着萨沙。
“谁让你不懂草原的?活该!”萨沙一把将乔雨抱起来:“看见没?灰狼已经识趣的走了。”
他坏坏的看着乔雨,猛的一下将乔雨按倒在草甸中,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坏坏地说:“现在,让我们做一些让菩萨都害羞的事情。”
乔雨一把推开萨沙,“腾”的一声站起身来,恨恨的看着萨沙:“你什么男人呀?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好意思嘲笑她?”说完,气冲冲的走了。
“咯嘿嘿,吃人的灰狼又回来了。”萨沙躺在地上,大声喊叫。
“啊!”乔雨顿住身体,抽身跑回萨沙身边,惊恐的四下张望。
萨沙饶有兴趣的看着乔雨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后天就要走了,这也算是一场特殊的经历嘛,以后你想起这事,说不定还会偷笑咧。”
“能不能不说走的事情?”乔雨没好气的甩步往前下,再不理会萨沙。
仅仅只是一个晚上,地上便铺上了一层很厚的雪。雪风像芟刀一般,肆无忌惮的割裂着人们紧裹在衣衫下脆弱的肌肤。
松软的积雪上,落着一排散乱的雪鸟足迹。
莫娜打开小商铺迎街的窗门,琳琅满目的小百货一应俱全。一股冷风呼的吹进来,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迅速将身上的羽绒服拉链拉到脖子。
三五只雪鸟怡然自得的在雪地里啄食着食物。莫娜笑嘻嘻的看着这些雪鸟,时不时轻笑一声。
雪鸟并不怕她,甚至时不时调皮的看着她,摇摇小脑袋。
莫娜看了半晌,突然消失在窗门里。少时,又出现在窗门,只是手里多了一碗青稞籽。
“吃早饭了哟,我的乖乖些。”莫娜一边说,一边抓起碗里的青稞籽,朝着雪鸟轻轻抛洒过去。
雪鸟呼啦啦飞了起来,羽翅带起一缕雪花。
青稞籽或深或浅落在雪地里,雪鸟们复又落下,争先恐后的啄木食着青稞籽。
“真听话,好好吃啊!这里还有哟。”莫娜一把又一把的将青稞洒了出去,雪鸟再也不飞了,任由青稞籽落在地上,落在身上。只是兴奋的啄食着。
“今天他会来吗?”莫娜俊俏的脸上泛过一丝期待:“嗯,肯定会来的。”
“莫娜,吃早饭了。”内屋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阿妈,你先吃,我就来。”莫娜继续看着雪鸟争先恐后的抢着食物,脸上露出像太阳金丝一般的笑容。
“死女子,就晓得耍。”内屋传来莫娜母亲的低咕声。
“我没耍,我在给雪鸟喂早饭。”莫娜一边调皮的说着,一边蹦蹦跳跳的朝内屋跑去。
“你今天去找一下萨沙,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莫娜母亲一边和着糌粑,一边盯着莫娜说。
“有啥可以看的嘛,他又不是小娃娃。”莫娜头也不抬的说。
“你个死女子,给我装是不?”莫娜母亲抬起手,佯装出打人的样子。
莫娜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哎呀,你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那个女娃娃就是他的一个朋友,别个又没得啥子,你操啥心嘛。再说了,你又不是不晓得,萨沙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哪个有忙他都帮,你看我们寨子,哪个他没帮过嘛?”
莫娜母亲摇了摇头:“这次不对,我就感觉他们有事情。连聋子叔叔阿加都说,看到他们在草坝子头按来按去的。”莫娜母亲脸色逐渐变得无比严肃:“你见过哪个没关系的男娃娃女娃娃那样按嘛?”
“萨沙是个好娃娃,爱帮人,心肠也好。但这次……”莫娜母亲接着说。
“不会的,他们就是玩耍。”莫娜的声音也突然降低了许多,脸上慢慢的浮上一层忧郁:“那个女娃娃会走的,昨天晚上在梦中菩萨也是这样给我说的。”
莫娜母亲怜爱的看着莫娜,无奈的笑了笑:“天父保佑,希望菩萨说的是真的。”
“菩萨不会骗人,肯定是真的。”莫娜透过窗户,看着满世界的一片白,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就像昨夜飘飞的雪花,柔柔地,落在地面上,没有一丝声响。
萨沙蹬蹬的跑上楼去,看见乔雨伸出手指在结满冰霜的窗户玻璃上画着小圈圈。
“哟,大画家,上午我要去莫娜家一趟,你在家休息哈。”他倚着门框,笑嘻嘻的对着乔雨的背影说。
“莫娜是谁?”乔雨头也不回,故意装作不知道。
“一个比你还漂亮的女子。”萨沙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乔雨的手指定在玻璃上:“你去干嘛?”
“下雪了,她家的房子漏水,我去帮忙修补修补。”萨沙说。
“莫娜是谁?”乔雨直视着萨沙,又故意逼问到。
“呵呵!”萨沙打了个哈哈:“时候不早了,我要赶快去,不然今天完不成工了。”
“莫娜到底是谁?”乔雨走近萨沙,继续逼问。
“一个寨子里的人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萨沙笑吟吟的朝着乔雨说:“还能是谁?”
乔雨看着萨沙,不再说话。忽而,转身走近玻璃窗,伸出手指继续画着小圈圈。
萨沙吹着口哨,踩着厚而松软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草原上。身后,一片雪白中,留下无数高低不平的足迹。
突然,他一阵抽搐,像枯树一般,轰然倒在雪地中。
冷风吹过,他像离开水的鱼一样,不停的摆动着尾巴,作着最后绝望的挣扎。
慢慢地,他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冷,只是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在风中,轻飘飘的向着不知名的方向飘去。
“我们每个人,每分每秒都在无限接近死亡,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明天和死亡哪个离我们更近。”萨沙用尽最后的力量将眼睛闭上,耳边,响起仁波切慈祥的声音。
“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我,我终于靠近你了。”萨沙满足的闭上双眼,再也不发任何一丝呼吸,他以最平静的姿态向这个世界作出了最甜蜜的告别。
他脸上的笑容,像雪花一样迷人,绽放着牛奶一样的花朵。
莫娜伏在萨沙的遗体上,悲痛欲绝,眼泪就像被解冻的雪水一般,融化着整片草原的心。
她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人,说走就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
她号啕大哭,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绝望的哭喊声。
“为什么?”她仰天大声呼喊,声音穿过殷红的鲜血,朝向遥远的天空:“你是什么天父?你为什么要带走他?你有什么资格带走他?”
“你凭什么?凭什么说你爱着每一个人?你高高在上,你想带谁走就带谁走?你问过他的愿不愿意?你知道不知道,他一出生就被抛弃,没有人爱过他,包括你,包括所有的菩萨和所有的人。你为什么不让他过几天好日子?”莫娜呼天呛地的朝着遥远的青天大骂。
不远处的山包上,乔雨穿着一身白,任由头发在风中散乱的飘散,她静静地看着人群中萨沙的遗体,听着莫娜悲痛欲绝的声音。她眼中无泪,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切都是僵化的。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白得就像脚下的积雪。仿佛这个世界与她无关,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她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没有知觉,她只是看着,像竖立的风马旗杆一样,在风中,忘记了时间,直到自己苍老死去。
莫娜穿着一件羔尔皮擦尔多,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跟在萨沙后面。手里不停挥舞着一支俄多,调皮的朝着萨沙的背影喊着:“赶牦牛了,赶牦牛了!”
萨沙赤裸着上半身,散乱着头发,以手为脚,故意学着牦牛的样子,在草原上来回跑动。
“咯嘿嘿!”莫娜一边挥舞着俄多,一边响亮的吆喝。脸上的笑容像天边的彩霞一般,红彤彤地,火烈烈的。
“死牦牛,就知道跑,还不赶紧吃草。”莫娜追上爬行着的萨沙,用俄多轻轻抽了一下萨沙的屁股,故作严肃的说。
萨沙斜着眼睛仰视了一下莫娜,然后使劲摇了摇头,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哞”的声音,然后,咬住一丛青草,横生生一扯……
莫娜看着萨沙嘴里含着在一大丛青草,眼神里透着野牦牛一般不羁又温柔的目光,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笑声串起脸上深深的酒窝,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时刻吸引着蜜蜂贪婪的蜂刺。
萨沙仰躺在草甸上,头枕着双手,背下垫着莫娜崭新的擦尔多。黝黑而健硕的胸膛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透着酥油融化的色彩。
莫娜斜坐在萨沙旁边,手里不停轻扯着俄多绳,眼睛盯着萨沙的脸,自然而大方。脸上,始终洋溢着绵羊一样原始的微笑。
“你猜,我们家现在有多少头牦牛了?”莫娜拍了拍萨沙的胸膛,调皮的问道,眼神中透着一股子野性。
萨沙闭着眼睛,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他抬起手,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公牦牛48头,母牦牛21头,牦牛仔7头。这个你考不到我的哈!”
“耶,你厉害哟,才回来就搞得那么清楚。我还以为你在外面读书,这次回来连牦牛长啥样都忘了哟。”莫娜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是傻子呀?我不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家去年开小卖部挣了一万四千块钱,隔壁聋子爷爷家半年前卖了一颗九眼天珠,吹牛大王阿可登巴三个月前被野狗咬了,讨口子多强在乡上的歌咏比赛中拿了个一等奖,他唱歌的时候穿的裤子,屁股上还有一个大补丁……”
“够了够了,就你了不得!”莫娜一拳头打在萨沙的肚子上,咯咯的笑着。
萨沙痛得一捂着肚子,一骨碌坐了起来:“你个野女子,真是牦牛变的,又打死了我好多个细胞。”他使劲揉着被莫娜捶击过的地方。
莫娜趁机又使劲在萨沙手臂上擂了一拳头,站起身来撒腿就跑:“我才不管啥子细胞不细胞的,痛死你活该!”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笑声像初春疯长的牧草,恣意地,无所顾及地疯长。乌黑的长发像一束奔跑的云,在微风中画着美丽的图案。
萨沙在原地蹦了蹦,然后捡起地上摊开的擦尔多,朝着莫娜喊:“不要跑了,我还要去帮周交叔叔写封信给他儿子。”
草原的余晖拉长了两人的身影,偌大的草原安静得像一尊被人遗忘的菩萨。
“你也毕业了,接下来是考公务员还是到大城市打工呀?”莫娜终于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温柔的小姑娘。
“这是我阿妈让我问的。”莫娜纯真的补充让萨沙哈哈大笑。
萨沙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告诉你阿妈,我不考公务员,也不走,就留在寨子里。再说了,我读书的时候,都是你们家供我的,我走了你们不怕我欠钱不还呀?”萨沙的笑声更响亮了。
“哪个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好不?”莫娜急得连忙解释。
“逗你的,你个傻女子。”萨沙再次刮了刮莫娜的鼻子。
“那你留下来做啥子?书不是白读了哟?”莫娜仰起头,认真的看着萨沙。
“我学了四年医,正好我们这里缺医生,我准备申请一下,在寨子里开一个诊所……”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埋没在草原深处,像一阵风,吹过之后,了然无痕。
一脸冷漠的乔雨,踩着细长的高跟鞋,像结了冰的珠花,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车站门口。黑色的风衣立着领口,让身材本就高挑的她,显得更加高挑。
来往的人群中,她就像一个高贵的怪物,在一群身着藏袍,脸颊黝黑,行为大大咧咧的行人中,她像一朵傲然开放的花朵,整个世界都只为她喝彩。
一个习惯当公主的人从来不会在意异样的目光,她脸上始终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
翌日,阳光正好。太阳帽、墨镜、防晒霜……她打点好一切,租车来到果根塘草原。
她来,只为了看这片草原,据说在这片草原中,偶尔会看到神狐的踪迹。她坚信自己的前生就是一只妖娆而凄美的狐。
租来的车,喷出一股尾气,呼啸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偌大的草原中。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发现,头顶着蓝天,站在广袤的草原中,自己小得,似乎并不存在。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闭上眼,静静的站在草原中,脸上幸福的笑容,逐渐浓烈,像一杯酒。
头顶咫尺的蓝,伸手就能挥散一片云彩。那云,白白的,软软地,似乎不经意间,就以轻轻裹拥着她的身体。
那该是怎样一种惬意而温润的感觉呢?像一种关于情爱的语言,又像是一个宽敞而温馨的家。或者都不是。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只折翼的小鸟,在都市森林里作着垂死挣扎。热闹喧嚣的都市,就像一座活死人墓,她本能的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每天在伪善的笑容中,她感到这个世界越来越冷,冷到她无法呼吸。
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想飞起来,飞上蓝天。可她只是一只折了翼的小鸟。
——我活得很努力,但过得却像条公式。
而此刻,她的身体在说话,她在血液在说话,她在每一个毛孔,都沁着牧草的芳香,在风中,在阳光下,无比清爽。
这是一个,修复羽翼最完美的地方——
她仰面躺倒在草甸中,享受着这足够大的草原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
闭上眼,脸上的笑容,清清地,浅浅的,像天上的云。她觉得自己没有一丝重量,甚至,连思维都没有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真正的找到了她自己,一个温暖而体贴的自己。
“舒服!”这是她唯一能想像到的词。
安逸,是时间最大的敌人。人们也只会在安逸的生活中,才会看到时间的无情。
这样简洁到基本无我的安逸感觉,对乔雨来说,实在太短暂了。
她并未从这种安逸的感觉中走出来,太阳已经慢慢溜走了。嗖嗖的冷风,钻进她粉嫩的肌肤,像针刺一般。
她依然闭着眼,脸上却不经意涌起一丝愤怒的表情。眉头慢慢的紧皱,红润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
“要死呀?这什么破天气?”牛脾气的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大骂起来。
她“呼”的一声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的草芒,盲目的看着草原四周。
冷,越来越冷。
天色,越来越暗。像光一样,瞬间不见了光明。
她开始恐慌,她觉得这一大片的黑暗度不要将她吞噬。她的心开始紧缩,慢慢的拧成一团,她不敢喊叫,她搞不懂这黑暗之中还有什么是更让她恐惧的。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隐藏在外表下的坚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在包里搜索着手机,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只限拔打紧急电话!”她又气又急,像丢了魂儿的孩子,在草原上分不出东南西北,她甩开腿,撒腿就往前路,她也不知道会跑向哪里。
光,让她瞬间感觉到强大依靠的光——在黑暗中朝着她微微的笑着。
——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没命的向着光束奔跑,她总感觉死神就在背后紧紧的跟着她,她怕得要命,除了奔跑,她再也找不到坚强下去的理由。
恐惧,是最漫长的奔跑。
“有人吗?有人吗?”她气喘吁吁的倚着民居门,大声喊叫。
“来了来了!谁呀!”屋里传出一缕清脆的女声。
乔雨本能的恐惧瞬间化为乌有。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请开下门好吗?”
她明显感觉自己的眉头舒展开来,紧缩的心,也回复平静。
突然,拐角处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头。
她刚刚消散的恐惧再次像雷霆般袭来,背脊骨一股冷气直窜脑门,她惊恐万分的大叫起来,身体倦缩成一团。
一个人形怪物,张牙舞爪的跳到她面前,伸出手直直抓向她。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着头,瘫软在地上。
“萨沙,你就欺负人家嘛。”藏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少女,百丝发辫衬着一张花朵一般的脸,脸上一对深深的酒窝里,装满了微笑。
怪物摘下面具,哈哈大笑。
“起来起来!”少女轻轻拉起已经吓傻的乔雨:“你看嘛,你把人家吓成啥样了都?”
少女责怪着这个名叫萨沙的小伙儿:“还不帮忙搭把手,把她扶进去?”
“噢噢噢,啦嗦!”萨沙将面具挂在门口,然后像擒小鸡似的,一把抱起乔雨,进了屋。
“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少女一边渗着茶,一边微笑着对乔雨说:“我叫莫娜,你是来旅游的吗?”
乔雨惊魂未定的看着陌生的一切,她甚至不敢肯定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她怔怔的看着莫娜,眼里含着泪花,委屈的嘴角挂着未干的泪迹。
“玛洛,造孽不?”莫娜靠过去,挨着乔雨坐下,一边抱着乔雨,一边轻轻擦拭着乔雨脸上的泪痕。
萨沙一脸歉意的坐在乔雨对面:“你喝茶,你喝茶。对不起啊!我以为是我们邻居来了,我们经常这样恶作剧,没想到是个陌生人。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
乔雨动也不动,恨恨的看着萨沙。
她的头微微上扬,怒视着萨沙。她有一种强烈的,想把眼前这个男人咬碎的冲动。
从小到大,就没人敢这么欺负过她。她是公主,绝不能侵犯的公主,没有人可以这样欺负她,没有任何人。
“你先喝口热茶,我等下帮你报仇。”莫娜端起茶碗递给乔雨。伸出手指指向萨沙,半边嘴角上扬,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脑袋轻扬,警告着萨沙——呆会儿再收拾他。
萨沙朝着莫娜使了个很奇怪的眼色,然后又向着乔雨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拿点糌粑!”莫娜恍然大悟,站起身来,就准备去拿糌粑。
“牦牛!”萨沙站起身来,将莫娜拉了回来,生生按在乔雨身边:“你就是一头笨母牦牛,你觉得她会吃糌粑呀?还是我来吧!”
他又向莫娜悄悄使了一个眼色。
莫娜会意的笑了笑,马上拥着乔雨说:“嗨,你看我这个脑壳,就是不够用。我又不会做汉族人吃的东西。”
“死牦牛,那你去做嘛!”莫娜朝着萨沙喊道:“做好吃点哈,就当给人家大美女赔罪。”
“要得要得,我一定把菜切得薄一点,炒的时候油放得多一点。”萨沙的声音消失在厨房。
“他在汉族地方读过书,他会做汉族吃的东西的。”莫娜再次友好的端起茶碗,递给乔雨。
乔雨接过茶碗,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黝黑的,棱角分明的漂亮女子,勉强展颜一笑。
夜,已经很深了,辽阔的草原深处,民居孤独的存在着。倘若没有光,它就像被菩萨遗忘在黑夜里的孩子,寒冷而孤单。
平静下来的乔雨,理所当然的吃着萨沙做的饭菜,只是在一举手一投足间,始终保持着一种高贵而矜持的姿态。
莫娜看着乔雨,眼里透着一种淡淡的羡慕。
“你长得真好看!”莫娜看着乔雨,情不自禁的赞美道。
“就是就是,真好看,比莫娜这头笨牦牛好看多了。”萨沙打着哈哈,脸上一如既往的堆着讨好的笑。
莫娜握紧拳头,朝萨沙比划着。脸上,却洋溢着自然而本真的笑。
“如果你不嫌弃,就去我家和我睡吧!”莫娜拉着乔雨的手,她实在太喜欢这个女子,漂亮、高贵、矜持、爱哭……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这个女子的身上。
乔雨突然发现,她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怔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
“哎呀,你放心嘛,我们家也很干净的。”莫娜紧紧拽住乔雨的手:“明天,我陪你逛果根塘草原。”
“你会做汉族吃的东西不?你阿妈会不?”萨沙突然插话。
“啊?”莫娜被问得一顿,脸上透着一丝失望的表情。
“好了,你就带她去吧!明天早上我做好早饭送过来。”萨沙嘎嘎一笑:“笨牦牛,逗你的咧!”
“哎呀,那么麻烦,那今天晚上她住你们家嘛,明天早上我帮阿妈做完事情,就过来找她耍。”莫娜一拍大腿,豪爽的说。
“啊?”萨沙和乔雨同时张大嘴巴。
“啊啥啊?就这么定了。”她再次拉起乔雨的手:“放心嘛,这头死牦牛是个好人,他不会欺负你的。如果他再敢欺负你,我就把他丢出去喂狗。”
莫娜说完,站起身来,麻利的拉紧衣服,走出房门,解开拴在屋后的马,像一个汉子一般,翻身上马。
“咯嘿嘿!”她像一个男人一样,豪迈的吼了一嗓子。清脆的声音在静静的草原中,瞬间飘向四周,良久不绝。
在微微的夜色中,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不见。
乔雨这才反应过来。
——居然会这样,该死!
她暗暗责骂道。
居然要和这样一个可恶的男人——在一个房子里过一夜——草原这么大,到处都看不到人,也看不到房子——万一他——她越想越害怕。
她双手放在双腿上,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萨沙关好门,看着她不安的神情,哈哈大笑,并不说话。
他走近角落,拿起一包东西,又走到内屋,找出一把手电。然后朝向房门走去。
“呆会我出门,你就把房门反锁了哈,我就在门外搭个帐篷。还有,莫娜就是这样做事永远不经大脑的一个女子,简单得很,她绝对不会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她。”说完,萨沙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她立马像风一样,窜到门口,“砰”的一声把门锁得紧紧的。然后,长出一口气。
“鬼才知道你俩打的啥主意。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她极不相信萨沙说的话。
屋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好一会儿,突然又传来沉沉的敲门声。
“干嘛?”她的心一紧。
“我忘了拿泡沫垫子和被子,没这东西,我要被冻死的。”屋外传来萨沙有些疲惫的声音。
她极不情愿的打开门,萨沙看也不看她,径直拿了垫子和被子又出了门。
出了门,他突然回头,朝着乔雨做了一个很诡异的鬼脸。
乔雨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抽身,将屋门重重的关上。
乔雨就静静的站在雪地中,像一只失去保护色的枯叶蝶,再也无力飞起来。
她无法想像,也不敢相信萨沙的离去是真的。她觉得,这就是宿命,就是瞎了眼遥老天故意要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她这只孤单的小鸟,刚刚修复好折断的翅膀,刚刚找到一种温暖,老天又无情的将这种温暖抢夺走。
她想哭,但眼泪就像心一样,被寒冷的雪风冻结了起来;她想说话,想呐喊,声音却总是被风吹走;她想冲过去抱着萨沙,脚却像生在地上一般,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得撕心裂肺。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她看着来往的人群,却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萨沙的遗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耳边,风在哭,雪在哭,菩萨在哭,回忆在哭,温暖在哭。
只有她自己,已经忘了怎么哭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又无比漫长。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没做什么事。唯一记得的,就是每天站在那个小山包上,远远的看着人们为萨沙处理身后事。
直到——人们将萨沙的遗体送到天葬台。
她倦缩在天葬台上,身体被天葬师拉昂捆绑成母亲腹中的胎儿形状。
拉昂低声念颂着会供经和断行经。红色的袈裟弥漫在空中,像一片鲜血在飞。
他脸上依然很安然,带着慈祥的笑容。
可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他为很多人天葬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富贵的,贫穷的,在他眼里都一样。他早已经学会了眼里没有美丽与丑陋,心里没有肮脏与纯净。不管那些逝去的人们来自哪里,他只有一种职责,就是打开他们通往天堂的路。
但,今天,他的心痛了。他第一次为活着的人天葬。他和谐的看着倦缩着的乔雨,他看到了她的心在哭,他看到了她的纯洁与纯粹。
她闭上眼睛,任由拉昂拿着法器在她身上比划。她看到自己正在慢慢被分离;看到自己白森森的骨头和红通通的心脏;看到自己的鲜血正流进萨沙僵硬的血管;看到一大群化身空行母的兀鹫从山顶俯冲下来,啄食着她似乎并不存在的肉身……
她看到自己正在慢慢飘升;看到萨沙骑着白马,站在云端朝着她坏坏的笑;看到自己轻盈的落在草原中,开成一朵艳丽的花朵……
半山坡,莫娜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藏袍,木然站立着。她的脸上写满悲伤,像凋谢的花朵,像再也无法掷石的俄多。
她不明白,乔雨为什么要这样。
她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她深爱着萨沙,这种像简单得就像恩爱的牦牛挤在一起,发出的吃草的声音。
她也知道乔雨爱着萨沙,可自从萨沙离去,自从乔雨站在小山包上远远看着萨沙的时候,她再也没听见乔雨说过一句话。
她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这一刻,她看着倦缩在天葬台上的乔雨,她的心痛极了,甚至超越了萨沙离去的悲痛。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她控制不住,她束手无策。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泪水打湿了眼睛,她肆无忌惮的,渲泄着内心无法言说的悲伤。
乔雨睁开眼睛,站立起来。远远地看着失声恸哭的莫娜。
她慢慢走过去,轻轻拥着莫娜。
莫娜紧紧的抱着乔雨,像抱着萨沙一样,哭声愈加大了起来。
乔雨并不说话,似乎连呼吸也轻得像一只蚂蚁在爬行。
这一刻,两颗悲痛的心,紧紧靠在一起。脚下,牧草迅速枯萎的声音,被寒冷的风,悄悄吹散。
乔雨和莫娜相互搀扶着,走在回去的路上。
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寒风一阵比一阵寒冷。天空蓝得忧伤。天很亮,乔雨,却看到了黑夜。
时间就像陀螺,让乔雨总在快乐与忧伤中来来回回,欲罢不能。
她记得,她在果根塘草原的第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她害怕可恶的萨沙会趁着她熟睡之后欺负她,始终都在半醒半梦之间徘徊。
天色微微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无法坚持下去,沉沉睡了过去。
好景不长,她睡去不久,就被萨沙的歌声吵醒了。
她愤怒的捶击着床头,然后猛然拉过被子,盖在头上。
但萨沙的歌声就像一阵风,可以钻进任何有缝隙的地方。
她忍无可忍,迅速爬起来,抓起风衣穿起来,紧紧的裹着,打开门就开始大骂:“要死呀?一大早让不让人睡觉了?”
引吭高歌的萨沙被这一声大骂惊了一下,他转过头,朝着乔雨嘿嘿的笑了笑,双手合什:“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吼了,你继续睡嘛,我进屋拿个马鞍。”
乔雨怒视着萨沙,这个人真是她上辈子就积下深仇大恨的人,这辈子老和她过不去。
萨沙呵呵的钻进内屋,拿着马鞍就往外路。
“你睡你睡,关好门哟,不然……”萨沙扭过头,又朝着露出一脸诡异的笑。
“可恶!”重重的关上门,快步走到床上,然后像泥一样瘫倒在床上。
“可恶的人,歌声还真好!”乔雨呢喃着,很快又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快到中午了。
她是被饿醒的。
她翻身起床,叠被、洗漱……等一切收拾妥当,她觉得更饿了。
她到处翻找,却找不到一点零食。
“什么人呀,一点吃的都找不到,小器鬼!”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今天天气真不错。”她走出门,用力伸了个懒腰,浑身疲软的毛孔瞬间又变得无比轻松和活跃起来。
“这恶人跑哪里去了?不知道家里还有客人呀?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我要饿死了都。”草原安静得听得见阳光落在地上的声音。
急速的马蹄声终于传来,萨沙骑着马从草原别一头飞奔而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耍得忘了时间,把你给忘了。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吃哈。”一身泥巴的萨沙一边很潇洒的从马背上跳跃下来,一边抱歉的对乔雨说。
乔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对这个男人实在没什么好感,只不过情势所迫,无奈寄人篱下罢了。
萨沙的动作很快,乔雨并没有等多长时间,就听到萨沙在里屋叫乔雨吃饭。
乔雨抽身回屋,她实在饿坏了。
她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准备开吃。
“等等!”萨沙叫住了她。
“干什么?”她警惕的看着萨沙,生怕他又搞什么恶作剧。
“换个地方吃,胃口要好一些。”萨沙拿起两盘菜就往外走:“帮忙把米饭也拿出来呀!”
乔雨极不情愿的拿着两碗米饭跟着萨沙走出门。
萨沙走到一块平坦的,长满青草的草甸中,将菜放下,然后招呼乔雨过来。
萨沙就像一个精灵,瞬间又拿着一张卡垫,放地乔雨脚下。
“你们城里人爱干净,你坐这上面。”萨沙嘿嘿的笑着,一盘腿,坐在草地上,端起一碗米饭,就开始狼吞虎咽。
“坐下来吃呀!这里吃饭,胃口会很好的。”萨沙对愣在一旁的乔雨说。
乔雨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一边盯着萨沙,一边小心翼翼的端起饭碗,小心翼翼的吃了起来。
她突然发现,在偌大的草原上,头顶着天,脚踏着地,好像再也没有了时间和空间。
不得不说,这恶人这主意还真不错,确实在草原上吃饭,胃口大开。
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突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也并不是那么可恶。
她放下碗,第一次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紫铜色的皮肤,长长的卷卷的头发,野性在风中飘扬。坚硬的臂膀透着原始的美,脸上的浅浅的笑容像一匹野马,自在而不羁。
“帅,真是帅!”她不得不承认,萨沙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能令她感觉到帅的男人。
她突然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被这种突来的感觉吓了一跳:“不会这么邪门吧?我怎么会对这个可恶的男人有这种感觉?”
“错觉,错觉,一定是错觉。”她自我安慰着。
“看那么仔细干什么?想当女流氓?”萨沙一抹嘴巴,取笑着乔雨?
乔雨猛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收回目光,尴尬的看着别处:“我只是想看看你这样可恶的人,到底长得多邪恶。”
“不过还好,你还长得像个人。”她努力找着台阶下,而脸上,却非常不争气的涌上一团淡红。
“好了,吃饱喝足,我得走了,你把这里收拾收拾,把碗洗了哈。”萨沙站起来,原地蹦跳了几下,然后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马匹走去。
“凭什么?我是客人,我不会做这些!”乔雨大声抗议。
“没有不会的,只有不愿意做,我相信你是很会做的。”萨沙的声音在马蹄声中渐行渐远:“呆会莫娜会来找你玩,我晚点来。”
她终于坐上了期待已久的马背,萨沙在她身后,拉着缰绳,轻轻拥着她。控制着马匹,慢慢向前行走。
这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萨沙声上独特的野性的男人味道,总是围绕在她身边,无处不在。
博大的草原上,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唱首歌来听听!”她试图把这种情感的不安隐藏起来,隐藏在马蹄下,牧草中。
——吉祥十五的白月,你何日重现,泪水已打湿了我的双眼,啊啦热,嘎若洛洛……
萨沙的歌声清亮,高吭而又悲怆。
她的心一紧,瞬间感觉心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刺了一下。“干嘛唱这么悲伤的歌?唱那天早上你唱的那首山歌吧!”她无法想像,这么一个好像什么事都不在乎的不羁的男人,怎么能唱出这样的悲伤的歌,这个男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萨沙的歌声再次响起,这次,辽远而干净,像鸟鸣,像水流,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声音。
“太美了!”她还沉浸在歌声里的时候,萨沙却大喊一声“驾!”
骏马张开四蹄,开始狂奔起来。
她吓得粉脸苍白,紧紧抓住骏马的鬃毛。
“让它停下来,快点!”她大喊。
“放心吧,没事,我保护着你,你掉不下去。”萨沙在声音近在耳边:“草原这么大,不跑起来,对不起我的马,对不起草原啊!”
“我害怕!”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会习惯并喜欢上这种感觉的!驾”萨沙让骏马更快的飞奔起来。
耳边,窜过风的声音,草原变成一片幻境。
她慢慢的松开手,本能的靠紧萨沙。
她慢慢的开始感受到刺激、新鲜。恐惧感逐渐消失。她睁开眼睛,看着越跑越大的草原,内心开始欢欣起来。
…………
接下来的几天,她成天叫嚷着,让萨沙带她骑马。
而萨沙总是很忙的样子,总是一大早出门,下午甚至晚上才回来。
但萨沙每次回家,不管早晚,都会带她骑一会儿马。
由于萨沙经常不在,她不得不慢慢学习做饭,洗衣服。这对她这个从小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来说,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很多时候,莫娜也会来找她,带她到果根塘各个角落玩耍。
她也在和莫娜的聊天过程中,读懂了莫娜的简单与率真,虽然她是一个女孩,但她身上,依然有一些和萨沙一样野性的本性。
她也慢慢知道了萨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萨沙十一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由于他天资聪慧,极爱读书,寨子里的人们,特别是莫娜母女就资助她上初中、高中、大学……每逢假期回家,他都没日没夜的帮这家干农活,帮那家修房子,总之就是谁家有事他就会出现在谁家。
他生性活泼开朗,热情豁达。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也是这个寨子里,唯一一个读过大学,见过世面的人。
慢慢地,乔雨不再觉得这个男人讨厌,反而,内心那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却与日俱增。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她越来越喜欢和萨沙呆在一起。在这个男人身上,始终会有让她意想不到的惊奇。
“我要回家了!”夜晚很静,是一种让人太容易习惯的静:“我爸妈天天打电话催我。”
两人围坐在火炉边,窗外,吹着微微的风。
萨沙搓了搓手:“是该回去了,好像你离开家也有个把月了哈,你父母肯定会担心你的。”
“可我还想再呆一段时间,我觉得这里很好!”她幽幽地说,脸上,涌起一缕不舍。
“想来的时候再来呗,这有啥大不了的?”萨沙大大咧咧的说:“这根本就不是个事情嘛。”
她看着萨沙,这个男人眼里似乎永远没有什么事是大事情,他的解决办法永远那么简单而有效。
“我真羡慕你,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在即将离去的时候,她想告诉这个男人,她真的很喜欢这里。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去,将很难再有机会到这里。
“听故事听故事,快讲快讲!”萨沙调皮的凑近乔雨,似乎很迫切的说。
乔雨呵呵的笑了笑:“我们家很有钱,我从小到大,家里都有专门的阿姨给我做饭,洗衣服。我爸妈很疼爱我,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任何苦,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现在,我一个月一零花钱都是好几万。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真的感觉越来越不快乐。”
她顿了一下,语气开始黯然:“特别是我从法国国家音乐学院留学回国以后,我好像觉得,我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但我没有办法选择,你知道吗?这种无法选择是怎样一种无奈。直到今年,我爸妈觉得我老大不小了,就张罗着让我结婚,对方也是和我一样的家庭,准确的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是一种商业通婚,就是为了生意,为了商业利益两家联姻,明白吗?”
她眼中有泪,声音更加低沉了:“而且,一旦结了婚,我就要移民美国盐湖城。我爸妈是很疼爱我,但他们永远不会懂得我想要什么。我没办法选择,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关于这一点,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很羡慕你们的简单,真的很羡慕。其实我抗拒过,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我和爸妈达成协议,给我一个月时间,不管我去哪里,都不能约束,一个月后,我会回去履行协议,按照他们的安排,和那个一点感情没有的家伙结婚,然后,就随他去美国……”
“当然,人活着,钱也很重要,我不敢想像,没有钱,我还能不能活下去。”她开始抽泣起来,萨沙轻轻的拥着她,她不由自主的将头枕要他的肩头,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瞬间的踏实、温暖:“现在,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也得回去履行我的诺言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里,我在这里住着,很轻松,每天都像马儿牛儿一样,自由自在的,我能很清楚的看到自己。而且,草原那么大,天那么蓝,不像城市里,到处都很拥挤,找不到一点属于自己的地方,找不到一点属于自己的绿色,一点都找不到。可是,我做不到像你们这样生活,你们甘于贫穷,而且在贫穷中活得很快乐。我想快乐,但我不能贫穷。你明白吗?”
萨沙静静的听着她的诉说,她的长发像水一样流淌在她的手背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像奔跑的马蹄。
“人一辈子,只有四件大事,生老病死,其他的事儿都不是事儿。”萨沙柔柔的说。
“人一辈子,只有四件大事,生老病死,其他的事儿都不是事儿。说得轻松,可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没人能够做到!”乔雨突然抬起头,话锋一转,望着萨沙:“你舍得我离开吗?”
萨沙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场春雨:“当然舍不得了哟,我们是朋友嘛!”
“因为莫娜?”乔雨追问,她的心刺痛了一下。
“啊?”萨沙张大嘴巴,有些惊讶。
“你们没告诉我,可我看得出来,你和莫娜之间很亲密,是一种很亲热的关系。”乔雨转过头,看着漆黑而滚汤的火炉,脸色有些苍白。
“这不一样嘛,不管我和莫娜之间什么关系,我和你是朋友,我肯定舍不得你走嘛。”萨沙打着哈哈。
“这不像你,你突然变得虚伪而复杂起来,我很不喜欢。”乔雨生气的说。
“我们——不可能,是吧?所以……”向来爽朗的萨沙突然结巴起来,甚至有些羞涩。
“我知道了,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我就满足了。”乔雨勉强展颜一笑:“我给你吹支曲子吧,你知道我学音乐的。”
“噢!”萨沙放开搭在乔雨肩头的手,低下头,脸上的失意分外明显。
乔雨像是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埙,走到萨沙身边。
“我怎么没见你有这个东西?也没见你平时拿出来,你放哪里的?”萨沙好奇的问。
“秘密!”乔雨调皮的说。
“追梦、烟花易冷、梦中的额吉,听哪首?”乔雨一只手拿着埙,一边看着萨沙问道。
“梦中的额吉。”萨沙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低沉而略有悲伤的音乐响起,慢慢钻进夜幕,钻进萨沙的心。
萨沙静静的闭目聆听着,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就在这一刻被同样柔软的声音击中了。他的心温暖而潮湿,而阳光之后淋了一场春雨。
良久,曲子像草原的四季一般,轻轻悠悠的掠过。
“好听吗?”乔雨看着低沉不语的萨沙。
萨沙并未说话,他伸出手,拿过还留着乔雨口唇香味的埙,仔细的端详着。
“我能试试么?”他举起埙,征询着乔雨。
乔语面带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心底的失意似乎得到暂时的安抚。
萨沙用一种几近虔诚的姿势,将埙慢慢递到唇边。
“呜……”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埙孔里发现一声短暂而厚实的声音。
“你真有天份,第一次就能吹响。”乔雨有些惊奇的看丰萨沙。
萨沙看了看乔雨,没有说话。
他再次将埙递到唇边——梦中的额吉——居然不可思议的从埙孔是飘扬而出,他孔武有力的手指此刻变得无比柔软而灵动。
乔雨无比讶异的看着萨沙,她无法想像,这样一个简单得像一头牦牛的男人,居然还会这么生涩的乐器。
尽管这一个多月以来,她每天和萨沙朝夕相处,但此刻的她,依然被震惊了。
——这个神秘的男人,身上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
她无法自拔的陷入萨沙的乐曲中,辽阔的草原,温暖的家乡,奔驰的骏马,不羁的笑声,还有蓝天、白云、明净的山歌——原来,这样的曲子更适合萨沙这样的男人来吹奏。
“你还有什么不会的?”乔雨不自觉的问道,脸上,洋溢着一种甜蜜的、崇敬的、无法解释的表情。
“我就乱吹的。”萨沙憨憨地说:“还会点儿箫、陶笛、吉它、尺八,其他的就不会了。”
“但尺八很贵,买不起,嘿嘿。”萨沙傻傻的笑着。
“厉害呀!你都怎么学的呀?我怎么在你家没看到一样乐器呢?”
“买不起嘛,我现在要存钱,开诊所,不能瞎浪费。”
“噢!钱,本来就很重要。”乔雨不再说话。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一片干净的草原,一个简单善良又多才多艺的男人——她再也不会遇着第二个萨沙。
她突然扭过身,紧紧的抱着萨沙:“我喜欢你!”
萨沙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旋即慢慢伸出手拥抱着乔雨。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想推开乔雨,心却告诉他不愿意;他想开口说话,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乔雨就突然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嘴。
夜,更加安静;心,更加潮湿;风声里,带着温暖的笑声。火炉里,炉火像在赶赴一场华丽的盛宴,欢快的笑着。
一夜无眠,乔雨将自己,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这片草原,这个神奇的男人。
萨沙知道,自己就像被赶进深山的牦牛,呼吸之间除了青草香味,还有了钢筋水泥。
漫长的夜很短暂,天色微微亮,萨沙爬起身来,抱着乔雨说:“我到县城去一趟,帮你找找车。”
“注意安全。”此刻的乔雨变成一个纤细而娇柔的女子,躺在萨沙的臂弯,无比满足。
快到中午的时候,萨沙骑着马回来了。
“后天的车,我们今天好好去草原玩一天吧。”萨沙拥着乔雨,走出房门。
…………
乔雨租了一辆车,她站在车边,远远的看着萨沙那孤单的房屋。
“我不能走,这里有他的房屋,他的马匹,他的草原。”她一咬牙,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汽车急驰而去,只留下一声声无声的呐喊。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四年过去了,草原却似乎并没有变化。
这片草原似乎早已忘记了曾经来过的乔雨。只有莫娜母女偶尔会聊起她,天葬师拉昂也会偶尔想起那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女子。
莫娜出家了,拜了上师,当了一名居士,在家料理着小卖部。
萨沙年轻的面容,就悬挂在客厅正中央,日日香烟缭绕。
乔雨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依然高贵,只是高贵了多了几分牧草的味道。
当所有人都再一次以为她会成为一名过客的时候,她却将萨沙的旧房屋改成了诊所,而医生就她一个人。
诊所的名字,取名叫萨沙诊所。
她每天早出晚归,谁家有病人,她就去谁家,收费很低。
没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莫娜清楚,这四年,乔雨是作了多大的牺牲,她这一生,是在做萨沙未竞的事。
可她依然不明白,乔雨怎么就会那么突然而深刻的爱上萨沙的。在她眼里,似乎并没有发生过很特别的事情。
但乔雨知道,萨沙给了她的,就是一片属于她的草原,一抹属于她的绿色。
——这就是她渴求的一生。
草原上,一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子,骑着马,背着医药箱,渐行渐远。
而在草原安静的夜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响起那支熟悉的曲子——梦中的额吉。
天空,再一次响起萨沙明净而野性的歌声。
草原,依然安静,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