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琴(短篇小说)
嘎子
我醒来时,鼻腔牙缝全是硫磺土硝味。
一架飞机停在半空,像稳着不动的鹞鹰。渐渐的,鹞鹰朝我掉下来,掉下来,枯叶色的机身和翅膀上悬挂的重磅炸弹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从我身旁跑过,把碎瓦片和玻璃渣踢到我脸上,我伸手拍掉,想撑起来,一股钻心的痛从脚根传到心尖,半闭的眼睛也在颤抖。再睁开眼睛时,我看见高炮响满了天空,像扔进水里的一个又一个巨石,溅起漂亮的水花。那架越来越低的飞机升高了,只剩一个小黑点时,扔下了悬挂的炸弹,山坡后面传来爆炸的巨响。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到处都是噼噼叭叭的燃烧声和砖墙石壁的垮塌声。我再一次咬紧牙齿撑起来时,听到了大提琴弹奏的嗡嗡嗡的声音。
这是一九三九年五月的一个早晨,我蹲在家里给那个古老的大提琴调弦,窗外就是滚滚东去的长江,对岸龙门浩码头的木船刚刚撑起风帆,朝霞亮在帆尖上很好看。那时,我还是艺术专科学校附中的学生,我要调好琴弦,明天学校器乐专业要为抗战将士演奏一场音乐会。主任专门说了,让我独奏大提琴,曲子都给我找好了,圣•桑斯的天鹅和舒曼的梦幻曲。
空袭警报响起来时,我那几根破旧的老弦还没调好,不是嗡啊嗡地响,就是尖声地叫。楼内的人乱起来,有人在门口伸进个头来叫我快点跑,望龙门码头旁的那片破木房都烧起来了。我没理睬,把弦调了又调。我听见了四周噼噼叭叭的燃烧,在一声巨响后,我住的这幢木楼摇晃起来。我清晰地听见炸弹掉下来时哧哧哧的尖叫,正想跑下木楼逃到街对面去,却让一颗延缓爆炸的空爆弹强烈的气浪掀翻在地,一股滚烫的浓烟扑面而来,强气流把我身子抬了起来,落地时我嗅到刺鼻的火硝味……
江面也在焰烧,许许多多烧焦的木头和尸体顺江漂去。我沿着长长的石梯朝江边走去时,四周突然安静极了,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残破的木屋和石墙垮塌下来我也听不见。隔了好久好久,我感觉到耳孔内有东西掉了下去,才听见了四周杂乱的吵闹和哭喊。
我一步一步朝下走,一根燃烧的木梁栽到地上,弹了几下,溅起一片火灰,浓烟呛得我不停咳嗽,直到江风吹到脸上才感觉到了一些舒服。
她看见了我,又回头盯着江面。漂在江水上的破船还在烧,黑色的烟雾破布似的撕扯到了江对岸,那里的沙滩上也站着好些人,看着像是一排排木桩。
我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理睬,我看见她的脸很苍白,头发蓬乱,白色的学生裙装也让烟灰污染成了泥巴色。我又喂了一声,她脖子缩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朝江水里走去,水淹过大腿时,她打了个晃又站住了。喂——,我长长地叫了一声,跳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又用力把我的手掀开,扑进了湍急的水里。我也扑了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在江水里打了几个滚,我站了起来。还好,水波没把我们朝江心拖去,水只淹过了我的胸脯。我的脚让什么咬了一口,很痛。上了岸,我把僵硬的她扔到沙滩上,喘着粗气大声说,你在做什么呀!你不要命啦!日本人炸死了那么多人,你能活着就是菩萨保佑。你就想不开啦!我噼噼叭叭说了好多好多,嘴皮子开裂了血水渗出来也不管不顾。
轰轰,江心燃烧的船爆炸了,火焰顶着灰色烟雾腾了起来。
她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只是哭。
我站在她身旁,想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烟雾腾腾的废墟里有了人声的喊叫,长长的石梯上三三两两聚满了昨夜逃生的人。我也想回家去看看,想找到那把琴,不知道它损坏没有。
我对她说,你别再去寻死了,快回家吧,你家里的人也许正在找你呢。
我踩着破砖烂瓦,慢慢地朝家走去。
学生和市民救助队抬着担架从我身旁撞过,担架抬着残破的尸体,血长长的滴在石梯上,又让纷乱的脚踩成泥浆。火光中不时传来哭喊声,有人跪在自家烧塌的屋前,泪已干了,悲伤地看着污黑的天空。大提琴沉闷的声音在我心里响着,我的脚板痛得钻心。还好,我家还没烧塌,全是那堵古老的高墙阻挡了火势。记得老父亲给我买下这幢木楼时就说过,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大的火灾,一条巷子的房子都烧光了,只这堵墙还立着没塌。木楼有它靠着,就可以住得放放心心了。楼上的窗框都烧空了,屋内也是让烟熏得一团乌黑。我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琴,还好,琴没破损,一米多长的琴弦也是完好的。可是弓却让火苗舔过了,烤脆的弓毛一触就成粉灰。这时候,哪里去找弓毛呀,这可是用西伯利亚雄性种马的尾巴做的,韧性和刚性都很好。现在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木弓,怎么能拉琴呀!
我在发愁时,听见身旁有响动,有人把一杯水递到我的眼前。
我看清了她。刚才在烟雾腾腾的江边,我没看清她的脸,也没想看她的脸。现在一片鲜亮的阳光洒进窗户时,我看清了她的脸,圆胖的,有些黑,乡下人那种黑。眼睛和嘴唇都很憨很老实地大张着,许许多多青的红的小痘子花似的开放在很年轻的脸盘上。蓬乱的头发梳成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吊在背后。她闭上了嘴,眼睛看着杯子,是想我喝下她倒的茶水。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家来了?她说,我没家了。我说,你快回自已的家去,家可能被烧了,你亲人还在呢,他们正在到处找你呀。她尖叫了一声,我没亲人了!
她又在哭了,我却手足无措。
拿着破烂的琴弓,我心里又一声闷响,像弓在弦上颤出的声音。我说,这里也不能住人了,日本人飞机说来就来。我们还是收拾一下,在乡下找地方住下来。说到乡下,她眼睛亮了,又低下了头,说我肚子很饿,有没有吃的。
我也感觉饿了,这时候哪去找吃的呀!揭开米缸子,里面落满了泥沙,久不用的米缸有股潮潮的霉味。我想起柜子里还有袋玉米面,是乡下的表姐夫送来的,可我不会做玉米饼子。她看见了玉米面,就抢过来,说你的灶房呢?我说,我只有一个烧茶水的铁炉子。她找了个面盆洗洗,就开始和面揉面,又找了些破木板生燃了铁炉子。
我又在找弓毛的替代物,毛线不行绵线更不行。屋子里翻遍了也没找到可以替代的东西。就伤心地把弓放到一旁,拿起水杯吞咽着满口的苦味。她悄悄走过来,说蒸好啦。一锅玉米窝窝头,金黄金黄的,看着就咽口水。我说,你吃吧,我要修修琴弓。她咬了一口又递给我,说你尝尝,味道真不错。我嗅到股清甜的香味,又咽了口唾液。
我把残余的马尾结起来,想结上后试试行不行,可没几根好的,又松又脆,结上试拉一下又断成好几截。我真的愁得啥也不想吃了。
她把断在地上的马尾捡拾起来,摊在手上说,这是谁的头发?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说是马的尾巴。她哦了一声,说好像老年人生的白头发。她把自已的辫子甩到胸前说,你看看,我的头发可不可以用?我眼睛亮了,她的辫子又长又粗又亮,扎着耀眼的红绳。可这怎么行呢?她说,你等一下,她在地上寻找着,寻到了切菜刀,在辫子根上唰地割了一刀,递给我说,你试试,行不行呀!
我傻了,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想不到她真的割了,还是一个女孩子最为珍贵的大辫子。我拿着辫子说话也哆哆嗦嗦含浑不清,她笑了,说你像我们村里大舌头,说半天话也没人听得懂。
我小小心心地安装弓毛,我知道这当然比不上粗细均匀的马尾,现在替代的找不到,光滑油润的头发就是最好的了。我安好弓毛插上木塞,在弦上试试,嗡地一声刺耳尖叫,又是一串很怪的杂音。是弓毛不均匀造成的,声音像一碗掺了沙子的米饭,咀着嚼着都不舒服。将就了,这个时候哪里去找上好的马尾做弓毛呢。想着,我就愉快地拉起了曲子,圣•桑斯的天鹅,舒曼的梦幻曲都拉了一遍,她却捂住耳朵尖叫起来,说你拉得啥呀,难听死了。你会不会拉呀!
我停下弓,说你会拉。她说,当然会。我把弓交给她,她摇头说不用。
她手捂住嘴,睁开眼睛偷看了我一眼,脸和腮都憋红了。她狠狠地吸气,脖子上有根筋在跳。我听见细细的声音从她手捂住的嘴里流淌出来,越来越响,然后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那是二胡曲良宵,刘天华的。她用嘴就奏出来了,音调和音律都准确,上把的流畅,中把的激情和下把的昂扬都仿得活灵活现,还带着乐手丰厚的情感。我静静地听她奏完,却忍不住捂住嘴咕咕笑起来。她急了,说你笑个屁,我学的琴连拉二胡的老头都说像呢!我摇摇头,笑得喘不过气,她生气了,站起来就朝门外走,剪得乱蓬蓬的头发枯草似的摇晃着。我急了,拉着她说,你生气了呀?她说,你瞧不起我。我说,没瞧不起你呀。她说,你就是瞧不起我。我说,你学二胡学得很像,跟真的一样。可惜,我拉的不是二胡。她看了我的琴一眼,说你的琴不好听,我学着没意思。我想说,是她的头发做的弓破坏了音质,可我没说。咬了一下嘴皮子说,这个琴的声音你学不出来,很复杂的。她脸红了,说你拉得好听,我就学得出。
我很想听听她学奏大提琴的声音,民间出奇人,她就是一个奇女子吧。可我拉的琴声真的很难听,自已也听不下去。我想起床脚下有台唱机,不知道刚才的轰炸毁坏没有。我钻进去拖出来,扫掉上面的灰尘,把铜喇叭安上,摇动把手充足电。我把圣•桑斯的天鹅唱盘放在上面,极美的声音便水样的流淌出来。我给她讲圣•桑斯的动物狂欢,讲这曲子是动物狂欢里最著名的大提琴独奏曲,描述高雅的天鹅自由地在湖面漂游。她叫我别吵,她想静静听。她闭上了眼睛,小鼻尖上有细细的汗水渗了出来。曲终了,她睁开眼睛说,还想听一遍。我又放了一遍,她手捂在嘴上,静静地听,吸气吐声,曲刚终,她的声音就飘了出来。我闭上眼睛,又惊奇地睁开来。她对曲子的领悟好强,把大提琴手弹奏起来都有难度的浑厚柔曼的和声及细腻点描的抒情部,都表现得一模一样,还有高位跳弓,那可是高手弹奏的技法呀,从她嘴里流出来,音符就化作了清幽幽的湖水,还有自由嬉戏漂游的天鹅,假如不看她憋红着脸用嘴学奏,真的像有个高超的琴手在独自弹琴呢。我相信,这个看着不怎么起眼的女孩子,肯定有个不简单的出身。或许她父母是某个逃难到陪都的大音乐家吧。
演奏完了,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笑着说,这曲子好听,比我听隔壁那位老先生拉的二胡曲都好听。
我说,你学过拉琴吧。
她摇摇头,说我爸和我妈都是乡下人的,没有谁教过我呀。
我不相信了,说你学得这么像,难道是梦里遇上了狐狸精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学声音特别像。而且耳朵听到啥就能学会啥。她说,你信不信,我还能听懂牛说话呢!
我笑了,说你真是天才。
她脸红了,说啥叫天才呀!
我说,你就是天才。
她说,你是说我的名字呀。我不叫天才,村里有个杀猪的才叫陈天才。我姓姜,叫春英,都叫我英子。
我说,好呀,我发现了一个音乐天才姜英子。你明天就跟我去学校,我要你跟我一起奏这首大提琴曲子,让所有人都听听来自民间的音乐天才。
她推了我一下,说跟你说了好多次了,我姓姜,叫姜春英,不叫啥天才,杀猪的才叫天才!
天暗下去了,开始还能看到半轮亮月,像啃吃了一半的玉米饼子,一阵强劲的风呼呼刮过,天就搅成了一团乌黑。上涨的江水在窗下呜咽,城市四处还罩在没烧尽的烟雾里。哗啦啦,瓢泼大雨便撒了下来,烧成焦炭的残墙断壁让这场雨浇得精湿。
我坐在窗前一张长条凳上,看着一串一串从瓦楞缝里滴下的雨水,心里也湿透了。英子睡在床上,她说很累想早些睡。我坐的这根条凳也是我的床,疲惫时我就合衣睡在上面。
英子忽然撑起来,大呼大叫警报警报!
我过去叫她睡下去,没啥警报。这天气,日本人来也看不清楚目标的,他们可不愿把炸弹扔到滔滔江水里。她摇晃着脑袋说,我脑袋里尽的飞机的嗡嗡声,像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她甩着手扇着赶着,又抱住头蹲坐在床上。
我回到条凳上时,她也起来了,坐在我旁边说,她不想睡了,想陪我说说话。我说,看着这阴雨天,我就不想说话。
她说,你不说话,我说话。有什么吃的没有?我看看她,想笑又想哭。我有什么吃的?她蒸的玉米窝窝头早吃光了。她说,嘴里没东西嚼着,我也不想说话了。
我俩就沉默地听雨声滴嗒,遥远处有几声狗叫,她站起来,头伸出窗外,说好像是我的皮皮。她大叫了几声皮皮,狗声停了,四周安静得像万物都憋住了呼吸想事情。她叹口气,又坐下来,伤心地说我的皮皮早没了,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俩又沉默时,她跳起来,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们拉琴吧。干坐着不说话急死人,拉拉琴就舒服了。我看着窗外的阴云,说心里冷,不想拉。她说,我拉拉琴,你也不想听吧。我说,你拉吧,想拉什么就拉什么吧。她说想拉二胡曲子,我家隔壁那老头拉得才好呢,我妈听着就想哭。她捂住嘴巴,脸歪咧着,眼睛一闭一串忧伤极了的二胡曲子就流了出来。我听出来了,是那首悲伤凄冷的新婚别,据说弹奏这曲子十五的圆月都会变暗破碎。她的嘴却奏了出来,越来越伤心,她奏不下去了,蹲到地上呜呜哭起来。
我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心里的感觉很怪,想笑又想哭。她自已用伤感的曲子把自已害哭了,我说,你该奏些快乐点吧,刘天华的除夕夜小唱,百鸟朝凤呀的都可以呀。她摇摇头,说不是让曲子害哭了的,我是想起了日本人飞机的轰炸,想起日本人炸死了的我的爸妈和姐姐。她说她一家是下江人,江西那边的。她爸不是种地的农民,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教师。日本人来了时,他们一家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逃难,到了很宽的大江又跟着好些逃难的人走到了重庆。开始,还在望龙门大码头附近的东升楼旁搭了个小木棚子卖小面,一家还活得安定。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那几天,政府要求他们疏散到乡下去。她和姐姐帮爸妈收拾东西就去搭船过江。上了船,她突想起了皮皮,那条她收留的灰不溜秋的流浪狗。姐姐和妈妈拉住她,说船快开,你找狗就上不了船的。她硬挣脱了她们的拉扯,跳上了岸。她顺着长长的石梯还没跑回家里,就看见黑乌鸦似的飞机压在了头顶。到处都在轰响,残砖烂瓦四处飞溅着,火焰烤得人喘不过气。她踩着残破的尸体跑到了江岸,看见那艘船正朝江心漂去。她舞着手喊了一声,在火光中她看见了爸妈和姐姐都站在船舷上朝她呼喊。远处的烟雾里突然冲出来两架日本人的大飞机,低低地贴着江水,哗啦啦把子弹泼向了那艘船。她看着船燃烧爆炸沉没,咬着手指啥话也喊不出来了……
我心里一疼,就把她的头搂在了我的胸前。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抚着她的粗糙的短发,轻轻说,我以后就是你最亲的哥哥,你就是我的亲妹崽。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护着你,让你活得快快乐乐的。
后来,我靠着冰冷的窗棂睡着了,她不知道何时也回到了自已的床上。
那是一个平静的夜,除了雨,和时时升上天空一闪一闪的信号枪弹,警报没有响。
早上,我没吵醒她,撑着油布伞就出门了。我想去学校看看,想找我的乐器指导老师,著名大提琴家谭家刚先生商量一下,我想和英子一起演奏圣•桑斯的天鹅,我要告诉他,英子是个音乐奇才,对乐曲的感悟超过我们好些玩乐器的人。
藏在一片小叶榕树林子里的艺校附中躲过了日本人的炸弹,安安静静地坐卧在废砖烂瓦的小巷子里。小院子里却很乱,到处都扔着废书本和破木板。谭老师急匆匆地从教学楼出来,看见了我,招手叫我过去。他说,学校转移了,迁到了汪山上的黄桷桠,那是个小镇子,你也马上搬到那里去住。我说,我们的慰问演出还搞不搞?他说,怎么不搞?最迟明天就要演出一场,你的曲子练得咋样啦?我说,还行吧。我说可是……,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现在啥事都急,你练好了就上。我还是拉住他不放手,说我想两个人奏。他说,怎么能两个人奏?你对自已没信心?我把英子的事给他说了,想让他看看民间有这样的奇女子,想艺校附中能留下她。谭老师脸阴了,说这是啥时候呀,是抗战时期,我们活在陪都的人都在和日本人的炸弹抗争,你别陷入男男女女的那种浪漫,我们都浪漫不起了。我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拉住他哀求说,我只是想让所有人听听她的演奏,看看我们中国人里也有优秀的人才。
谭老师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说,好啦好啦,她想上台演奏就上吧,反正是慰问演出,只要爱国,都可以上台来试试。谭老师手又一挥就急匆匆地走了。出了校门又回头跟我说,你快点从城里撤出来,到汪山找我们。
守门老头把那口大铜钟从树上解下来,叫我帮他把钟放到独轮车上,他推着车走了。校园里就更空荡荡的了。我出门时,看见老墙上站着一只猫,黑皮的,眼珠是灰色的,像阴湿的天空。
回到家,英子把玉米窝窝头蒸出了满屋的香。我对她说,我们得马上撤到江对岸的汪山上去。她在锅盖上压着湿毛巾堵喷出的热气,说别忙别忙,我刚把窝窝头蒸到锅里。我就等她,也把琴弦松松紧紧地调试着。窗外的雨停了,阴云背后透出了一片金子的亮光,污浊的云破了就是灿烂的太阳。她看着晴起来的天空,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警报声就响了起来,响得破朽的房子都在摇晃。我对她说快走,胡乱收拾了些东西,包成一大包扛起来,拿上琴就叫她快走。她气得跺了下脚,说再一会就蒸好了,这些日本人真该千刀万刮。她揭开锅盖,抓起几个半生不熟的玉米窝头扔到一件衣服上,包起来就跟我出了门。
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听着哨子朝附近的防空洞跑。走了几步,我突然发现琴弓放在屋里没有拿,就叫英子站在街边等我。我放下包袱和琴,就朝破楼里跑,刚上楼,就听见一声比一声更强烈的爆炸,刺鼻的烟雾喷进了屋内。我四处摸索,找到了琴弓,跑到四处燃烧的街上大声叫着英子。她站的地方炸出了一个很深的坑,我看见坑底有我的琴,碎成了好几块散在四处,旁边一棵老黄桷树残枝上挂着一件染血的破裙子,我认出是英子穿的那件学生式样的。到处都是浓酽的血和残破的尸体,没有英子。
我蹲在地上,哭不出也叫不出了……
上了汪山,在黄桷桠小镇东头找到刚迁来的艺专附中。包着铁皮的两扇大门锁着把大锁。黄灿灿的狮头吞口是新嵌上去的。我敲了敲,里面没人。回过头,韩老师和教务处田主任站在对面街口朝我招手。我走过去,韩老师就劈头轰我,你呀你呀,怎么才来?你难道忘了我们的慰问演出了,快去快去,都在等你呢!田主任沉得住气,看着我只是笑,说年轻人心花,一路上又遇这么多事,能来就好。
他们拖着我走,到了山边一个大山洞前,那里有一排士兵把守着。韩老师向士兵说了些话,就在士兵行礼时把我拖进了洞。他说,外面日本人轰炸频繁,找了这个山洞,里面厅很大,鼓着风,空气就好了。我们就在里面为前线士兵开慰问演出音乐会。
我开始觉得啥也看不见,不久就习惯了,长长短短的钟乳石啥的都看得一清二楚。转过弯,人浪就朝我们扑来,还带着些暖暖的热风。洞厅是很宽,人上上下下站了三层,最顶上插着好些松木火把,我嗅到了很浓的松香味。韩老师突然问我,你的琴呢?我手里只拿着琴弓,弓上绷着黑油油的头发丝。看着弓,我心里又酸了。我说,还没过江时,琴就炸飞了。韩老师唉叹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了,说你就用我的琴吧。我那把琴不是古琴,是我家乡一个小木匠仿着做的。唉唉,你将就着用吧。我摇摇头,连说好些个不。他眼睛瞪大了,说怎么?你瞧不起我的琴?我又连说好些个没,他就重重拍了我肩膀一下,说琴好坏不是主要的,琴技和感受才能奏出好曲。我教的你不会忘吧?我说,老师教悔我怎么会忘呢?
他又把琴递给我,我还是摇头拒绝。他气得又捶了我的肩膀一下,说要不是看到场子里那么多人,他真想抽我一顿。我说,英子走了,我就不想用琴弹奏了。他说谁是英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说,就是你说的那个奇女子。我说,英子同我的琴让日本人炸飞了。他们都不说话了,脸上都很伤心地阴沉着。过了好一会儿,田主任说,你不用琴,这样演奏可能不太好吧,你看看台下那么多的抗日军人,他们会理解吗?我说,我会把昨天今天发生的事讲给他们听,他们会理解的。田主任还是不理解地摇摇头,你没琴怎么演奏?我说,放心吧,琴声会从我心里发出来,还有英子,她会帮我的。韩老师说,就让他上台演奏吧,他想怎么演奏就怎么演奏。田主任嘴里罗罗罗地响着,摇晃着头说,这怎么行,会乱场的。
我走到场子中央的石台上,抱着琴弓向全场行了个礼说,我今天给大家弹奏的是特别的琴,无琴之琴。这琴是一个女孩子的灵魂化成的,她是个奇特的女孩子,是个有音乐天赋的女孩子,她的一张嘴会学奏任何琴曲,钢琴提琴二胡那些有名的曲子让她一张柔嫩的嘴唇弹奏出来,就像创作那些曲子的大师又复活了,又在用高超的技艺演奏他们的心灵之曲。
接着我把这两天遇上的事,把小英子一家的遭遇和上午她与我的琴让日本人炸飞的事讲给场子里的观众们。我又鞠躬行了个礼,蹲下来,左手好像抱着我的大提琴,右手的弓从琴弦轻轻拉过,风似的琴声响了起来,场子里有人猛地抬头,表情有些奇怪。我也感觉不解,怎么会有琴声流出来?我想,一定是我心里冒出来的,这两天我与英子配合时,习惯了我琴弓虚拉,琴声从她嘴里冒出来。我闭上眼睛进入了琴声的深处,那是一片很美丽的高原湖泊。我看见了一群白色天鹅漂浮在湖里,随浪波动,那种平静自由甜美,那种柔和干净抒情,让细腻的音符描画出来,就是一幅色彩纯净美丽的水彩画。我感觉到眼心很烫,泪珠滚落到眼睑和鼻尖上。在音乐的画面上,清淅地出现了一张脸,黑黑的圆胖的,撒满了红艳艳的小痘子。她手捂住嘴,脸憋红了脖子上筋条隆了起来,琴声就从她嘴里流淌出来了,绵绵不断地流淌了出来……
琴声把这个不很宽敞的山洞淹没了,这些从战场硝烟里下来的军人们都听得那么专注,他们也在琴声里看见了鱼一样跟着音符自由游动的英子吧?
在山洞的深处,一个很暗的拐角,韩老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怀抱插在地上的大提琴,琴弓风似地在弦上一下一下地刮过,圣•桑斯甜美极了的天鹅曲一股一股地涌了出来,像从石缝里涌出来的清洌极了的山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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