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顺场的闻名遐迩不同,由于缺了红军强渡大渡河的一曲颂歌,蟹螺堡子名不见经传,尽管两地距离仅10公里,尽管尔苏文化令学者仰慕游客称颂
蟹螺堡子在大渡河中游的巍巍群山里,川藏茶马古道擦身而过,没有上山,而是沿大渡河一路西行,弯弯拐拐去了康定溜溜的城。
上山即见蟹螺堡子。
眼前的堡子,不过是横断山脉深处一座宁静的小山村,躺卧于群山的怀抱。
周遭林木葱郁,峰峦叠翠,云雾缭绕,生态绝佳。高低错落的山坡地上,可见绿油油的玉米,黄澄澄的李子,一片片新栽的枇杷。两侧山势舒缓,左边对面山,右边鸡菩萨岗。一条小溪流,将堡子一分为二。溪流那边是老堡子,地势略高,靠鸡菩萨岗依山而建;溪流这边,坡度较缓,形成一大片开阔地,本地人叫“坪子”,新堡子就矗立在这里。公路在新堡子和溪流之间缓缓而上,宽阔平坦,在乡村道路中算是很好的。
几十户人家二百多号人,生活在这个堡子里。
蟹螺堡子隶属石棉县蟹螺藏族乡,地名录上的称谓是江坝村第五组。乡里还有猛种、乔白路等几处这样的堡子,居住着藏族的一个支系——尔苏。这一支系两万来人,主要定居于石棉、汉源、九龙、甘洛、越西、冕宁等县。为了生存,尔苏先辈在崇山峻岭中寻得僻地一方,聚族而居,形成一个个村落,即尔苏人称的堡子。
清朝同治年间,堡子始冒出尔苏人的黄、王两大姓氏,以后的唐、杨、姜、汤、朱等,盖由黄姓化出。究其根由,似乎天成,自然得不能再自然。诸如祖先养蜂取糖出售,即以“唐”为姓;祖先拜白杨树为干爹,就以“杨”为姓。
尔苏文化颇为神秘,“姓”的来历仅为其一,另外尚有许多不解之谜。诸如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信仰原始宗教,罕见的萨巴图文,神秘的天文读解,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虔诚的白石情结……
其实尔苏语中,“尔苏”的意思,指的就是“白人”或“崇尚白色的人”。不知根系何方的尔苏人,拥有浓郁的石头情结,尤为崇拜白石。这个崇拜,来自一个久远的传说:创世之初,东方有白色的浩瀚大海,海里巍然屹立一块白色的巨石。待巨石开裂,走出人和诸多的神灵。由是,尔苏人家中,都有一块称为“觉”的白石头,以祭祀祖神。
有“觉”就有歌,歌之始祖亦名“觉里满姆”。歌声昭示后人:这个石头是我们的祖先,我们要过节来敬它;我们要给它抹面、抹油,我们要给它烧香。这歌逢盛典必唱,赞颂白石,祷告神灵,祈求幸福。
我就是在歌声中,走进蟹螺堡子的。
歌声出自一群尔苏妇女。她们身着节日盛装,手挽手,载歌载舞。听不懂唱些什么,然而,那无尽的温馨与热情,让人颇有回家的感觉。
知晓尔苏语的朋友道出,她们唱的是流传已久的《迎客歌》,大意是说:“远方的客人呀,不知道你们要来,我们没有做准备。知道远方的客人来了,我们热情款待!”
客人往往是不请自来的,那年月又无电话信件沟通,所以歌词直白坦诚,没有丝毫的做作,心里咋想就咋唱。
的确与众不同。真诚的歌,让我顿感尔苏人的真诚。
普通的村落,普通人的日子。歌声中,我紧随周学琼,一位普通的中年妇女,漫步堡子,去感触尔苏的昨天与今天
唱歌的人群中,巧遇周学琼。这是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妇,言语简洁,举手投足尽显尔苏的淳朴。
听她讲来,尔苏藏族爱唱歌,一年到头歌声不断,从料理家务到劳作地头,从风雨云雾到花鸟鱼虫,见啥唱啥。当年娘家人口多,小时候,常听奶奶边磨玉米边唱歌,开口便是“高山的人苦,高山雨绵绵,高山种的是地,高山的女儿嫁矮山”。曲调凄楚伤感,听着听着,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堡子海拔千米,山高坡陡,土地贫瘠,交通不便。祖祖辈辈,可说是刀耕火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姑娘选择嫁平坝,要读书无疑是做白日梦。至于住房如何破旧简陋,一首藏汉交融的民歌《苦麻菜儿苦茵茵》这么唱来:“茅草房笆笆门,风又吹来雨又淋;白天看到锦鸡窜,夜晚听到山水流。”
尔苏苦,清朝初年的《雅州府志》,早留下“地瘠民贫,生计维艰,家鲜盖藏,关山阻碍,风气闭塞”一类的记载。
沧桑巨变发生在这些年,盼得好日子,尔苏人笑逐颜开。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大力扶持,项目越来越多,投资越来越多,囊括生产、生活、教育、文化、卫生等诸多领域。
就说新堡子的房屋,无不是近十来年富裕起来后,陆续修建的。虽系新建,但尔苏风貌依旧,全然木石结构,墙体石块垒砌,连底三层,给人以碉楼的感觉。底层供畜牲御寒,二层是堂屋和卧室,三层堆放粮食杂物,屋面一色的两面坡小青瓦。
周学琼家所在的老堡子,虽已延续数百年,但除去一栋古旧的碉楼外,其他的房屋如同新堡子,都是这些年建造的。
步入周学琼家,典型的尔苏民居,一共3层,每层一百多平方米,庭院整洁,靠墙另辟厨房一间。周学琼和丈夫唐全友务农为生,供养一双儿女。
唐全友兼管江坝村卫生,负责垃圾的运输和集中销毁。一路行来,果然没有动物粪便,不见白色污染,公路干净得让人难以想象,好像用水刚冲刷过一样。堡子有公约:清扫道路,实行村民分段包干;路边建有垃圾箱,垃圾统一收集,专人处理;人畜粪便发酵后,不往溪流里排放,而用于庄稼和果树。虽有约束,但注重环保,爱护家园,维系生态良性循环,还得归功于村民的高素质、好习惯。
文明素养的提升,全赖生活水平的提高。这年头讲科学,改良品种,土豆、玉米产量成倍增加,又种上反季海椒,养起猪和牛,周学琼家一年收入有3万来元。待高品质的几亩枇杷挂果,日子更富裕。大女儿大学专科刚毕业,又报名参加美容专业培训,眼下在石棉县城实习。女儿相信自己的选择,认为这是朝阳产业,随着人们收入的增加,生活质量的提升,会有很大发展空间。小儿子刚考上高中,秋天就要去县城念书。
接下来,堡子的人想着发挥优势,搞搞民族民俗文化游、生态度假休闲游,与安顺场的红色旅游连成片,再与周边的景区共同携手,形成规模……
手机响起,收到短信。周学琼告诉我,明天有大雨,提醒预防山洪和地质灾害。信息时代,从农作物种植、病虫害防治,到市场动向,手机须臾不可离。
2004年,堡子开始安装电话。第一次拨打时的情景,周学琼记忆犹新:惊讶,激动,我家竟然有了电话!小心地提起话筒,笨拙地逐一按键,挨着给亲戚们打个遍。2007年,建起移动通信基站,座机逐渐淘汰,周学琼全家玩起手机。
时至今日,除了不会使用的老人,谁兜里不装着手机,就连高中生也普及了。以至堡子的人放出这么一句话:这年头,手机比打火机还多!
好个“手机比打火机还多”!一句直白的话语,道出尔苏人津津有味的好日子,滋润甜美的新生活。万象更新的中国,这点变化微不足道毫不起眼,然而,尔苏藏族的进步展现出各族人民的复兴进程,一个堡子的发展折射出神州大地的飞速崛起。
王迁洪走出堡子,得力于时代变革大潮,无数像她这样的尔苏一代,被历史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点。回望家乡,亲情不言而喻,再忙,也抽时间常回家看看
收入增加,衣食无忧,住房条件改善,国家各种惠民措施不断推出,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祖祖辈辈读不起书的尔苏人,兜里有钱以后,格外看重子女的教育。最大的理想,就是让孩子们好好念书,成为有知识的人。周学琼家如此,她的邻居王国海也如此。
王国海家门前,有一片不小的坝子,在山区可谓稀罕。
坝子是全堡子聚会与庆典的场地。放眼看,一个坝子,人挤人水泄不通,锅庄跳得潇洒矫健。尔苏人能歌善舞,跳锅庄的队伍里,王国海的女儿王迁洪舞姿翩翩。
尔苏的锅庄首推《萨里安多曼》。客人到来,堡子欢歌劲舞,男女老幼穿着节日盛装,舞步飘逸奔放,歌声山谷回荡:“我们舞起来,我们跳起来,美丽的姑娘住在堡子里,娇艳的花朵开在山岩上。”
美丽的姑娘又岂安于住在堡子里!
天高任鸟飞。尔苏新一代放眼打量,山外的世界真精彩。于是,美丽的姑娘,英俊的小伙子,瞄着五彩缤纷的世界,展翅高飞,去实现老一辈从未有过的梦想。
出生于1989年的王迁洪赶上了好时光,她成长的年代正值家乡面貌日新月异。往上数,祖宗八代没人读过书。到了父母这辈,一个初中甚至小学文化的人,已算堡子里的知识分子。轮到王迁洪时,乡村办起学校,她先后就读于江坝村小、蟹螺乡中心校、石棉民族中学。医学专科毕业后,考入国家计生部门当上了公务员。
一大批像她这样的尔苏青年,追逐改革的浪花,踩着时代的鼓点,圆梦今朝。唐全星、杨梦茹、陈丽……王迁洪一口气道出几位走出堡子踏上工作岗位的同龄人姓名。更多外出的年轻人,则为办实业经商务工,抓住机遇,各显其能。
农村的艰辛,王迁洪一一道来:虽说机耕道取代了羊肠小道,但泥巴路依旧难行。求学路上,雨天双脚泥,晴天一身灰;大人们县城办事,两三天打个来回。懂事的她放学回到家,先帮大人干农活做家务。收获季节,通往庄稼地的小路上,王迁洪吃力地往家搬运土豆、玉米秆。虽有自来水,但每当冬季来临,铁质水管结冰,王迁洪就得去背水,每天五六趟,一背七八年。乡村电压低,待到晚间做作业,只能就着昏暗的灯泡。
王迁洪的苦恼如今不再。
2009年,国家出资几百万,机耕道改成公路,铺上水泥,直通乡里。去趟省会成都,村里人开上小车,也就3个多小时。小路拓宽并硬化,堡子里一多半人家买上两轮或三轮摩托。王迁洪家前年也买了辆三轮摩托,无论种子、农家肥运地头,还是丰收的庄稼回家,开着摩托来回跑,揽下所有累人的活。还是国家拿钱,淘汰铁管,改用PVC水管,并深埋地底。从此,一年到头,拧开龙头水哗哗流淌。
当初,王迁洪背玉米秆当柴火。如今,农网改造投资几十万元,高压线、低压线改头换面,电表全部安到家门,灯光一下子透亮。再加上家电下乡财政补贴,家家买起电饭煲、自动洗衣机、液晶电视机……有的还安起空调,冬天取暖。而在8年前,整个堡子仅有几台黑白电视,看的人堆一屋子。
堡子的每一点变化,总是牵动自己的心。去年年底,有关部门公布首批中国传统村落,作为中国农耕文明的代表,蟹螺堡子名列其间,王迁洪欣喜若狂。
家乡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逢年过节,王迁洪回到堡子,换身尔苏服饰,唱歌跳舞酣畅淋漓走一回。她看过几本尔苏的书,都是近几年出的,由此更加尊敬、崇拜自己的祖先。她也会绣花,当然是尔苏的针法和花样,也会唱一些尔苏歌曲。不为啥,就为心底保留一份永恒的族群记忆。
尔苏文化以它的向心力、凝聚力,感召着远去的儿女。
萨巴王志全,尔苏文化的代表人物,全堡子的骄傲。提到自家的好日子,滔滔不绝感慨万千;说起尔苏文化,源远流长传承有望
歌声中,萨巴王志全左手端碗山泉,右手持嫩树枝蘸水,轻洒在每一位客人的头顶、双肩、后背和前胸。
尔苏语中的“萨巴”,即具有卜算、驱邪、做法事等超凡本领的“手艺人”,等同于和尚、道士一类。王志全的手艺出自家传,记事之日,就跟随父亲学习。上世纪50年代,“萨巴”被视为封建迷信,直到改革开放,王志全方重操祖业,将尔苏文化发扬光大。
身材魁梧的王萨巴,气定神闲,满脸肃穆,口中念念有词,用尔苏语轮流为客人送上祝福。
一旁,激情的锅庄跳个不停,欢快的《萨里安多曼》唱个不歇:“让我们一起庆祝丰收的喜悦,一起享受生活的快乐!”
客人们绝对想不到,这甜美的祝愿,恰是王萨巴一家的真实写照!年近七十的他,日子越过越舒坦,膝下儿孙成群,个个有出息。
老大当兵回来,安排了单位。后辞掉工作自己干,从银行贷款5万元起家,投资一百多万办起工业硅厂,经营至今。
老二的发展犹如滚雪球:搞花岗石板材起步,接着开石英砂加工厂,再下来经营县内3座小电站;而后雄心勃勃,集中资金,赴甘孜州从事水电开发。老二做更大的事去了,把石英砂加工厂交给父亲。王志全无奈,摇身一变,萨巴成厂长,祈福消灾改打理企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王萨巴操劳8个年头,里面的酸甜苦辣,不足为人道。
萨巴办企业,实是开天辟地第一遭。虽说累得提早白了头,但再苦再累心也甘。回想公社化时期,王萨巴夫妇天天出工,年底算盘一敲,还倒欠生产队的钱。不补上,就扣口粮,不怕你赖账。家里人口多,一年四季缺油少肉,一顿能吃光4斤玉米渣拌饭,怎敢差队上的钱。全靠自己的老父亲,偷偷外出做木工,挣几个辛苦钱,年年填这个窟窿。
老三除担任江坝村党支部书记,还帮助老大照管企业,一天忙到晚。老四、老五买起车子跑运输,亦是衣食无忧。
眼下,儿子们在县城买房,又买小车,就连老三去村里上班,也是开着车。
提及可爱的孙女们,仅念过小学三年级的王萨巴喜上眉梢:一个大学毕业,一个正念大学,还有一个今年高考,在家里等候通知。
尔苏文化传承有望,最让王萨巴乐不可支。
世事沧桑,尔苏的文化和民俗逐渐淡去。唯有隐身大山的村落,诸如蟹螺堡子这般,保存尚属完整。再加有个王萨巴,可谓尔苏的“活字典”,多年致力于民俗文化活动,对其传承、保护和延续,发挥了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
这些年好事连连,国家高度重视尔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投入大量资金,组织了一个个的专题研究。由是,一座堡子,一个萨巴,成为考证尔苏文化的重点,学者们关注的热点。
先是学者们频频造访堡子,轮番拜访“活字典”,挖掘考察尔苏文化,撰写了一本本专著,涵盖历史、民俗、建筑、服饰、饮食、音乐、舞蹈等,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
接下来,中国社科院成立专题组,全面深入地研究尔苏文化,系列成果正逐步推出;“中国西南濒危文字抢救整理与研究”列入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清华大学成立的课题组,去年专程赴堡子实地考察,今年4月又邀请王萨巴去北京,众多教授和助手济济一堂,耗时20来天,记录和研讨他的尔苏语言;尔苏最具特色的“环山鸡节”,列入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王萨巴成为传承人,带起了徒弟。
“环山鸡节”,蟹螺堡子最隆重最盛大的节日。祝福期盼,尔苏的歌声天地回旋,咏叹今天好时光,放飞明天的心愿
多次参加“环山鸡节”,亲眼目睹王萨巴大显身手,堡子的人阖家团圆,喜气洋洋。
周学琼、王迁洪、王志全……我认识的一个个尔苏朋友,幸福与快意,尽写在他们的脸上,绽放在难以掩饰的笑容里。整座堡子,男人的笑豪放,女人的笑亮丽,老人的笑爽朗,小孩的笑灿烂。总而言之,那笑格外阳光,格外动人,给每个客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宁静的堡子人声鼎沸,羊皮鼓敲起来,牛角号吹起来,欢乐歌儿唱起来。
尔苏的歌不简单。从堡子唱到成都,夺得四川省少数民族艺术节金奖;又从成都唱到北京,唱到央视的“民歌⋅中国”栏目,面向全国观众,唱出尔苏人的风采。
生活的美满,节日的欢愉,亲情的浓郁,族群的温暖,皆在欢歌笑语中。普通的人家,普通人的故事,名不见经传的蟹螺堡子,谱写出尔苏普通百姓的时代心声!
好日子,叫人怎能不歌唱。尤记那首《环山鸡节歌》,尔苏藏族最具代表性的民歌,庄重大气,世代传唱。歌曲结尾,欢乐的人群放声高歌:“愿尔苏子孙后代和睦相处,兴旺发达,永远幸福安康!”
赞颂祖先,祈福未来,歌曲满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千年的祝福,万年的期盼,不知唱了多少年多少代,寻寻觅觅直到今天。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尔苏藏族,如今,终于知道自己向何处去:建设美好的家园,步入幸福安康的明天!
(作者为四川省雅安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