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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妖精妖怪 ——锅庄往事之一


            文/康人嘎子

妖精妖怪,
        偷油炒菜,
        先炒妖精,
        后炒妖怪……
        ——康定童谣


     妖精
   
我不是妖精,我叫洛嘎。在我们大院里都叫我胖央金,那可是个女人的名字。我反驳过,可都那么叫,我问父亲,他笑笑,说他们叫,你就答应着嘛,又不会咬伤你的手。
央金如是叫女孩子的话,就好听,叫着也有金子落地的声音。可叫我,一个脸上常有黑灰与鼻涕的男孩,就常常走了样:妖精,或胖妖精。
我也不胖,从手指头到足趾头都没有肉,胸前随手一抓都是半把骨头。可他们就那样叫,叫多了,我也忘了自已是否叫洛嘎,是否胖瘦,就点头应了笑了,像过年接压岁钱似的,不管多少,都快快乐乐地接收了。
我十岁时,感觉到了人们落到我脸上的异样眼光,老有人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东西,然后满足地笑了。我抹着脸,想脸上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瞧的?隔壁卖纸烟的充翁老婆婆悄声说,他们都说你很像,很像呀。像什么?我又抹了一把脸,不会说面黄肌瘦的我像偷吃的老鼠吧?她还是哈哈哈地笑着,摇摇头,拧着装纸烟的篓子说,很像,真的很像。老天怎么会造出一模一样的的人呀!
我像谁?像他们常爱议论的巴登家的驮马?像常在黑暗里钻出来偷吃的老鼠?还是像他们见过的某个人?母亲爱在我头顶上敲,说你是我的儿子,你还能像谁呀!
我上学时,我的女同桌翁姆悄悄说了,她说我像她姐。她姐叫央金,人长得很好看,眼睛很大很亮,嘴唇鲜鲜嫩嫩的。我说,她胖吧。她说,胖,都叫她胖央金。我说,我不胖,我很瘦,下巴都是尖的。她看了我好半天,说你也叫胖央金。说完就捂住嘴笑。
我喜欢翁姆。她大我两岁,那年十二岁吧。她脸很圆很白,很爱笑,也爱捂住嘴巴笑,好像嘴里藏着什么东西,怕一笑就偷跑出来了。她眼睛也漂亮,睫毛很长,看着我时,眼睛一眨一眨地好像在我脸上做扫除。我摸摸有些发烫的脸颊说,我脸上没什么看的。她说,有看的,我看见了央金阿加啦。
我们的大院是居民大院,过去是锅庄,就是茶马古道上的商栈。院里也常来牧场上的牛马,圆石头缝隙里积满了干成粉沫的畜粪,怎么也打扫不干净。太阳一出,暖烘烘的气味就到处飘散。院里的人好晒太阳,一堆人围在阳光下,半闭着眼睛享受温泉似的阳光的沐浴,舒服了就张家李家的议论起来。我们大院里的孩子们爱玩弹玻璃弹,一个窝一个窝地弹,叫做进老虎洞。我在玩时,那些大人们总爱追着我看,好像我身上真的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值得他们那样看。有一次,我捧着一碗热茶出来,茶烧着手心,我忍不住在碗口上舌了一下,啊呀,措嘎老奶奶叫了起来,叫旁边的人也看,都惊得张大了眼睛。我咧开嘴笑了一下,又朝碗口上舔去,那热留在舌头上很舒服。他们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真是莫名奇妙,我读不懂他们的惊怪,也不想懂,最多朝他们笑笑,又蹲下来玩我们孩子们的游戏。
他们又在那儿议论胖央金,我听见他们说,一模一样呀,胖央金也爱这样舔碗,舔着舔着舌头就红了。
那个年龄,我最爱做梦。常常梦见一幢很高大的石头房子,墙缝隙里挂着蜘蛛网。房顶有四个高高的石柱子,上面挂着雪白的羊头骨。我好几次朝那幢石楼靠近,可屋门都让一头很凶的黑狗撞开了,拖着铁链叮叮当当朝我扑咬。我吓得朝一条窄小的路跑,到处都是刺巴笼和新鲜的牛粪便。恶狗的铁链就在我身后响着,直到我惊呼着醒过来。母亲就看着我,冰冷的手在我脸颊上抚摸,说你又梦见什么了?我把梦见的讲了。母亲哦哦叫着,连说造孽呀!那石头屋子在我梦里越来越清晰,有一次我走进了屋子,那条恶狗在黑暗的角落里睡觉,眼睛亮了一下没有咬。我顺着一根独木梯上了楼,进了一间宽大的屋子,里面有张很大的床,灰色蚊帐在风里轻轻飘着。床上睡了个女人,我怕吵醒她没敢走过去。有人在背后拉我,我进了另一间屋子,拉我的人说,你该住在这间屋子里。那间屋很烂很破,木板床上堆着黑污污的棉被。一张旧桌子上有面很大的镜子,我站在镜子前,看见的是一个脸很白头发很黑的女人。有人说,你该睡自已的床,不要再乱闯别人的屋子。
我没找到说话的人,就躺在了那张床上,背脊一阵刺骨的冰冷,我惊醒了。黑暗里,我又看到母亲那张奇怪的脸。母亲又问,梦见什么了?
我讲了那间屋子。母亲的眼泪就滚出来了,滴在我的脸颊上。母亲湿润的脸紧靠着我的脸,说傻孩子,你啥时才不做过去的梦了呢?
我不明白她说的过去是什么意思, 隐隐觉得我梦里出现的那幢石头房子与我的过去有关。
可我一生下来,就住在这个锅庄院里,没去过那幢石头房子呀。
翁姆说,我梦见的是她姐姐住过的房子。她姐姐就生在一个叫沙尔德的村子里,她的外公就在那里修了幢高大的石头房子。翁姆说,我梦见那幢房子,是因为我是她姐姐的转世。她瞪大眼睛又在我脸上找她的姐姐,说难怪你会梦到那里了,难怪都说我姐姐从那么高的楼顶摔下来,在锅庄院硬梆梆的石头上砸碎了脑袋时,你刚从你妈肚子里钻出来,用尖厉刺耳的哭喊,压过了人们悲伤欲绝的尖叫。
我看着她又胖又圆的脸,说我与她姐长得一点不像。
可大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叫我央金,而且叫变了味,叫成了妖精。

我们的县城叫康定,太偏太僻人又太纯,爱把那些打扮怪异行为乖张的女人叫妖精。在街上摇摇摆摆走来一个穿高鞋跟的女人,或是化了淡妆,围着鲜艳围脖的女人,人们便吃惊地站住了,瞪红了血丝的眼睛跟着那人走。一群孩子便围了上去,边跑边唱:妖精妖怪,偷油炒菜,先炒妖精,后炒妖怪……
我也跟着跑,直追得那妖娆女人跑断了鞋跟,提鞋在手里,羞愧地捂住脸一瘸一瘸地跑。我便哈哈哈地笑起来。追的孩子里有人看见了我,就停下来,对我说,你也是妖精呀!所有孩子都停下了,忘了追的人,对着我又唱又跳:妖精妖怪,偷油炒菜……
那是我最尴尬的时候,紧紧捂住耳朵,蹲下来嘴里不停地骂的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后来,孩子们便呸呸呸地洒了我一身口水雨后,跑开了。我咬着嘴唇爬起来,泥泞的地上只剩孤伶伶的我。那时候,泪水烫烫的在我眼心里,我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我问母亲,叫我什么都可以,为啥要叫我妖精呀!母亲拍打我的脑袋,说傻瓜,别人想叫就叫吧,又不会伤了你的骨头。
可伤了我的心呀!
翁姆说,不是叫你,是叫我姐姐央金。她从屋顶飞下来摔到地上的那一声噼噼脆响里,你从你妈的肚子里爬出来了。你就是我胖央金姐姐的转世呀!

锅庄院

我们的锅庄姓邱,都叫它邱家锅庄。
这座茶马古道上的高原小城有四十八家锅庄,锅庄主汉名的姓就是锅庄的姓。小时候,我总以为锅庄里有口很大的锅,熬着飘油花的茶。我在柴房里和巴登哥哥家的马圈里找过,都没找到那口巨大的锅。我问父亲,没有锅,怎么能叫锅庄呢?父亲说,锅庄有个大院子就行,要锅来做什么呀?
我在一家又一家锅庄里寻找过,都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拴牛拴马的石头桩子。我不知道锅庄院里住的人不多,要这么大的院子来做什么。
那天,向巴老太慌慌踏进锅庄院里,对蹲在地上戏玩的孩子们说,快点把你们的东西收拾了,今天锅庄要迎客了。
我们收捡好正在玩的纸飞机和小铜币,退到门沿上。那是个石台,阳光在上面烤出了暖融融的气味。关在屋里的人都开门出来张望,翁姆趴在窗台上拉我的领子,那张圆胖脸在阳光里笑得很灿烂。她说,客人就是牦牛,从牧场驮东西来的大牦牛。她叫我上楼来看,说牦牛来了很吓人,多得会踩死我的。
我不信,说我还想摸摸牦牛。
她拿了根棒棒糖,很有滋味地舔了一下,眼睛里闪出鲜活的光芒。我知道她在引诱我,就偏不朝她那儿看。
根秋大婶用扫帚把还在疯玩的孩子们赶回了屋子里,又在地上扫几下,灰尘便飞扬起来。天有些阴了,那棵叶色发红的杨树又掉下了几片枯叶。她才想起还站在石坎上的我,说你还不回到屋里去,等会儿那些牛疯得很哟。看着她一脸故作的恐怖,我笑了起来,还看着楼上的翁姆笑。根秋大婶扔下扫帚摊开手对我说,你还笑,等会儿那些疯牛会像踩死一只虫一样踩死你的!
翁姆又在叫我上楼去,我没去,把自家的门掀开了。屋内有股潮湿的气味,母亲躺在床上叫我给她倒水。秋天到了,母亲又受风湿痛的折磨了。她说过,有牦牛队从关外来,可以找他们买点雪猪油,雪猪油治风湿痛很有效。那些日子,父亲和我都在盼。牦牛快来了,父亲却走了,去关外寻找雪猪油去了。我问父亲,关外远不远?他指着南门外那一线雪山说,那里是一道门,出了那道门都叫关外。
牦牛快来了,我看一眼南门外的雪山,让阳光舔得亮晃晃的山顶漂亮极了。翁姆说,那雪山叫拉姆,就是仙女。
太阳又出来了,这里太阳就这样子的,害羞时就在厚云里躲着,稍不留意又露出脸来笑几声,人看多了又羞红了脸躲起来。现在不害羞了,亮亮的洒在门边。我又开门出来,母亲在里面喊也不理睬。锅庄大门外没有人,门大开着。我回头对楼上说,牦牛咋还不来呢?
翁姆说,牦牛很野,不好赶。
我说,在后山坡上看过吃草的牦牛,很老实的。翁姆就笑,说那不是牦牛,是喂家了的驮牛。我说是牦牛,毛很长很黑的,尾巴很大的。翁姆说,那些牛只会吃山坡上的草,还没见过牧场是啥样的。没有野性的不能叫牦牛。
我想说,我爸也叫它牦牛,大人的话是很有权威的。我没说出口,因为一阵尖厉的口哨声与吆喝声让我惊得发呆了。一头巨大的黑牦牛闯了进来,接着一大群拥挤着撞倒了立在门边的一根木柱,哗啦哗啦好多沉重的蹄子踩在木柱上,踩进了刚撒下的牛粪里。我还没来得及眨眨眼睛,院子里就让黑毛拖地的庞然大物挤满了。我惊得张大了嘴巴,翁姆却在楼上看着我笑,又舔了一下手里的棒棒糖。
又一串尖厉的口哨声传来,有个穿厚重的生牛皮袍的人一拐一拐过来,他的脸黑亮亮的,眼睛却温和极了,对我比划着说,阿加,阿加啦。
我不懂他说什么,就摇摇头。
翁姆懂了,笑着与他说了好长一串话。我真佩服她了,竟然懂牧场话,那种舌头打旋的弹音也说得好极了。那人像看到救星似的看着翁姆,伸出两根大指拇朝向她,又向她求着什么。翁姆没对他说了,就给我说,他是找我阿姐的,我阿姐是锅庄的阿加啦。阿加就是锅庄的主人啦。我阿姐死了,我就是阿加,可我还小呀!她又笑,朝那牧场人说了几句弹音话。那人看着我,脸上有些疑惑。翁姆说,我对他说,你是阿加的转世。
哈哈哈哈,楼上笑了起来,手里舔了一半的棒棒糖也握不住了,掉了下来。我嗅到了那股甜甜的水果味。翁姆说,看看你,会吓得尿裤子的。
我看着眼前那个牧场人,那身生牛皮的袍子上还留着黑糊的血迹,有些害怕了,就缩着脖子进了屋里。
泽巴老太和根秋大婶接待了那几个来自牧场的人。让他们在墙角里扎了帐篷。牦牛们才安静下来,院子正中支起了三石灶,墩上了烧茶的大锅,才真的像是锅庄了。牛背上驮的东西解了下来,皮袋子里装的全是酥油吧,我嗅到那种浓烈的气味。根秋阿婶又看着翁姆说,你这个阿加是怎么做的?还要让我们来为你操心。翁姆说她又不是阿加,阿加不是转世了吗,楼下那位就是。她又在楼上咕咕笑。根秋阿婶就看看我,又指着翁姆说,这个时候别捣蛋,牦牛发疯了,出事了我再找你说话。
她又伸出粗大的指头,把我脸上的一块粪渣子抹干净,说快回屋里去吧,这里乱得很,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院子里让升腾起来的浓浓的烟子吞没了。牛和人都在浓烟里打着喷嚏,烧焦的柴禾味里,我嗅到了茶的清香。那几个穿油腻腻的皮袍子的牧场人,手里端着茶碗,揉捏着加了酥油的糌粑面。那个紫脸汉子把手里捏出了油花的糌粑递给我,我背着手没敢接。他又咧开嘴笑了,牙齿白得晃人。他手里的糌粑递得更近了,我却推开门,钻了进去,又死死插上了门。
父亲回来很晚,回来时好像还与那些牧场人说了些什么,那些牧场人哈哈笑起来。不久,有歌声传来,是悠长的嗓门唱出的。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歌,声音由粗变细,然后细得像一根坚硬的线直直地升到高空去了,又飘回来,落到地上时,有种东西搅在心里,伤心得想哭。
母亲叫我倒茶,说心里很冷。母亲一到秋天,心脏就不好。我倒了茶端给她时,父亲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脸上笑嘻嘻的。他对母亲说,来吃来吃,奶渣子。牧场人做的,好香的奶味。他尖尖的鼻头对着双手捧着东西使劲嗅了一下,脸上又笑开了花。
父亲回头看一眼我,脸色变灰了,说你怎么还没睡?
我回到自已的床铺上,很想嗅嗅父亲手里的奶香。我咽了口唾沫,又看着窗外,牧场人的火光还映着窗户纸,他们还在说着我听不明白的牧场话。父亲说,他们也真倒霉,到这里来换货物,哪晓得锅庄阿佳走了。央金妹妹还那么小,这么大的生意谁能做呀!
父亲看一眼我,我赶忙钻到被窝里,把被盖拉过头顶。
父亲和母亲悄悄说着什么,我听出他们在说什么胖央金,也在说我。我摸摸自已的脸,很瘦很尖的脸,不是像翁姆那样的胖圆脸。父亲喝茶的声音很响,好像他把窗户掀开了一条缝子,外面歌声笑声很响地传了进来。他又关上了,对母亲说,他们会不会吵到你?母亲说,睡着了就啥也不晓得了。我想着母亲的话,眼皮沉重了。我听见有声音像根细毛伸进被窝里来,伸进了我的耳朵,痒舒舒的。那声音叫我妖精,还格格格很好听的笑。
我掀开被子,看见门敞开着,有个穿鲜艳裙袍的女子站在门前,她又好听地笑了声,叫我快来。我担心地看看父母,他们已经睡得很沉,父亲的鼾声很有节奏地响着。我轻手轻脚爬起来,跟着她走了出去。外面风很凉,有湿润的青草味刺进鼻孔,我肚子里都嗅到了那种清香味。我奇怪,怎么是一片很宽阔的草地,我们的锅庄院呢,还有来院里的那一大群野性牦牛呢?
她走在草地上,轻盈得像是在风里飘。她又回头叫我快点,我也踏上了草地。我听见几声狗吠,到处找找没看到从哪传来的。半夜了吧,抬头就见拳头大的星子朝下掉。
她来到一个很大的土坑边,说你躺下去。我望着她,那张脸很白很圆,有些像翁姆。我说,里面很湿,躺在里面会感冒。她说,躺在里面很舒服。我说我不躺,死人才躺。她就一脸的不高兴,说你又不是死人,你的妖精。
她躺下去了,伸出手朝上指指,说把土盖在她身上。我没动,我不会埋活人的。她就急了,说快点!说得很重,我听见天的边上响起了雷,又像车轮似的辗压过来,哗啦啦,又有好多星子掉下来了。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石灰那样的白,好吓人。
她说,快点,把那些花撒在她身上。我看看,身子左面右面都撒着好些花瓣,很鲜艳的粉红。我没认出是啥花,就抓起一些朝她身上撒着。
她的手伸向了我,很长很长。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手会伸那样长,像一根细藤似的伸向了我的脸颊上,很冷的手,冰团子似的。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说你的样子像死人。她就哈地笑了一声。她的手缠上了我的头,对我说,你也下来躺着吧,这样舒服极了。我说,我不会下来的。我为什么非要下到这个坑面去睡觉呀!她满面奇怪的笑,咬了一下嘴唇说,谁叫我们都是胖妖精呢!
她的手突然化成了一根青嫩的藤条,缠住了我的头,把我朝土坑里拉着。我拼命挣扎,她格格格地笑,说你今天不来这里,明天也得来的。是人都逃不脱的,不如现在来了还好安安静静睡个觉。
我不顾一切。狠命地挣扎着抓咬着。
我哇哇叫着,醒来了。父亲把我搂在怀里,说你做恶梦了。母亲也站在旁边看我,手里端着一碗热茶,说快喝下去,喝了茶水就好了。
我喝了滚热的茶水,才看到窗户纸已经透亮了。
屋外悄无人声,我想他们可能还在睡吧。母亲在床上咳了好几声,才说给她倒点热茶来。我摸摸茶壶,冷的,火也没生,炉膛还有些湿。我打开门,想在牧场人那里要一碗热茶。院里空空荡荡的,那些野性的牛,那些帐篷还有篝火堆都没有了。只剩一地踩成泥浆的牛粪。几个老人静悄悄地清扫着。我看见了拴在老杨树上的那头牛,很壮的牦牛,全身黑茸毛在风里飘着。浓大的尾巴却雪白,一下一下扫着背脊上的飞蝇。
我问,人呢?牛呢?
我摇摇还有些晕的头,真不相信那么多的牛静悄悄的就走光了。地上的蹄印里还有浓重的牦牛味,空气里飘飞着草屑与牛毛。阳光也浑浊了。
根秋大婶停下扫帚看着我,又哈哈笑了,对旁边人说了什么,都笑了。她说,你还问我们,你不是锅庄阿佳吗?央金阿佳连锅庄来客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会不知道吗?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我尴尬的样子,又哈哈哈很脆地笑了。
那牛也歪着头很奇怪地盯我,然后把蠕动的嘴张得很大,鲜亮的阳光晒在了它湿润的舌头上了,它才哞哞地叫喊起来。
根秋阿婶说,它是在叫你呢?央金阿佳,这牛是客人送你的。旁边人指指牛,又指指我,让我牵回家去。
我的心一下阴暗了,慌忙回到屋里,死死关上了门。
母亲在问,我的茶呢?

宰牛

拴在大杨树下的那头牛,好几天了,都是一副雕塑的模样,一动不动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想什么。不过,人们发现杨树周围的枯草让牛啃光了,树根上的皮也撕掉了好大一块。这样拴着,牛会啃死整棵树的,那可是锅庄院里最老的一棵树,有上百年了吧。锅庄里的老人们都常聊,这棵树是邱年冬当年从川北流浪到此时,与一位藏族牧羊姑娘一起创业建锅庄院时种下的。他们在这棵树下结成了夫妻。这棵树还拴过清乾隆时期,一位亲王的马,那位亲王在锅庄住了一夜,便写下了那篇有名的七笔勾。那首诗把他一生里所有的酸味苦味酿造后,全喷吐在这片高寒地僻的土地上。
这棵树真让野牦牛啃死了,可能埋进土里的老祖宗的枯骨都会跳出来闹的。
邱家锅庄的小阿佳翁姆急坏了,她找不到一个杀牛人。
舅舅阿桑不行,他虽是警察,左拳右拳干倒过好多坏人,可连别人杀鸡都怕睁开眼睛看,看了就泪流满面,连说罪过罪过,像寺院修行多年的老喇嘛。猎人诺旺家的三兄弟也没一个人敢杀牛,都说看不得牛临死前那个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拿刀的手就软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猎枪瞄向猎物的。翁姆想到了驮脚汉巴登哥哥,眼睛亮了,对我说,找巴登哥哥,他连大炮雪山都敢赶着牲口去,杀头牛算个什么呀!
巴登单腿跪在地上,抓紧骡子的后腿把一只圆口的蹄铁安在上面,从嘴里掏出一颗铁钉,另一只手想抓铁锤,抓住的却是削蹄甲的镰刀。他扔下镰刀找铁锤,找到的却是一片脆脆的笑声。他抬头看看,又眯上眼睛叹口气说,你又来捣蛋了。快把铁锤给我。
翁姆握着铁锤,还在眯着眼睛笑,说巴登哥哥,你再给我讲一遍你用腰刀杀死狗熊的事,我就给你。
巴登油黑的手伸了过来,拿来!
翁姆脸带狡猾的笑,从背后把铁锤朝我手上递。我接过铁锤时,巴登睁大凶巴巴的眼睛看我。我把铁锤送还翁姆时,她也睁着凶巴巴的眼睛看我。
我把铁锤放在了地上,有只刚啄了牛粪的苍蝇飞到了冰冷的铁锤上,颤颤翅膀嘲笑我。巴登弯下身子捡铁锺时,翁姆一脚踩在了铁锤上,咬紧牙脸憋得通红。巴登直起身子,对翁姆说,小仙人,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忙得要死,没功夫跟你开玩笑。
翁姆说,我也不想跟你开玩笑。我只是想说,你太不像我的哥哥了。
巴登双手抱在胸前,让人羡慕的肌肉鼓胀起来。他说,我怎么不像哥哥了。
翁姆脸歪向一边,噘着嘴唇说,不像就是不像。巴登笑了一声,又摊开手伸向她,说求求你了,我得把活干完,下午就要跑沙尔德牧场了,还得去民贸公司驮货,没时间了。
翁姆脸还是歪着,说你看着我的牛天天拴在那里啃树皮,都不帮我把它宰了。
巴登看看那牛,摇摇头说,这牛我不敢宰。
翁姆脸更红了,说你不是常说自已多英雄吗?拳打恶狗,刀砍狗熊,好英雄呀,格萨尔王一样。宰头牛你就不敢了。
巴登说,杀狼杀豹子杀熊我敢,可杀天天看着的牛呀马呀狗呀的,我不敢,像杀自已亲人朋友一样。我胆子没那么大。
翁姆把铁锤踢给他,啥也不说朝自已屋里跑,想开门却没掏出钥匙来,举手捶了几下门板,就蹲下来捂住脸哭泣起来,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样。
巴登看看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就专心专意地钉起马掌来。
我站在翁姆背后,有些痛恨自已刚才的胆小。我手里捏着两颗糖,很想塞进她的嘴里。我背着手,又不敢动。她看了我一眼,眼睛是红的。她说,你走开点。我没动,把捏着糖的手朝她递去。她看了眼糖,又埋下了头,背脊没抽搐颤动了。我说,我们找猎人诺旺去,他啥都敢打,杀头牛肯定行。翁姆摇摇头,没说话。我知道,她心中,巴登是第一英雄,他都不敢杀牛,这个锅庄肯定没人了。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候有种很烫的气从我的脚底朝上窜,在我的头顶冲出一团红亮的火光来。我拍了一下她的背脊,说这牛我来宰。
她看了我一眼,伸出手对我说,给我一颗糖吧。在剥糖纸时,她看了我一眼,嘴角有笑,悄悄说,你这个胖央金。我与她含着糖都笑了,那头牛却莫名奇妙地嗡声叫了起来。
只过了一会儿,翁姆看着正一下一下敲打铁锤的巴登哥哥,眼睛红了,又哭了起来,好像比刚还伤心。牛停止了啃食树皮,瞪圆眼睛看她。好像所有经过她身旁的人都在看她,都知道了她为什么哭,然后笑着走开了。在牛又一声哞哞叫起来时,翁姆突不哭了。她对我说,我们不杀它了。把它拉到野外放生去。
我说,这么大的牛。
她说,不管它的。你都不敢管,谁还管它呀。你可是这锅庄的大阿加,我的姐胖央金呀。
我哭笑不得,想辩解,看她那么认真的样子,就啥也不想说了。她去牵牛时,有个人朝她走过来。那人站在我们面前,看我一眼,摊开手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舌头转了下越泡越小的糖果,也摊了一下手。他笑了,黑瘦的脸笑出了很多皱纹。他说,这牛我来杀。
翁姆抬头看他,抹了下湿湿的脸。他在翁姆的脑袋顶上拍了下,说你不相信我会杀牛?
翁姆说,这头牛很野。
他说,我会宰了它的。不过你得把那个牛尾巴给我。
翁姆看看牛,那浓浓的大尾巴正啪啪掸着背上的牛蝇。她说,你能杀,牛尾巴就是你的。
那人说,好吧,你给我准备些绳子。
翁姆睁大哭红的眼睛,看着那人,又闭上,说王一,你不会杀牛。
我知道叫王一的那人住在楼上西面的那个角上,是泽西大妈的汉人外孙,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来了,泽西大妈就死了,他就住在这里不走了。王一脸变黑了,很认真地对翁姆说,别叫我王一,叫王多,知道吗?多来米发索的多。
王一就自已回屋去了,过了很久才出来,抱来一大捆绳子,还有一把很长的腰刀。他把绳子和腰刀扔到地上,对刚钉完马掌的巴登说,你帮我找些力气大的来,捆住这头牛。巴登擦拭一下黑黑的鼻子,说你真的要杀牛?王一说,你以为我只会吹号呀?我过去就在屠宰场呆过的。
巴登没喊,锅庄里的壮小伙们都来了,猎人诺旺三兄弟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还拿来一圈牛皮绳子。大诺旺说,这牛野,得牛皮绳子才栓得住。人多了,牛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哗啦啦就捆成一团了,几里送(一二三)号子一喊,绳子一拉,牛就直直倒在了地上。王一走过去看看,踢踢捆得只有鼻孔能吐气的牛,哈地笑了。他说这样的牛叫个三岁小孩来都能杀。他看见了我,把腰刀抽出来,递给我说,想不想来试试。我的心却胆怯了,朝翁姆背后藏。翁姆把我推出来,说胖央金,没那个胆量就别充阿佳了。周围人看着我都哈哈笑起来,笑得我更胆怯了。
王一把刀拿在太阳下,刀刃闪一片亮光。他朝刃口上吹了一口痰,回头看着牛。他说,别怕,我杀牛从来不痛的,你的魂儿也会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去那个不吃肉的地方的。他在牛脖子上摸着揉着,说你的脉搏好硬,不过我的刀更硬。他回头叫紧围过来的人散开点,哗滋一片光闪过,血就喷泉似地高高喷洒出来。谁也没见到他是怎么动刀的,牛四蹄使弹动了几下,就不动了。呜,好些人叫出声来,奔到牛面前,手捧鲜红滚烫的血大口大口喝起来,然后涂抹在脸膛上。有人在解绳子,要开始剖牛皮了。只有血还是烫的时,牛皮才好剖呀。
王一叫人们别忙,他还有话给牛说。人们看着他时,他回到了自已屋子里,抱来了他的那个叫萨克斯风的东西,他对人们笑了笑,说只有这个,它才听得懂,才安安心心上天去。他嘟着嘴鼓起气,一串好听的声音滚了出来,在大院里的石头上蹦跳着,又雨点似的洒下来。牛没挣扎弹动了,静静地沐浴着这音乐的雨珠子。我们都似乎看到,有串灰白的烟雾在牛头顶升腾,朝碧蓝的天空升去。
王一最后一串声音像金属一样落地时,阳光似乎更烈了,带着血样的红色。王一抱着萨克斯风笑了,他说,看看,天门敞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宰牛,不知是喜悦还是忧伤。那个夜晚,锅庄里的大锅烧开了,煮着一大锅香喷喷的牛肉。那一天,锅庄里的老鼠都吃得胀破了肚皮,过了好多年,牛肉的香味还在夜空里飘散着。
静静的夜里,月光柔柔地洒了一地。血腥味还没飘散,裹在水湿淋淋的雾气内,使月光也蒙上了一层血红。王一抱着萨克斯风,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月亮,一低头串串沉重得让人想哭的曲子就吐了出来。就他一人在院子正中摇晃,乐声与血腥的月光在院子内搅拌出冷颤的旋涡。我打开窗户,看见锅庄院歪歪斜斜的木楼都随他的身子一起左右摇动起来。
又有好多人打开了窗户,听着忧伤的乐声,没有人说话。
突然,一声尖厉划破了夜空,把王一的低沉的萨克斯风压了下去。不知安装在哪里的大喇叭吵醒了这座高原小城,喇叭里响的是一首从没听过的新歌: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王一站在大院正中,低下头没有动,萨克斯风掉在了地上。
从这天夜里起,大喇叭就天天在这座高原小城吵闹了,小城的人也开始了一种新的不平静的生活。
王一再也没没吹响他的忧伤的萨克斯风了,可仍然对别人叫他王一很不满,一脸认真地纠正,我叫王多,多来米发索的多。

冬天来了

我们锅庄院的人都相信,这个早晨把门掀开的那一刻,冬天就苍白着脸走来了。
掀开门的那一刻,一股猛烈的寒风裹着雪粉扑在脸上,眼心都感觉到一阵冷颤。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站在雪地里的两个冻得缩着脖子的小孩。头发乱蓬地像扔在垃圾堆里的枯草,瘦小的脸冻得发青。两人裹在一件破烂的军大衣里,还不停地抖动。
根秋大婶和尼玛阿奶发出了啊啧啧的感叹,过去拍拍他们头发上肩膀上的雪粉,说你们是来找谁的呀。站在这里多久了,会冻死人的。又吸着气发出啧啧啧的感叹。
根秋大婶把他俩带进自已烧着红炭的屋子内,让他俩喝热茶暖身子。
他俩却呜呜哭起来,黑瘦的脸很伤心很可怜。
我们才看清,他俩一个男一个女,但长得很像,像镜子里的人跑了出来。他俩说,他们一个叫冬树,一个叫冬梅。是来找父亲的家的,父亲叫冬青松。
根秋大婶和尼玛阿奶才同时哦了一声,说他们原来是冬家的孪生姐弟,长这么大了。她俩说着,脸就阴下了,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姐姐冬梅还在哭,根秋大婶说,你妈呢?她不管你们了?
冬梅说,妈死了。
弟弟的眼睛就又红了,说我们没有地方去了,只有来这里,这里还有家。
尼玛阿奶说,你们十二岁了吧。十二年了,你爸死的时候,你妈把你们生在这儿。生下时,满锅庄院都是你们的哭声。可是那天,你爸回不来了。他死了。
两个孩子又哭起来。根秋大婶和尼玛阿奶都长长吸口冷气,吐出一声阿尼——诺尔布(可怜的宝贝),把他俩搂在怀里。
根秋大婶看看翁姆,说他们家的钥匙在你那里,去把他家的门开开,让可怜的孩子住进去呀。翁姆却看看我,说我姐阿加没说过呀。
根秋大婶也在看我,她笑了,这个胖央金还没长成形,他知道什么呀。她一手拉着一个姓冬的孩子,说我引你们回自已的家去。
我才知道,他们的家在靠近大门不远的那个很黑暗的角落。那间破烂的屋子曾经被锅庄里的孩子们当作鬼屋,编了好多恐怖的故事。都在说,那屋子半夜十二点准时亮起绿莹莹的光来,有黑色的影子在光亮中飘来飘去,在屋子里搅得哗啦啦的声响。我没看见过,可我相信。因为看着那里,心里就紧张得喷出血来。看那里一眼,大腿根都在发软。
那一年,我们锅庄里的孩子还很多的时候,我们手臂相互勾连着大着胆子朝鬼屋靠近过,那是朝鬼屋走得最近的一次,我们站在了雕花窗格前,裱糊在窗户上的老报纸早破裂了,风一刮就发出很怪的声响,我们紧张得走不动了,就站在那儿。有个大个子男孩手指拨开窗户纸朝内看,哇地叫出声来。随着他的叫声,我们哗地散开来,没命地朝楼梯下逃,到了大院里心里还砰砰地跳。问那男孩看见啥了,吓成那样。那男孩说,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吊在梁上,一摇一晃。还听见黑暗里有咿咿呜呜的哭声。
我们都说,肯定是吊死鬼。问大人,也说那屋子吊死过人。那个姓冬的掏金人,人们怀疑他偷藏金子,他为正清白,就吊死在那儿了。
我们更不敢朝那儿瞧了。
现在,冬家的两个孩子回来了,我们跟着他们,心里也堵塞着一团恐惧。
门锁与锁扣都生着厚厚的锈,根秋婶子拿着锁摇动了下,一股呛人的灰腾了起来。她说,这锁就是有钥匙也打不开了,还是把门撬开吧。可这门也朽了,不用撬,手一推就哗地塌了。寒风刮进了屋子内,发霉的腥味到处飞扬起来。那个吊在梁上的东西还在摇晃,我看清了,不是人,是个雨衣,淡色的。
根秋婶子说,谁说这里有什么吊死鬼?谁看见这两个孩子的爸吊死在屋子里了?人的舌头啊,什么好吃就舔什么,什么好说话就嚼咬什么。就不怕死后阎王割了他胡说八道的舌头吗?她又抱紧两个孩子的肩膀说,你们爸不会死得这么没骨气的,他是个很好的男人。
这冷的天,这个屋子没收拾根本不能住人。根秋婶子又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已的屋子里。我回头看着那间曾经让我们做了好多恶梦的鬼屋,朽烂的门板塌在地上,破窗户让风刮得哗哗啦啦响。悄悄对翁姆说,怕不怕。她耸耸肩膀,说怕什么。没有鬼了还怕什么。她说得很响,两个孩子都回头奇怪地看她。

早在秋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大院里的孩子们就快走光了,只剩我与翁姆了。那个年代学校全关门打烊了,没了学校的孩子们成了敞放的羊子,可以满山遍野跑了。好多孩子们都让大人带到的乡下或牧场去了,走时看看快阴下来的天,说这天变色了,城市里的鸦雀都会惊恐乱飞的,是不能呆人的。
他们走了,我与翁姆就坐在阳光下等待,好像城里没怎么乱起来,冬天却来了。冬树冬梅两个孪生姐弟也来了。
城里开始乱了时,我们就把锅庄院的门插上,就关住了一院平静的阳光了。我们就在院里玩拍烟盒,弹玩玻璃珠。那些日子,锅庄是我们四个孩子的,大人们都像影子似的,风一刮就不见了。那一天,巴登哥拉着他的马,敲门进院,后面跟着好几匹驮着皮袋子的毛驴。他站在融化成泥浆水的雪地上,眯着眼睛看我们,那神态好像一个走了远路的王子,帅极了。翁姆悄悄对我说,她好想好想扑进他的怀里去。我却看着院里的那棵树说,看看,树枝上有了绿叶子了。
冬树冬梅看着满树的绿芽苞,兴奋得跳起来,说春天来了。
是春天来了,好像一眨眼,冬天就走了。春天的风就在院里荡漾起来了。
巴登把他的马拴好,对我们说,你们关着门干什么呀!外面那么闹热的,你们也不跑去瞧瞧。翁姆说,关上门,我们也很闹热的。巴登很轻蔑地瘪了下嘴,说世界变了,我跟在马屁股后捡马粪的日子也该结束了。他掏出一个红套套,套在手臂上让我们看,又叉腰挺胸说,看看,你巴登哥神不神气。
翁姆嘴一瘪说,还是像捡马粪的。
巴登脸阴下了,可看着我脸上又有了红光,说胖央金,你来说说,我像不像造反的。
我看着那些疲乏得连啃干草都没力气的牲畜说,这些驴子不驮东西时,做干什么呢?
巴登拍了下我的脑门,说你还是这么傻呀。他又把红套套取下来,塞进怀里,拉着驮满东西的驴子走了。
翁姆说,大人们都疯了。
我说,春天了,天暖和了,冬树冬梅可以回自已屋里住了吧。
哇!翁姆有些兴奋了,说我们为什么不去那个鬼屋瞧瞧呢?

鬼屋

至今我还记得那间阴在黑暗角落里的鬼屋,远远地看着心里就开始朝外喷射冰冷的水。如果我们不朝它走近,我相信我们的血液都会冻结成冰。
院里太阳很亮,春天的太阳也是绿色,有新鲜马粪的味道。可越靠近那个角落,越能感觉到那种冷透骨头寒气。双胞胎姐弟俩说脚有些麻,就躲在了我的背后。我也停下不敢往前走了,把翁姆冰冷的手捏得很紧。翁姆轻蔑地看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说,胖央金,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是男人吗?是男人怎么还叫我胖央金?我看着一脸阴暗的她,咬着舌头啥也不想说。我又朝前走时,翁姆生气地把我推开,就大步走在我前面。
不知是谁把破碎的门板修补好了,横横竖竖的木条像补满了布疤的破衣烂衫。窗户纸还是破的,风一吹像舌头似的一伸一缩,哧哧哧吐着冷气。翁姆轻轻一推,门嘎吱一声就敞开了,一股潮湿的霉气随着更冷的风喷了出来。我忍不住打了好几声喷嚏。
冬梅说,太黑了,有没有灯?我摸着了拉线开关,拉了好几下屋内还是黑的。我说,灯坏了。翁姆划燃了火柴,说这屋子从来就没亮过电灯,看看有没有油灯。火柴熄了,她又划燃了一根,我才在桌子上找到了一截蜡烛。
蜡烛光下,人的影子都扭曲得很怪,灰烟似的在对面墙壁上飘着。屋子里一地的垃圾,桌子上和床铺上都堆满了破烂的报纸和杂志。我说,你家的人还爱看书吧,冬树就说,他妈是教语文的老师。翁姆说,你爸不是挖金子的吗?冬树就急了,说我爸也是教书的,会背唐诗三百首。
翁姆说,怎么锅庄的老人都说,冬青松是挖金子时,金洞子塌了,埋在里面出不来了。
冬树有些生气了,歪着脖子说,他们是在乱说话。
翁姆说,我去过埋你爸的那个洞子,就在锅庄背后的山坡上。那里有好几个洞子,埋你爸的就是中间那个洞子。我姐没死时,还同她的那个兵哥去那儿烧过纸的。我姐说过,她感激你爸曾经救过她的命,每年都要来给他烧。
冬梅眼睛大了,说你真的去过埋我爸的那个洞子?
翁姆说,去过。什么时候我也带你们去。
我踩着垃圾在屋里转着,想看看这屋子到底怪在什么地方。我没找到有鬼来过的痕迹,却在对面裱着厚厚报纸皮的墙壁上发现一个小孔。先是我的脸颊感觉到了墙壁透着冷风,就发现了这个小如发丝的小孔。我手指把小孔掏大,很强的太阳光射了下来。原来是个很大的窗孔,真不知道双胞胎的爸妈为什么要把这个窗户封死呢?我们把窗孔推开了,屋子一下敞亮了,空气也新鲜多了。
翁姆说,这屋子生鬼,就是因为太潮太阴暗。现在好了,晒晒太阳,啥鬼都会赶跑的。
呜哇!冬树大叫起来。在亮光下,他看见了屋子角里的那个木椅,很大很重,有两个扶手的椅子。冬梅说,这木椅是她爸看坐着看书的吧,她也想上去坐坐。冬树却拦住了她,说你们看看,这椅子像什么?我看了半天,说椅子就像椅子,还能像什么呢!他摇摇头说,你们都没看过电影《烈火中永生》吧,给女共产党员江姐上刑的,就是这把椅子。
我们都才看过这部片子不久,在这个破烂的鬼屋里,有这么一把大椅子,一下就把我们都带进电影里了。这间阴冷的屋子好像那间审讯室,那个椅子真的就是那把绑着江姐上竹签刑的椅子。哈,我们的疯劲上来了,说我们来表演那场戏吧。
谁来当江姐呢?冬梅与翁姆争吵着,最后还是翁姆争赢了,因为冬梅很瘦小,不像大义凛然的共产党员。
冬树在床脚下找来一根绳子,竟然兴奋得哈哈笑起来。他说,他是拷问江姐的大特务,我是守护审讯室的卫兵,扛一根木棍子当枪,就在椅子边站岗。他进入了角色了,满脸都是阴险的笑,看着好可爱。冬梅没演成英雄,就坐在床边生闷气。我们也没去管她了。
冬树真的进入角色了,他把翁姆牢牢捆了起来,然后左看看右看看,冷笑一声说,快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不然我们就动刑了。
翁姆却笑了起来,说我不知道江姐该说什么。冬树失望地唉叹一声说,你该轻蔑地冷笑,把头偏向一旁。翁姆说,啥叫轻蔑。冬树哇哇叫起来,说你们老师真孬,这个词都没给你们讲吧。翁姆说,我们老师又不是你妈妈,啥都给你讲。冬树嘴一歪,有些生气了。看来,他是不愿别人说他妈妈的。他随手扇了翁姆一耳光,把翁姆眼泪都扇出来了。翁姆说,打什么打!我们是演戏,又不是真的。
冬树还喘着气,说演戏也得像真的。他看我一眼,说上刑!
他又对翁姆说,上刑时,你得说,竹签是竹子做的,共产党员的意志比钢铁更硬!翁姆却眼泪汪汪地挣扎,说我不演了,我不敢上刑!
冬树却笑得很邪,找到了几根短木条来当竹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钉竹签的铁锤。他姐急了,说冬树,你可不能来真的呀。他说,我不来真的,我是在演电影。
他找到了一个鹅卵石,就得意地笑了,在桌子上砸砸,很硬的。翁姆大叫起来,说你这是在杀人呀。他随手在翁姆脑袋顶上扇了一下,说我还没钉,你就叫了,哪里像江姐呀。
翁姆说,我不是江姐,你姐才是江姐,快快放开我,让她来当江姐。
他没放,在翁姆手指甲上狠狠钉了根木签。翁姆痛得哇哇大叫起。我们都急了,都冲过去抱住了冬树。冬梅狠狠扇了冬树一耳光,说你疯了,疯了!
那根木签带着血,还钉在翁姆手指头上。翁姆痛得脸都青紫了。她又张开嘴哇哇叫了一声。冬树脸也青了,指着翁姆说,你一点也不像江姐。
翁姆说话已没有力气了,说我本来就不是江姐。
冬梅责怪他,怎么把演戏当真的了。
翁姆又哇哇叫了一声痛,我才想起得放开她。
哗啦啦,门板掀开了。一边强光,一边阴暗,门前站着的那人像个笨重的木雕。他走进来时,我们的心都在手里捏紧了。强光下,他的个头好像高过了天花板。
只有冬梅很平静,叫了一声王一叔。我们才看清,他就是那个吹萨克斯风的,会杀牛的王一叔。他穿着黑色的棉大衣,手操在衣兜里。脸上的胡子没刮,黑黑的在刚硬的脸膛上蔓延。他看着捆着双手,脸色苍白的翁姆,有些惊讶地咬了咬嘴唇,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冲过去,解开了绳子,拿起翁姆血淋淋的手指,又一脸怒气地问,你们在干些什么!
我说,不是我。我看看冬树,他正慌张地朝门边逃去。王一叔眼明手快,回头就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回来。刚才还很得意的冬树,大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睛眨几下就哇哇哭出声来。
我站在一旁说,就是他,把翁姆捆在椅子上当江姐,他当特务给她上刑。
王一叔斜眼看着冬树,一言不发地把他三两下地捆在椅子上,在地上捡起他扔下的短木签,把他的手指扳起来,木签拿在冬树眼前摇晃着。冬树吓得浑身颤抖,牙齿在嘴里橐橐响着,再也哭不出声来了。冬梅慌了,抱着王一叔的腿,一个劲地哀求放了她弟弟。
王一叔把木签狠狠扔到地上,指着吓傻了的冬树说,你怕了吧,你钉别人时怎么不怕呢?手指都是肉长的,长在心里的。十指连心,你钉别人怎么不想想人家有多痛。他又拿起翁姆的手,眼睛湿润了。他掏出手绢擦拭着血污,细心地包扎起来。他又看着冬树,说看看,你有多愚蠢。
冬树说,我又不是江姐,她才是江姐。
王一叔咬着牙齿,想骂却没有骂。他咽了口痰,声腔平静了,你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也不是真的就那样做了,真的谁受得了?他放开了冬树,说看来你们几个娃娃也是太无聊了。这个屋子以后你们就不要来了。你们去我那里,我教你们吹箫。
我们的眼睛又亮了,看着这个像哥哥又像大叔的人,都没有说话了。
他说,好了,你们都到我屋里去,我给你们看看,啥叫吹箫。
我说,像不像你吹的那个喇叭一样的东西?
他哈地笑了,说那不是喇叭,是萨克斯风。知不知道,那种乐器在西方叫爵士之王,皇帝来了都要向它摘帽鞠躬敬礼。
我们都不懂,但我们都吸着气,啧着舌头惊叹。
在关了窗户,离开这屋子时,壁柜里一阵橐橐响,接着是一串哗啦啦跑动的声音,我们的心又掉在手心里了。冬树苍白着脸偷偷朝门外溜,王一叔眼疾手快,又把他拧了回来。他说,你们就站在这儿,我让你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壁柜,哈地笑出声来,说我也想看看,这屋子里到底是啥子鬼在捣蛋。
他走近壁柜,抓住拉手,又回头对我们说,我打开门时,谁也不准尖叫。谁叫我禁止他学吹箫。
我们紧紧捏着冰凉的心,咬住嘴唇不敢出气。
壁柜哗地拉开了,一股恶臭喷了出来。是鼠尿的臭味。柜里有床破棉被,让老鼠咬得千疮百孔。王一叔用棍子在棉被上敲了一下,里面窜出一只很大的老鼠,脖子上飘着枯草似的黄色鬆毛,瞪圆眼睛看着我们,又吱地一声跳下壁柜朝黑暗处跑去。王一叔的棍子又朝棉被敲了一下,破棉花里动了动,又钻出一只胖大的老鼠,肚皮很圆,站在棉被上警觉地看着我们。冬树和冬梅都在叫,打死它!我与翁姆弯下身,一人拾起一个卵石。王一叔回头恨着我们,指着我们半天才说,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又没敢动了,看着他。也看着那只伏在棉被上一动不动的大老鼠。
王一叔说,你们看清了吧,没有鬼,只有两只快当爸妈的老鼠。他又指指那只胖老鼠说,它要生了,要做妈妈了。你们看着自已的妈妈快生了,也想拿起石头打吗?
他又砰地把柜子门关上,背着手朝门外走去。回头看我们还站在那儿不动,说跟我来吧。

竹箫的声音

王一叔推开门,翁姆就吸着鼻孔叫,好香呀!
我们都嗅到王一叔家有股香味,像寺院里焚烧的藏香。屋内没有缭绕的青烟,我们也没找到香炉,可那种浓香味很重,好像能把人托起在屋内转圈。他的屋子不像其他人家用报纸裱糊墙壁,是用厚厚的牛皮纸糊的墙,走进他的家,就像走进了一个大大的纸箱子。没多少家具,一张胡乱扔着棉被的木床,一张宽大的油得黑亮的桌子,他喜欢吹奏的萨克斯风就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木架上。旁边有个木桶,像缩小了的酥油茶桶,也擦拭得油亮油亮。桶里插着几根竹笛。王一叔抽出一根油黑的竹笛说,看看,这就是箫。
冬梅叫起来,这不是竹笛吗?
王一叔说,对呀,笛就是箫。他把箫拿到亮光下叫我们瞧,横吹笛子竖吹箫,笛子竖着吹就成了箫。羌笛何须怨杨柳,羌笛就是箫。箫的声音委婉忧怨,悠扬流畅,很像西乐里的萨克风蓝调。所以,笛子和竹箫,我更喜欢吹箫。你们想不想听我吹箫?
我们都想。冬梅还在捉摸,说她不懂啥叫蓝调。王一叔哈地笑了,说蓝调是指爵士乐里的忧伤悲怨的曲子。我给你们吹奏的这曲《妆台秋思》,就有蓝调的味道。
他把箫孔叼在嘴唇上,手指定了定调,一串极清丽的声音就吐了出来。乐曲像流水似的滚动着,可我们心里还是充满了疑问,因为我们都不懂啥叫爵士乐,啥声音才叫悲伤。在我们那时的悲伤概念里,除了痛哭真不知道啥声音才叫悲伤。我们都把疑问含在嘴里嚼咬,然后吞进肚皮里去,静静听他的演奏。我们在他长长拉扯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声哭泣,心里也有了些拉扯着的疼痛。
他奏完了,可能气憋久了脸有些红。他擦拭了一下箫孔又擦拭了一下嘴唇,见我们都不吭气,就说,听懂了吧,这就是箫的声音。知道这段曲子在说什么故事吗?昭君出塞的故事。谁知道这个故事?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知道他说的是啥事。
他长长叹口气,唉,真不知道你们的老师和父母是怎么教你们的,中国历史上这么大的事件都不知道。王昭君是两千年前汉朝一个公主,那时汉朝和西边的匈奴年年战乱,民不聊生。与匈奴和亲就能赢得长久的和平。昭君就在此时甘愿嫁给匈奴单于。《妆台秋思》描写昭君初到枯寒的塞上,独自梳妆顾影自怜,引起了淡淡乡愁。这种愁怨的情绪只能哽咽在心头,说不出来。箫却帮她说出来了,那种寒风阵阵的凄冷,还有远离故土的忧伤,我们的竹箫都帮她说出来了,两千年了还在诉说。你们听懂了吧。
我们都点头。他拿着箫指着我们,说你们肯定还不懂。我也不让你们懂,你们长大后,看书看多了后自然就懂。我只是说,箫就是用来说心里话的。你心里有了说不出来的情绪时,就用箫来说。说出来,大家都听得懂。
王一叔把箫递给我们说,你们来试试吹箫吧,看看谁能把箫响,吹出箫的声音。
我们便抢着玩弄那根油黑的竹管,叼在嘴里,包在嘴里,牙齿咬着拼着命地吹,除了几声屁响,没啥声音流出来。王一叔好像忘了我们,抱着那支萨克斯风坐在床边,用一张红绸布细细揩擦。我在试了好几,才吹出了一串很像风从树里流过的声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说,就这样,再吹,多吸点气,把声音吹长点,再长。好,就这样。
我更来劲了,霸着竹管不愿让给别人。冬树跳起来,说尽你吹,你吹的声音快把我耳朵撕破了。他来抢时,我躲开了。他一把抓住了竹管,我俩就拉扯争夺吵闹起来。王一叔把萨克斯风扔到床铺上,在我们两人头顶敲了一下。他拿过竹箫,用绸布擦擦,又叼在了嘴唇上,一串脆脆的声音便滚了出来。他说,你们为什么吹不出好听的声音呢?你们总以为这是门艺术,吸气吐气,声音就出来了。当然,技艺要,胸呼吸,控制气流,是要点技术。但你们吹的是箫,一种有生命的乐器。嘴唇叼着它,电流就与你的心接通了。那声音是在说话,把你藏在心内的情感话语说出来。这样的声音才动听,才能让与你同样心情的人感动得流泪。
他说,看好我是怎么吹的,你们好好学。
我仔细看他的嘴形,像鸟喙似的尖尖地啄出,又噜成个圆形,舌尖在吹孔上舔了一下,轻轻地一股气流吹了进去,一串轻柔极了的声音流了出来。他手指很有节奏地弹动,一首忧忧怨怨的曲子飞了出来。我看见了闪动的蓝色羽翅,感觉到一股结了冰的水泉流进了心内,忍不住鼻酸了,眼眶咸咸的。他看看我,脖子一昂,声音变得清亮极了,细细的风在竹林里轻轻地拂动,鸟儿生动的嗓音鸣叫起来了。我们都听得醉了,他的竹箫还叼在嘴唇,眼睛眯着,声音还在屋子里回荡着,任由细细的风刮向辽远的地方。
那些日子,我们都在王一叔家里学吹箫。我们都能吹出长长的风从树林刮过的声音,都学会了手指弹动六个小孔,吹出七个音符。
冬树拿着箫,有些兴奋。他说,我能吹歌了,你们听听我吹得像不像。他吹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当然吹得很像,我都忍不住开口和着他吹的调子唱起来。王一叔脸色却阴了,刮风下雨的样子。他把还没喝完的茶水狠狠泼到地上,又呸了口没嚼碎的茶叶渣,坐在那里闷了很久,才看着冬树说,你还没弄懂啥叫吹箫。冬树拿着箫眼睛瞪大了,刚才的得意消失了。我们也一脸的疑惑看着王一叔。他从冬树手里拿过箫来,说箫是不能用来唱歌的,就是你可以吹出歌的曲子,也不能叫吹歌。吹箫就是吹箫,不是吹歌。
冬树脸红了,嗫喁着说,哪叫什么呢?
王一叔把箫举在他的头顶,哼哼了好几声,说我不是可惜我这把箫,真想狠狠敲在你这个不长记性的脑袋上。你没听我说呀,吹箫就是吹箫。
冬树还不服气,舌头转了好久想再说什么来辩解。王一叔把箫举在眼前,说看看,箫是一根竹管,它连接着你的心,你复杂得什么话都讲不清的心思,可以通过这把箫流淌出来。你的血管流出的是血,箫里流出来的是你灵魂想说的话。听清了没有?
他又吹了支悲怨极了的曲子,听得我们心都快碎成粉沫了。我看见他的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润湿了干枯的脸。在他的头偏向阳光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有颗蓝色的星星晃了下翅膀。不久,冬家姐弟也发现了,悄悄说,王一叔有只眼睛是蓝色的。
翁姆有些急躁,说谁的眼睛是蓝色的?
王一叔停下了吹奏,眼睛伤心地闭上了。过了好久,他才睁开眼睛,用很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他把翁姆叫过来,左眼睁得很大叫她仔细看。翁姆看着嘴巴惊讶的张大了,说真是蓝色的,好漂亮的蓝色。他又叫我们都来瞧,好好瞧。与他的蓝眼珠靠得很近时,我好像走进一个蓝莹莹的世界,里面的一切都是蓝色的冰雕玉塑的,漂亮极了。
王一叔脸红了,说爹妈带来的,所以我能瞧见音乐的颜色,喜欢吹奏蓝调的萨克斯风。
冬梅说,外国人才是蓝眼睛。
王一叔笑了笑说,我的爹妈都是中国人呀。我生下来时,我的藏族父亲挺喜欢我这只蓝色的眼珠子,说我是护法天神转世,一生都交好运。唉,我还没长大,爹妈都走了,我也没交啥好运。只是喜欢音乐,吹奏爵士乐器和竹箫。
好了,现在你们也看够了我的眼睛了。见怪不怪,你们该好好练习竹箫了。他的脸阴沉下来,蓝色眼珠成了一团灰色,看着我们说,记住,箫是吹的,把心里的声音吹出来。想唱歌你就放下箫,张大嘴巴大声唱吧。

特务

这个看不见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这个黑雾牛皮似紧裹天空与大地的夜晚,我们都感到无聊极了。
王一叔说他有急事,放我们的假,可我们却不知道怎么玩。那间鬼屋再不敢去了,那里门窗破烂吐着阴冷的寒气,朝那里看一眼心里都会冻结成冰。
冬梅和冬树说,想去看看王一叔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说,别人不想我们打扰,我们跑去敲门,他会烦死我们的。我还想学吹箫。翁姆也不愿去打扰王一叔,说他肯定在练习吹新曲子,我们去了会乱他的心,他会恨我们的。
冬梅说,我又不去敲他的门,只在窗户上偷偷瞧瞧。
那个年代,我们锅庄院里的窗户上都没安玻璃,大多用白色的厚皮纸或报纸杂志纸裱糊。冬梅轻手轻脚来到王一叔窗下,手指蘸一点口水轻轻在窗户上一捅,就破了一个小洞。我们都围了过去,心里却做了贼似的咚咚响着。他家的灯光很暗,低瓦数的灯泡把淡淡的黄色光纱似的洒在屋子内。我们摒住气找了半天才找到缩在床脚下的他。
冬梅说,他怎么半个身子都钻到床脚下了。
我说我来看看,翁姆却把我挤到边上,说你胖央金看得见什么呀,我看到了告诉你吧。我靠在边上堵气,冬树也一脸青色,说两个娘们霸了整个天,看看天都让她们霸得快塌下来了。我看看他,想不到这瘦小的双胞胎弟弟想像还这么丰富。我想说,他以后可能会当作家,写故事的作家。翁姆让开了,拉拉我的衣领说,你来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窗户上的孔洞刚好有我眼珠那么大,我使劲瞧着,眼珠快从孔洞滚进屋内时,我看清了,王一叔半个身子趴在床底,另半个身子朝向放有乐器的桌子。电灯的微光使他浑身罩了层怪怪的蓝色。他戴着很大的耳机,两只手却在一个黑盒子上拨弄,脸上满是紧张而又兴奋的表情。这个画面很自然地同我熟悉的另一个画面重合,是电影里和小人书里看来的,那些躲在阴暗角落偷偷摸摸拨弄发报机的特务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叫翁姆来看,她看了一眼就吓得蹲了下去。冬梅和冬树都不敢再看了,我们缩在窗脚下,悄悄商量该怎么办?冬梅说,说不定他正在发报叫他的同伙来搞破坏,我们该马上去报警。那一刻,我们的心都缩得很小,像我们刚闯进鬼屋里一样,捏在手心都嫌小。
我们悄悄离开了那里,说该去告诉大人,看他怎么说。
我们告诉了根秋大婶和我的父亲,他们叫我们别去打草惊蛇,就出了锅庄。他们回来时,带来了好些警察和戴红袖套的人。他们猛地踢开了王一叔家的门,然后冲了进去。里面传来了混乱与吵闹,还夹杂着王一叔的尖叫,好一阵才平静下来。王一叔戴着手铐出来时,头发蓬乱,脸上青紫,鼻孔还在滴血。他斜着眼睛看我们,又低下了头。那些警察抱着他的那个黑木盒出来了,耳机也扯破了,里面有大块的磁铁吊在几根细电线上。另一些人抱来王一叔视为宝物的萨克斯风和竹箫,又在他屋内翻找了很久,提了一大袋子书和乐谱出来。我们锅庄的人都站在门边静静看着,这个平静如水的锅庄藏了个大特务,确实是件天大的事。
那天,我们很得意,因为这个大特务是我们发现的,我们站在高台上看着王一叔狼狈地被拖走,出锅庄大院时他僵硬的脚还让警察的大皮靴狠狠踢了一下,他软瘫在了地上。两个警察像拖一具僵尸似的把一脸苍白的他拖了出去。
那一刻,我心里怪难受,真怕他再回头看我们。翁姆把我的手捏得很紧,捏出了汗。冬梅说,这下没人再吹那支破箫了,听着就伤心伤肝。冬树说,他的萨克斯风可以做个大炮,装填上铁砂子就可以用来打鸟。我说,你没看见,萨克斯风让警察收走了,说不定那里面也安装有发报的东西,他吹曲子就是向他的同伙发报,告诉他同伙些事情。翁姆说,我们真傻,还帮着他吹了那么多天的曲子。
这个阴冷的夜晚,我们突然高兴不起来,觉得自已真的傻极了。
那时,我们还小,很快就把王一叔吹萨克斯吹箫和他做特务的狼狈相忘光了。我们离开了吹箫后,又有了新的玩法。那时,学校不上课,这座高原小城里的娃娃们都创造了好新的游戏,我们拍纸烟盒、滚铁环、跳房子、做王火枪、溜冰车……一会儿换个样,越玩越新鲜。时间便在我们的手指缝隙里溜走了,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王一叔的屋子也像鬼屋一样破烂了,门板裂开了能钻进一条狗的缝,可里面常常钻出来的是又肥又大的老鼠。

八年了,想来只是脑袋晃一晃的时间,可那天早晨上,根秋大婶在石梯上摔了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中风了,那可是老年人的病呀,在我们眼里,根秋大婶还不老呀,可一跤过后她就进了天国了。那一刻,我们四个孩子都不敢狂跳疯闹了,因为我们再不是小孩子了。
那一天的太阳,让人们回忆起王一叔宰牛的那个早晨。阳光洒在地上湿淋淋的,有股很重的牛屎马粪味。天很蓝,树枝树叶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是蓝色的,人们懒洋洋地坐在阳光下,看着紧闭的大门。没有谁说话,好像在等待什么奇迹地发生。那一天,我们四个长大了孩子都捧起了书,因为读了这些书就可以考上想去的大学。阳光懒洋洋的,我们浑身上下都透着懒洋洋的阳光味。
门无声无息地掀开了。我们都以为是风,门开后地上的阳光似乎抖动了一下,刚掉下的枯叶片哗啦啦地吹开了。我们都没注意,那两个人是怎么站在院子内的,好像他们是影子,门一刮就飘进来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才使低头晒太阳的人抬头看他们。
瘦高个的是男人,披件破旧的军用雨衣。没下雨披雨衣,只能想到他脑子有些问题。他头发和胡须都乱蓬蓬的,一张皱脸让阳光晒出了层油汗。矮个的是个胖胖的牧场女孩子,刮得雪白的羊皮袍子锈着红色和蓝色的花边。她小心捧着肚子的样子,还有那张红得灿烂的脸,都让人看出,那小个子女人怀着孩子。那男人抬起头时,我差点叫了起来。我看见了他的蓝得发光的左眼。翁姆也看见了,对冬家双胞胎说,他是王一叔。
院子里的人都哦哦哦地叫起来。王一叔走上前来,朝人们笑笑,从怀里掏出那个黑木箱,打开来让人们看。他模样认真极了,说看看,这不是啥电台,是我组装的收音机。它只能收音,怎么能发什么报呢?看看,我不过是想听听美国自由爵士乐演奏家奥纳特.科尔曼吹奏的真正的蓝调萨克斯风。我不是什么特务,你们要相信我。
所有人都冷冷地看他,没人说话也没笑。他有些急了,把盒子交给每个人看,流着泪说,我不是特务呀!
猎人诺旺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没人说你是特务呀。
他笑了,看看我,又看看冬家双胞胎,很认真地说,我不是特务。
我们很想问,这八年他是怎么过的。看他的样子,肯定过得艰难。他却哈哈笑着,把那女人拉到我们面前,说她叫卓玛,我娶的老婆。那女人脸红着朝我们低着头,又双手捂紧脸颊躲在王一叔身后。
诺旺乐了,说看来你这个特务当得也不冤,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看看我,这么大的男人,每天满山逛,打些野鸡野兔,就是没撞到一个好看的老婆。哈哈。
王一叔回到屋内,过了一会儿又出门吼,我的萨克斯风呢,我的竹箫呢?他在人群里到处找。他说,那几个学吹箫的娃娃呢?他不知道,这八年,娃娃也会长成大人的。
翁姆说,你的那些吹曲子的东西,不是让警察搜走了吗?
他傻了,在院子里站了半天,才叹口气,回屋去了。
进了屋子,他就很少出来了。那里总是无声无息的,让人怀疑住没住有人。有一天半夜,锅庄里的人让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叫喊吵醒了。我瞌睡很大,也醒来了,看见父母披上衣服朝外走。他们回来时,手指着也想起来瞧热闹的我说,人家生娃娃管你小孩家什么事?睡!
我又躺了下去,那叫喊声也弱了下去。
早晨,阳光又把锅庄院洗得发白。我出门就看见王一叔站在门前笑得合不拢嘴。他对每一个看见的人说,生了个男娃娃,张着嘴哇哇哭,声音比我的萨克斯风还怪!

梦癫

雨季来临时,康定还像冬天一样的冷。风也感冒了,破着嗓门从城东刮到城西。康定建在山沟里,那可是风的通道,呼啦呼啦把整座小城的脸都刮阴了。
雾气浓起来时,地面开始浸出了水。康定这城很怪,平时干燥,一星火都能惹一场火灾。下雨前突然潮湿起来,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松软的土里软体蚯蚓爬了出来,蜗牛掀翻了石头,在地上拖一条长长的水印。空气里充满了霉臭味,猫与狗都变得烦躁了,整日整夜莫名奇妙地狂咬。
雨在半夜降临,橐橐橐地敲打着窗户纸,细碎的嚼咬声在夜间响着,天亮时雨便越下越大,哗哗啦啦,浑浊的水从长满老鸹草的瓦背上淌了下来,每幢楼前都挂上了水帘子。雨水把锅庄大院石缝里的牲畜粪全冲刷出来,搅成了黄汤泥浆。
雨时而细碎时而急骤,却几天几夜都不停地下着。
这段日子,人们大多呆在屋里,无聊得骨头缝子里都像生了锈长了毛。
我与翁姆就在泥水里捉了些蜗牛,放到桌子上比赛谁的蜗牛爬得快。蜗牛受了惊吓,一般都缩到硬壳内,动也不动,我们也拿它们没有办法。我要把蜗牛放到火上烤,说把这些懒虫烤出来。翁姆眼睛红了,拉住我的手说,会不会烤死?我说试试吧。她的手抖动了,说烤不死也会烤痛的。我说痛了它们才肯爬出来比赛呀。我筷子夹着蜗牛放在火上,哧地一声冒着股怪味,很多白泡沫吐出来了,我赶忙拿开。那只蜗牛完全淹没在白色泡沫里了。
我们看着不停冒泡的蜗牛,无聊得不知做什么才好了。
雨下得越来越响,风在窗户纸上弹奏着,真担心雨水浸湿了的纸会让风吹破。有些蚯蚓在门脚下爬动,翁姆把它们捉起来,又开门扔出去。她说,这东西捏在手里真恶心。关上门后,我们等来了第一声响雷。
第二声雷响起来时,有人在敲门。砰砰砰,很着急的。
翁姆打开门,是冬梅,她头发和衣服都让雨水浸得湿透了,慌张的脸上也挂着雨珠。一进门就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翁姆抱着她问,出了什么事?她在翁姆身上擦擦脸上的水,抬头想说却张着嘴说不出来,泪水又把脸颊濡湿了。
翁姆叫我倒了碗热茶端给她。她喝了两口,又放下,拉着翁姆说,快去,快去。我弟弟不知怎么了。快去救他!
我们冲进了雨里。大院里的稀泥漫过了我们的棉布鞋,脚变得沉重又笨拙。
上了对面那幢楼,我们看见了半身裸露的冬树。他站在二楼的栏杆上,单脚金鸡独立,细瘦的双臂像翅膀一样伸展着,头高仰起来,让雨水在他脸上身上洒着滚着。他嘴唇紧咬,眼睛闭上又睁开,那模样像看到了很开心的东西,忍不住要哈哈笑出声来。他没笑,就一直钉在那里,真怕他细瘦的身子在越刮越猛的风里会飞起来,摔到楼下。翁姆和冬梅都想去拉他,我想起了什么,抓紧了她们,说什么都不让她们去惊动他。我刚从一本书上看到过,他这样儿像是发梦癫。假如此时去惊动了他,可能就会出事,他真的就会淹没在梦里回不来了。
我们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假如他真的摔下楼去时,能伸手抓住他。
他站得很稳,像是用钉子把他死死钉在栏杆上,看起来像是专门雕在上面的雕塑。看着他高高地站在上面,风把他篷乱的头发卷起来又揉搓得更加蓬乱,我们的心还是捏紧了。我把她俩抓得更紧,冬梅却抓破了我的衣袖。
过了好一会,他埋下头,头发上的水串串滴下,然后甩了下头发,跳了起来。妈呀!冬梅和翁姆都喊出声来,他并没跳到楼下,而是很潇洒地朝后跳到了二楼过道上。我们都舒了口气。他手臂仍然长长伸着,顺着楼道朝黑暗中走去。我们悄悄跟在他身后,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不去惊动他。
他走到那间很久没住人的鬼屋前,毫不犹豫地掀开了门。地上破碎的东西被他踩得脆响,他也没在意,一直走到那张堆满废纸的床上,哈地笑了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就躺了下来。纸屑内的大大小小的老鼠怪叫着逃下床,朝黑暗的屋角跑去。我们走拢床边时,他的鼾声雷鸣似的响起来。
冬梅拉住我和翁姆哭泣起来,说她弟弟是得了什么病吧,好多天都这样。我和根秋大婶把他抱走,他又会爬起来悄悄到这里来睡。是让什么鬼迷住了吧。
我说别怕,不是什么鬼迷住了他。是在发梦癫,知道梦癫吧,就是梦游症。谁也弄不懂该是什么病,反正有些人就要发梦癫。发梦癫只要不惊动他,让他痛痛快快发吧,就不会有事。我们看到他到处走,可他却觉得自已是在睡梦中呢。
冬梅说,就让他睡这里呀,这里的风很冷,还有那些老鼠,会不会咬掉他的手指头?我说,给他抱床被子来盖在他身上,会没事的。
早上,很急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敲醒。我打开门,是冬树,他满脸泥灰,眼珠有些红,干咳着对我说,想喝点热水,越烫越好。
他喝着水,喘口气,说嗓眼里烧了把火似的痛。我知道,他是感冒了,就又找了些感冒药片给他。他接过药片,啥也不说地出了门。光脚踩在院里的泥地上时,他回头对我说,别把我狼狈的样子告诉我姐,好不好?
我没说,因为我已经看见他姐正从屋里出来,也看见了一身泥水的他。
他们进屋后,我听见两人的哭泣声。
雨就这样不停地下着,声音很像冬树冬梅双胞胎压抑着的哭泣。又过了好几天潮漉漉的日子,雨水终于停了。
白天,我们在院子里发现好几只马蜂。这些腰细肚子肥的蜂子,大人说是有毒的,叮了人会要命的,叫我们都别去惹它们。他们燃起桑烟,让浓烟熏走了这些让人胆寒的虫子。我们心里都缩紧了,可仍然好奇,想看看这些比拇指还大的蜂子。冬梅和冬树说,我们去看看这些蜂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就追着它们飞走的地方去,那是锅庄院的后山。
生满尖利刺巴丛的后山叫泥巴山,又叫金盏窝。据说清朝末年,有人在那里发现了金窝子,挖出过指头大的金疙瘩。这消息一传出,风一般刮来了好多金夫子,好好一座碧绿青山掏挖成了烂泥和破洞堆。金掏光了,山的灵气也尽了,这山除了生长荆棘和刺巴笼,啥也不长。
马蜂钻进了刺巴笼,就失去了踪影。刺巴扎人,我们都不敢在里面钻来钻去。冬树看着那些铁针和倒钩交叉的刺巴笼,气得直喘气,说哪天,我会放一把火,把它们全烧光。他眼睛红了,我们怎么拉他也不离开。他喘着粗气说,我会找到父亲钻的那眼金洞子。父亲在梦里会告诉我他埋在那个金洞子里,他会告诉我的。
半夜,有人哗地掀开我家的门,父亲惊醒了,粗声喝问谁?我爬起来打开灯,冬梅站在门旁哭。我知道怎么会事了,就说他病又犯了?
冬梅说,你不是说有本可以治发梦癫的书吗?找找看,我再不愿他这样了,吓死人了。她又哭泣起来。
父亲问啥书?我说,有本薄薄的破了封皮的书,里面谈为什么有人会梦游,咋个医治梦游症的。父亲哦了一声,说那书我昨天用来生炭火了。父亲说得很小声,我想冬梅没听见,就看看她。那双眼睛里还充满了期待。我说你等,就在一堆杂乱的书堆里翻找起来。我边找边笑,说会找到的。我又看看她,说就是找不到也没什么,那本小书我看完了,差不多全背诵下来了。我记忆好极了,看啥都记得住。
她仍然充满希望地看我翻书。
书当然找不到了。父亲鼾声又响起来时,我拉着冬梅出了门,在她耳边悄悄说,我好像记得书上说,梦游不是什么病,只是有什么东西长年刺激做梦者的大脑,才使他有梦游的行为。书上好像说,这病不用药治,只要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他新鲜的东西玩,他就会忘掉梦游的行为。
冬梅说,我弟弟现在去哪儿了,我找遍了院子都没见他的影子呀。她又连连说,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说,别急,我们再找找看。
我叫来了翁姆,我们又把鬼屋呀的找了个遍,都没见他的影子。那个夜没有星光,黑雾压得很低,好像又要下雨似的。那个夜,狗与猫都没有了声息,那处都是静悄悄的,老鼠跑动的声响都消失了。
翁姆冬梅和我紧紧靠着,坐在鬼屋的床上。我们相信,在黑暗的某个地方,梦游的冬树会钻出来,脸上沾满泥水,身上挂开了破洞……
快天亮时,根秋大婶进来说,冬树好好睡在他床上,还很大声地打着呼噜。

打架

我抓住他的肩膀,他扯住我的头发。我俩喘着粗气拉扯着,又滚到一地的烂泥里。
雨越下越大了,泥水从山坡上流淌下来。先上黑色的臭水,接着流淌下来的是红如血液的泥汤。冬树说,这种泥水是从那些埋掉了的金洞子里流出来的,他去看过的。只有那些金洞子外有这种红色的泥土。他想钻进那些洞子里去找父亲,我说那样很危险,除非他不想要命了。他说他的命是父亲给的,他就是不要了命也要把父亲找出来。我说,他父亲早死了。在他出生那天死的,算算吧,有多少年了。十年了呀,早成枯骨了。他说成枯骨也要把骨头捡回来,找地方修个坟墓埋掉。
我俩说着说着就变了脸。他先是狠狠在我胸脯上揍了一拳,我便抓住了他的肩膀。我俩在泥水里滚着滚着,他翻过身,又在我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哇哇大叫起。他仍然咬住不放,我拳头在他头顶狠狠揍着,他也不松手。血从我手臂上淌了下来,像山里流下的泥水污染了他的脸。
那一刻,我真想把他掐死,把他固执的脑袋踩烂在泥水里。我忍住了,我十岁的忍耐就是歪着嘴哇哇哭起来,而十岁的他却眼里充了杀气,他松开了狗一般凶狠的牙齿,我看见那一排排焦黑的虫牙。那些生虫的破烂牙齿在我手臂上撕开一条血口,鲜艳的血花儿似的在伤口上开放着。
他擦拭一下嘴巴,恶狠狠地说,你别惹我。眼里那股凶光像雪亮的刀子似的闪了闪,我背脊有些冷了。我越哭越响了,没有出息地躺在泥水里,看着他钻进了刺巴笼。
翁姆和冬梅找来时,我还在哭。翁姆在些厌恶地踢了我一脚,说你就会撒猫尿,还是个男人呀!冬梅说,我弟弟是从哪儿上山的?
我朝刺巴笼指了指。尖利的刺笼上还挂着冬树衣服上撕下的破布片。冬梅说,这瓜娃子会死在这个山上的。
翁姆说,我去找他。就抓着刺巴丛朝上爬去。我与冬梅就坐在山脚下的泥水里,我们仰头看着翁姆让厚厚的刺巴笼淹没了,大声喊着她要小心,找不到就快点回来。他们天快黑了才回来,衣服都挂破了,脸上头发上全是泥浆。
冬树斜眼看着我,眼光里有轻蔑。他脸一红说,他找到父亲的那眼金洞子了。埋没掉的金洞子全让雨水冲开了,他知道父亲是在哪个洞子里了。翁姆敲了他一下,说别瞎想,那么多个洞子,你知道是在哪里?他脸还是红红的,头斜仰着有些不服气,说我知道。
冬梅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的喷嚏也传染了我。在一声比一声狠的喷嚏声里,我的眼泪鼻涕全出来了。翁姆看着我俩,哈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
冬树看着黑雾淹没的山坡,依依不舍地说,我还要去找。
冬梅说,你别一个人去,会吓死我们大家的。
他说,我会找到的。
回到屋里,换上干爽的衣服,我浑身却像掉进冰窟里一样的冷。晚上就发起高烧来。那一夜,患上感冒的还有冬梅,而爬山寻金洞子的冬树和翁姆却啥事也没有。
我问他俩,在山坡上找着什么没有。他俩奇怪地用眼神交换了一下什么,又摇头说,没有,啥也没看到。那些金洞子全让泥土埋没了,找不到了。我看着他们神秘的莫测的样儿,也笑了。我知道他们眼神里揣着什么东西,他们不说我也不想问。
我病好了,冬梅还躺在床上。我的身体是比瘦弱的女孩棒,我去看她时,冬树和翁姆也坐在冬梅床边讲什么事,我一来,他们就闭口不讲了。我掏出一个苹果,是我爸给我的,我说一人吃着不香,来,大家分着吃。他们开心了,冬树拿来长长的腰刀,把苹果切成四块。我们吃着酸酸的苹果,冬树说,有件事要让洛嘎知道。翁姆偷偷拉了下他的衣袖,他手一挥说,洛嘎是朋友,说给他听没事的。
他说,他和翁姆在山坡上发现了个金洞子,可能是山坡上的雨水冲开了的。那洞很深很黑,不知道洞子里有什么。他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起进洞子看看。
我看看翁姆,又看看冬梅,说雨还在下,说不定我们一进洞,又塌了。
他嘴一瘪,说翁姆说对了,你就是胆小鬼。
我看看翁姆,她也一脸轻蔑地看着我。心里有股酸味喷了出来,我真想对着冬树大吼,再说我胆小,说我不像男人,我敢把手指头砍下来给他看。我没说,因为有股冷气憋在心里说不出来。我伸手朝火炉里的红炭抓去,手指一靠红炭就哧哧响着,冒出很臭的烟雾,我的手指就触了电似的麻木了。
翁姆大喊着,抓起我的手连骂好几声蠢猪,说你以为这个样子就是男人了吧。你只是头蠢猪,比蠢猪更蠢!
冬树却在一旁发出很怪的笑,我的眼睛滚烫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揪着滚在了地上。我俩翻滚了几下,我把瘦小的他压在地上。我伸出拳头却没有揍下去。冬梅和翁姆呆在一旁冷冷地看我,我的拳头就僵在了冬树的头顶。
那一刻,憋在我心内的气咯噔溜了下去。我放开了他,又拉着他的手把他拖了起来,说我们去吧。
翁姆说,她也要去。我恨了她一眼,说这没有女人的事!
冬树抖抖衣服上的灰尘,看看我,说你不像胖央金。我说,我就是胖央金,但我是个男人。
在我去换了鞋,准备与他上山时,他又犹豫了。他说,雨太大,泥水里爬山太滑。翁姆也说,你刚感冒了,再淋雨水不好。我看着雾气沉沉的山坡,看着顺着深沟流下的黄汤,也犹豫了,说好吧,等雨小些了再去。
我看见翁姆悄悄捏了下冬树的手,冬树很神秘地朝她挤了下眼睛。
那天,我们躺在鬼屋内打了一天的卜克牌,雨水在窗外哗啦啦响着,越下越急,没有停的感觉。那一天瞌睡似乎特别多,眼皮沉重得快撑不起腰了。我们就背靠着背睡着了。半夜,冬梅推醒了我。窗外漆黑,水声喧哗,不知是雨水还是暴涨的河水。冬梅说,她弟弟和翁姆都不见了。我说,会不会因为睡在这里太冷,回家睡去了。
我们又回到家里,没有他俩。
我说,会不会趁我们睡着时,他俩爬上山了呢?冬梅看看让喧哗的雨水吞没了的后山,忍不住哭出声来。
轰隆,一声强雷,后山像有什么让雷击开了,哗啦啦更多的黄汤流淌下来……

枯骨

哦呼,塌山了!
猎人诺旺一脸土灰地站在锅庄院大门吼,他的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泥水,雨衣却裹住那支难看的火药猎枪。他说,他从山坡顶一直滑到坡底,不然就让塌下的泥石埋葬了。
冬梅和我都急了,对围过来的大人们说,翁姆与冬树上山去了,他们会让泥石埋葬的。
诺旺问,他们真的去了?
我说,肯定去了。冬树说要去金洞子里找他爸。
诺旺把嘴里嚼咬的东西吐出来,说这两个小家伙真会找死!看看黑雾裹住的山坡,泥汤还顺着沟槽哗哗啦啦朝下流淌。他对院子里的男人们说,拿上手电我们去找他们。
轰隆隆,一声炸雷,锅庄的房子都卡卡嚓嚓摇晃了一下。一道道闪电把天空的脸划得稀烂。
哦嗬,上山吧!
我与冬梅也跟着他们,抓着刺人的荆棘丛上山了。我们绕过黄汤,在越来越深的刺巴笼里钻着,出了刺巴笼,天都快亮了,雨也小多了。诺旺咬着舌头又哦嗬叫了一声,对面的山壁下让垮塌的石头堆满了,他指指前面,说那里就是金洞子,堵死了,钻不进去了。
哦,翁姆哟!翁姆的叔叔哭叫起来。诺旺的脸也阴沉了,说这孩子,跑这里来干啥呀!
一直不说话的巴登,捧着嘴大声喊起来:翁姆哟,翁姆!
冬梅也擦擦眼泪喊叫一声:冬树,树子!
不远处有声音在尖叫,我们的手电筒全亮了。
诺旺眼尖,先看见了他俩。我们的手电全射向那里,在一堆泥石的顶上。冬树光着上身,招着两手。翁姆坐在地上,大声呼叫。诺旺说快点把他们弄下来,再下大雨就没法了。巴登和翁姆她叔叔冲了上去。他们把两个在泥水里泡了一夜的孩子背了下来,也许太累了,翁姆在巴登的背上睡着了,冬树去握着一根骨头,说什么也不扔掉。诺旺说,明明是根狗骨头,你还拿在手里干啥呀!以为是你亲爹呀!
冬树怒了,从诺旺背上跳下来,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诺旺脑袋上砸。诺旺伸手挡着,说你这娃娃疯了,疯了呀。我们才抱住边哭边叫的冬树。
回到了锅庄院,冬树对冬梅说,这骨头是父亲腿上的。本来他想把父亲从洞子里拖出来,可以那副枯骨全卡在石头缝子里了,他只扯出来这根大腿骨。他哭了,说翁姆把他拖出洞子,里面就塌了,山顶的泥石也在朝下塌。他们朝上爬去,才躲过了第一波塌下的泥石。他眼睛哭红了,对我与冬梅说,这骨头真的是父亲腿上的。
翁姆说,昨夜他爬起来就朝外走。我以为他又在梦游,就跟起来跟着他。洛嘎和冬梅睡得太死,就没叫他们。我跟着冬树上了山坡,他回头对我说,他没有梦游,是他在梦里听见了父亲叫他的声音,他父亲叫他快点上山去救自已的枯骨。你说怪不怪,我与他钻出刺巴笼就看见了那眼洞子。过去我们也来过这里,没见过洞子,这次一来就看见了洞子。他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在波波跳,冲进去说快看呀,他父亲在这儿。我拧开电筒,真的看见那块巨大的石头缝子里卡着一具人的枯骨,脚上的棉布鞋子还没掉下来呢。冬树就抱住枯骨拖,叫我也来帮忙。我们一用劲,卡嚓一声腿断了,冬树抱着一根大腿骨坐在地上。他起来时,洞外一阵轰隆隆响。我说洞子要塌了,我们会埋在里面的。冬树说,他要把父亲全拖出来再走。我不管他的,拉住他就朝外跑。轰隆隆,洞子真的塌了,我们淹没在厚厚的灰尘里,什么也不顾只是跑。出了洞子,又朝乱石顶上跑去……
根秋大婶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又把烤干了的衣服给他穿上,说是你父亲的。这骨头还是得送回山里去,给你父亲修个坟墓葬在里面。
他把枯骨装在了书包里,放在了床脚底下。
根秋大婶看看他,说这孩子真可怜。
我却在想,他父亲当年不是教书的先生吗?为什么也要去钻金洞子?
根秋大婶摇摇头,叹息一声说,跟你爸一样,是个顽固份子。想干一样的事就一定要去干,一棒子打晕过去,醒来还得冲过去干。
听根秋大婶讲父亲,冬梅冬树瞪大的眼睛让泪水淹没了。我与翁姆也想听,静静看着根秋大婶那张渐渐掉进回忆中的脸。根秋大婶说,冬青松是个好老师,康定人送孩子上小学,都愿冬老师教他们的孩子,因为冬老师爱讲故事,爱唱歌跳舞。可是谁也弄不明白,在他老婆快生孩子的那一天,他竟然拿起锄头说,想去那几眼废弃的金洞子里掏掏宝。这些洞子每年都有人去掏,都是捞个空手。冬青树老师说,他马上就有孩子了,可他没有钱养活他们,假如进洞子掏不出钱来,就只有把生下的孩子送人。他去的那天,太阳很好,没风没云的。他还站在我家门前对我说,假如他老婆生孩子,他又回不来,就去帮一下忙。我同意了,说我会安排她先躺在马圈里。那时,生孩子全是在巴登家的马圈里,你们几个小娃娃都是在那里生的,那是规矩。
谁知道,冬青树去后不久,后山就一声轰隆隆响。后来我们都猜测,肯定是冬老师用上了自已制的炸药。那声巨烈的轰响房子都在摇晃,就在那响声里,你们两个小兔子生下来了。根秋大婶指指冬梅冬树。她说,我正好在剪布壳做鞋底,就用剪布壳的剪刀给你们两个剪断了脐带。
那声轰响,金洞子塌了,你们的爸再也回不来了。
根秋大婶没往下讲了,我心里却出现了一个画面,很清晰像电影一样的画面。这边马圈里,冬梅冬树两只小老鼠一样的一眼黑洞外拱着钻着,那边塌陷的山洞里,他们的父亲也拼着命朝外钻着。他心里装满了婴儿刚出生时的哭声,身子也像婴儿出生一样钻着。可是他钻错了地方,钻进了一块巨石的石缝隙。
翁姆说,真怪。双胞胎冬梅冬树在那一刻在钻生,可他们父亲却在钻死。看来,她与我想在了一起。
冬树牙齿咬紧了,说我一定要给父亲修个最好看的墓。
又一声轰响,不是塌山,是从黑云里滚过的雷声。又一场暴雨要来了。

骑毛驴的王子

我们的高原小城离天很近,月圆时就很大,像一个金色的气球悬在头顶。举手触摸,似乎能感觉到气球的冰冷或温热。
冰冷的圆月能烤热人心尖上的什么东西,血就热了,就想做点什么事。锅庄院在月圆时,人们就围成圈跳一种叫锅庄的舞。人们绕着圈子,跟着那个拉扯胡琴的领舞人跳,真到半夜热情也不减。那夜里,男人和女人就比赛笑声,哈哈哈,嘻嘻嘻,笑声朝圆月飞去时,天空便出现了明明暗暗的星星。翁姆看着星星,眼里有了泪,她悄悄对我说,想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拖我到院落阴暗处,对着我耳朵悄悄说,她长大后要嫁给巴登。她说,巴登哥哥背她下山时,她就悄悄定下了。我说,你对巴登哥哥说了没有?她说,我不会说的。我要嫁巴登哥哥那天才告诉他。她还要我发誓,别让其他人知道。我发了誓,她笑了,看着我说,胖妖精,长大后不知道哪家的女孩会看上你。我说,我不想谁看上看不上,做你的朋友就行了。
她感动了,说我们跳舞去。
我们走向跳舞的人群时,她又不动了,双手捂住脸蹲下来。她也叫我捂住眼睛别看。
我能不看吗?巴登哥哥潇洒优秀的舞姿让人看着发呆。还有跟着他跳舞的女子,猎人诺旺的大女儿向秋巴珍,蛇精一样的苗条柔美,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就一直粘在巴登的脸上。巴登哥哥攀住她的腰,满脸都是飞扬的笑。我看看蹲在地上的翁姆,她捂住眼睛,背脊颤抖着,嘴里不停地说,梦幻梦幻快走开,巴登哥哥要回来。
我也蹲下来时,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眼泪。她悄悄说,那个妖精一样纠缠巴登哥哥的女人,总有一天我会杀死她。
清水一般明净的月光,在不停的歌声舞步声和笑声里,翻滚起一圈一圈银色水波浪。直到月亮累了,汽球小了,黑雾降下了,人们才散开了,回到各自的家里。翁姆追着巴登,在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拉住他悄悄说了些什么,巴登愣了一下,又拍着她的头哈哈笑起来。
哗啦啦,我看见满天的星子鸟一般地飞散开了。
我问过翁姆,她给巴登说过什么。她说秘密,她对天发过誓的秘密,只她与巴登哥哥知道的秘密。
巴登又赶着驮队进山去了。他走了,翁姆就天天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我叫她下来玩,她也不来了。冬树和冬梅也很少出来玩了,双胞胎姐弟俩说,他们想学文化了,根秋大婶当老师的儿子回来了,要教他们认字做算术。
我只有没趣地蹲在墙脚下捉蚂蚁玩。
翁姆老远就看见巴登回来了,她招手大叫时,我看到骑毛驴的巴登踏进锅庄院门,他头发长了许多,潇洒地披在背后,头仰着,下巴尖尖地朝向翁姆,黑黑的大眼睛却迎向出门朝他走来的向秋巴珍。他举起手臂朝向秋巴珍挥挥,嘴里嘘出一声响亮的口哨。那样子简直帅极了,传说中获胜归来的王子一样。翁姆在窗前看呆了,巴登哥哥跳下毛驴,朝向秋巴珍走去时,她消失在窗子背后。我上楼去找她,门插得死死的,怎么敲也不开。她的哭声却很响地传来。
翁姆再一次咬紧牙说要杀死向秋巴珍时,向秋巴珍正骑在巴登的毛驴背上,牵毛驴的巴登咬着舌头把口哨吹得很响。他又要驮盐巴茶叶去山那边的牧场,还带上向秋巴珍去看看草地,去摘草地上八月的鲜花。他仰着头很高傲地从猎人诺旺身边走过,向秋巴珍看着父亲,什么也不说闭上了眼睛。她明白跟着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去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她父亲也知道,他们都沉默着。
他们消失后,诺旺才说,儿女们的事情,他一向不管。他只管山林瞎跑的猎物。那一天,诺旺在山林里打伤了一头母獐,他追了两匹山,才追到躺在水沟边哈气的獐子。可双眼盯住獐子浑圆的肚皮,他胆怯了。薄薄的肚皮下有东西在蠕动,他再也不敢碰这头受伤的母獐子了。他手捧着水洗干净獐子身上的血,又咬碎了一些草糊在它的伤口上。他一脸青灰地下了山。回到锅庄他才说,妈哟,那是头怀胎的獐子,圆圆的肚皮下有对眼睛在恨他。他再也不敢打獐子了。打什么都行,就是不敢打獐子,菩萨已经在怪罪他了。
翁姆每天都蹲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山的那边。我知道她在等什么,就故意问,你眼睛能看见山那边的草地?她脸红了,否认说没看草地,她只是在等太阳出来,好晒晒刚洗过的头发。
有时,她也叫我上楼去陪她,她眯着眼睛笑,说胖央金,你梦见过你的那位班长吗?
那个当班长的大兵,是她姐姐心中的人儿,我怎么会梦见呢?我说,我梦见过山羊,我扳断了它的角,它又长了出来,长好长好长,你说怪不怪?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又久久地看着山的那边。
等待把日子拖得像天的东边到西边那么漫长,长得都不知道用什么事来打发了。她对我说,想讲个故事给我听。我笑了一下,看着她认真起来的小圆脸很可爱,黑黑的眼仁闪着灵动的光芒。她说,月亮搬家的故事你听过吗?我当然听过了,我外婆还在世时,我就坐在她怀里听她讲过。住在天上的月亮老是觉得自已住的房太窄太不舒服,就想搬家。她看上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就搬过去住。可她又舍不得丢掉自已每一样东西。当她把家搬过去时,那宽敞的屋子又让她的杂乱的东西塞满了,她又得住在狭窄憋闷的房间里了。她又去新的房屋搬家,所以,每个月我们都能看到月圆月消,那就是月亮在搬家呀!
翁姆手托着脸,问我,登巴哥哥会不会也像月亮搬家一样,又搬回来呢?
我说会的。十岁的我思考这样的问题像思考一个美丽的梦。我想应该那样,翁姆快乐了,我心里的月亮也就圆满了。
巴登回来时,秋天也快到了。高原的秋天来得早,风里夹着层薄冰,卷着黄沙刮浑了一碧蓝天,大地也开始枯黄了时,秋天也就骑着瘸腿马慢慢走来了。巴登还是骑着他的肥黄的毛驴,垂着头,情绪低落。他是一个人回来的,除了几头驮牛一匹毛驴,没有向秋巴珍。他掏出钥匙正要打厚重的木门时,翁姆跳到他的身边,硬把他拉到自已的家里,倒一碗热腾腾的茶,又撬一大块新鲜酥油丢到茶里,端给他。巴登瘦了,脸焦黑粗糙,下巴和嘴唇都蔓延着杂草似的黑胡须,眼珠也没过去那么有神了,用一层灰暗看着翁姆。他轻声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什么也不说地喝茶。翁姆啥也没问,她明白,这一趟草原之行,他把漂亮的向秋巴珍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心里清水一般的透明,如果不是看着巴登消沉的脸,她真想大声唱歌呢!
在给巴登捏糌粑时,一股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她吸吮一下鼻孔,衣袖揉揉眼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眼里满是血丝。就在那时,她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我。
她又笑了,说你这个胖央金呀,看着我们吃,也不进来喝碗茶。
巴登吃饱了,拍拍手,又在皮被上擦了几下,笑了,说感谢你的茶你的糌粑,好香呀。他说,他得回去把驮子下了,还要回去看看病床上的老阿妈。翁姆送他下了楼,回来看着我笑,那样子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
我说,笑啥呀,我今天的样子可笑吗?她推了我一把,你胖央金的样子什么时候看着都想笑。我可不是笑这个,你知不知道,巴登哥哥终于接受我将来嫁给他了。我说,没听巴登哥哥说什么呀。她又推了我一把,这话还用嘴巴说吗?她指了一下我的心,又指了下自已的心,说这里说的话谁也听不见,只我们两人知道。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的话。那时我十岁,她十二岁,她是大人了,我还是个小屁孩。我还要长好多年,才能明白她说的话呀。
第二天,满锅庄院的人都知道了,向秋巴珍跟着一个牧牛的汉子走了。那牛场娃高大强壮,力气能扳翻一头壮牛。巴登去和他拼命,他抱着一块巨石来到巴登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把巨石扔到巴登怀里。巴登腿打闪手发软,巨石滚落在地砸伤了他的脚趾。他伤养好后,再去找那汉子拼命,那汉子早拆除了帐篷,赶着牛羊,带着漂亮的向秋巴珍转到无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巴登之死

翁姆每天都看着太阳起床,掀开窗子让清水似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舒服地笑着朝巴登的家尖叫一声,冲下楼敲开巴登家的门,把还睡眼迷蒙的巴登拖到她的家里,倒一碗热茶端给他,然后眯着甜蜜的笑眼看他静静的捏糌粑吃。巴登吃完了,把碗一扔腰带一紧,站起来啥也不说就下楼去了,见到所有的人都乐呵呵地打招呼。别人一脸神秘地笑,问你真的想娶翁姆做老婆?他仰头哈地一声,那得让她长快一点,我不能让别人骂我畜牲,娶个女儿做老婆,我也不能等她那么久呀。
他说得很大声,翁姆肯定听到了,她一点不在乎,她对我说,听听,巴登哥哥都说了,会娶我做老婆的。
巴登每天又戴着那个红袖套朝外走。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翁姆和我都不想知道。根秋大婶最爱说,外面乱得很啦!你们在院子里怎么疯都行,别朝外面走。外面怎么乱,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那都是大人的事,与我们这些孩子们无关,我们才不管呢!巴登天天朝外走,翁姆却心急了,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泪花花都开出来了。她默默说,菩萨菩萨,让他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吧。
巴登回来了,他穿绿军装戴红袖套的身影刚出现,翁姆就急急地飞了下去。巴登看着我们,脸颊像喝了酒似的快乐。他说,要给我们看一样东西,那可是很稀奇的东西哟!他从兜把那个稀奇的东西掏出来,一个红纸卷成的圆筒。冬树知道是什么,他说火炮子,这么大的火炮子哪来的?巴登哈地笑了,说是叫火炮子,是喜庆的日子放的,我们民贸公司成立新政权,放了好多。有个朋友送了一个大的给我,说这东西厉害哟。你们放过没有?
冬树说他放过。省城过年都放,只是没这么大。巴登更得意了,说这可是更厉害的电光炮,轰地一声,会把石墙炸个洞。我们都有些怕了,缩着脖子躲开了。巴登看看我们,说你们怎么像牛粪里生的虫?我还没点火呢,你们就缩头躲进粪堆里了。他叫翁姆点一支香拿来。翁姆去点香时,他对冬树说,我想在院墙角试试,厉害的话,我找我朋友多要点,把埋着你爸的那个金洞子炸开。
冬树眼里便对巴登充满了崇拜和羡慕。
翁姆点烧香来了,巴登让我们都躲开点。他拿着香到墙角下,把火炮子塞到墙的石缝里,把火炮的引线剥开,香火上在面烧了一下,就有黑烟喷了出来。他哇地一声朝我们跑来,和我们一起用手指塞住了耳朵洞。
黑烟喷完了,火炮子没有响。过了好一会,他问我们,听见火炮子响了没有?我们都摇头。他吐了一口痰,说这东西可能受潮了,我去看看。他走过去时,回头朝我们笑了一声,很温柔很甜的笑。
他伸手在墙缝里扯出火炮子,看了一眼,又拿近嘴边吹了口气。就是那口气让黑烟又喷了出来。他连哇声都来不急叫,火炮子在他手里炸开了。
那一刻,安静极了,我们都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空气在眼前水波似的颤动,锅庄院里的木板房屋摇摇晃晃地抖动了一下。
巴登的惨叫声响起来时,翁姆哭喊着朝他跑去。
我看见,王子一样漂亮的巴登嘴唇血肉糊模,那只没有指头肉朝外翻的手高举着,血顺着手臂淌了下来。他双眼绝望地看了下手又看看昏暗下去的天空,长长地嚎叫了一声,就大步朝外走去。他越走越远,血一路滴着,又让杂乱的脚踏进了泥里。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去哪儿,都跟着他,心里都很害怕。他来到中桥上,桥下就是湍急的折多河。他又看了下手,哭嚎了一声:妈呀,我不想活了!他正想从桥身翻下去,有双大手抓住了他。是猎人诺旺。猎人诺旺啥也不说,抱起他就朝医院跑。他挣扎着大叫着,说他是赶马的,手是他的命,缺了手怎么活呀!诺旺说,你可以不活,你不活你老母亲也得死。听见没有,你老母亲也会跟着你死!他的挣扎才软了下来。
巴登包裹好受伤的手,回到家里后就关上门谁也不见了。翁姆很知趣地没去找他了,躲在屋里偷偷流眼泪。那天,冬梅冬树双胞胎和我都来陪她,她坐在窗前,看着巴登家的门说,巴登哥哥好可怜,我一定要嫁给他,照顾好他。冬树说,巴登哥哥是大人,你还没长大,是不能结婚的。她眼睛红了,泪水不停地涌,说是我要嫁他,长不长大都行。
几天后,巴登终于出门了。我们都看见他拉开久闭的门板,最先跑出来的是那只黑色看门狗,跑到墙角就在那里掏挖着什么。巴登出来了,脸很黑很瘦,头发蓬乱的披在身后,眼睛红红的。翁姆惊喜地叫了一声巴登哥哥,就冲了过去。巴登黑着脸,凶狠地对她说滚开点,别来烦我。她硬要扑上来,巴登一掌把她推倒在地上,说你没事就滚到狗那里去刨泥巴吧,别来烦我。翁姆哭了,很痛心地哭了。巴登哼了一声就举着裹缠纱布的手出了锅庄院。
从外面回来的猎人诺旺对巴登的老母亲说,该拦住他不让他出去,这小子变狼了,那眼里的杀气好重,会出事的。
巴登什么时候回来,只有等在窗前的翁姆知道。她没喊叫,巴登的母亲开门时喊叫了一声,有些惊恐。翁姆听见了,也没有出声。她悄悄来到巴登家门前,听见了里面巴登母亲的哭声和巴登的喊叫声。他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好好的为个啥子要害我一只手?我没杀他,只是宰了他一只手,让他也尝尝没手的滋味呀!他母亲说,孩子,你结下仇了,你知不知道呀!伤了他家的人,灾祸会降到你头上的。菩萨呀,菩萨!巴登说,我的仇呢?难道就只有吞到肚皮里消化掉吗?
翁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暗暗痛快。害了巴登哥哥的人就该受到报应。她也暗暗为巴登哥哥担忧,怕再遇上什么不测之事。
事情发生在早上,一群戴红袖套的人冲进了锅庄院,砸开了巴登家的门。一群人疯牛一样把巴登拖到院子里,棍子揍皮靴踩,满院都是飞溅的血,在整个暴打的过程,巴登没有反抗也没有开口骂人,他死死咬住牙,牙齿都咬掉了好几颗。在头顶挨了狠狠几棍子后,他直直地站立着,眼睛一瞪朝后仰着倒了下去。那群人才停了下来,一人伸出手靠靠巴登的鼻子,又悄声商量着什么。他们走之前,把几张钞票扔给巴登的老母亲,说快送医院,死了这就是板板钱。吓傻了的老人才哇地哭出声来。
锅庄里的人围着血肉模糊的巴登,猎人诺旺把他抱起来,又朝医院走去。
他很晚才搀扶着巴登的老母亲回来,对守在门前的翁姆和我说,巴登走了,医生用那么多针都没救回来。
翁姆问,现在哪里?
诺旺说,在医院的停尸房里,你这个小女子难道还敢去看吗?
翁姆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诺旺把老人安慰好后,也回自已家了。翁姆突然对我说,敢不敢陪她去看巴登哥哥?
我脖子紧缩了一下,有些恐惧地说,医院的停尸房很吓人的。她笑了一声,说你胆子小就不去。我一个人去。
我本来想劝她别去,可看她那样坚决要去,就答应陪她去了。可走在路上,我的腿突然变软了,好像骨头都化成了水,踩在地上晃来荡去的。
县医院的停尸房孤伶伶地建在山脚的荒草丛中,只一条小路连通医院住院部。小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湍急的折多河。走在小路上,暴怒的河水声便吞没了我们的谈话。她张大嘴对我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她还是说个不停,我知道她是想用说话来压制住心内不停上冒的恐惧。停尸房的小院子到了,破烂的门没上锁,我一掀就大开了。那幢白色的小屋子窗户漆黑一团,里面没人。我俩踩进小院的砖石地,就像踩进一个恐怖的黑洞,心便悬在了半空。不过,在推开停尸屋小门时,她变得平静了,从我手里拿过手电筒,拧开后便走了进去。我没有跟随她进去,是她不让。她回头看我的眼光很冷漠,说你就站在门外给我守着。我想和巴登哥哥结婚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我站在门,看着她朝盖着白被单的那张床靠近。我的背脊早已冻得发木了,就站在门外为她关好门。我抬头看着头顶悬着巨石的山崖,崖上蓬乱的树枝像怪兽的长发在风中飘散着。河水的声音很像谁在伤心地哭喊。我咬紧牙齿在忍住着什么,我相信假如此时,仍何地方钻出一声尖叫,我都会吓得肝胆俱裂。
里面什么响声都没有,我不知道她怎么跟巴登结婚。巴登在我心里还是活着时的那个模样,高桃细长,长发潇洒地在脑后飘散着,漂亮的眼睛高耸的鼻梁,笑起来真像童话里的王子。我想,翁姆那圆胖的小模样,想嫁给巴登,还不知人家要不要。我捂住嘴,生怕自已心里想的从嘴里冒出来。身后的门轻轻开了,翁姆声音低低的说,我们走吧。
她脸蛋红红的,头发有些乱。她衣袍敞开着,腰带也没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却打了我一拳,说你都看见了?我说看见什么了?我只看见山顶有个石掉下来,掉进河里连响声都没有。她扎着腰带,还在喘气,好像有些累,说看见什么没看见什么,你都别给任何人说,听见没有?我说,我不会说的。她说你得发誓。我发了个很毒的誓,好像是说我在别人那里说一个字,我从嘴到脚底都会变成灰尘,让风吹走。
出了小院的门,她说,其实那里面好臭,好吓人。说着就低下头,埋下身体拼命呕吐起来,哇哇哇大口大口吐着黄汤,好像连苦胆都跟着喷吐出来了。她埋头喘了好久的气,又抬头看着我说,你回去就睡觉,啥人也别说。
我说,我没有瞌睡。
走在荒草中的小路上时,我的背脊又冷木了。翁姆突然把我的手抓得好紧,手心里满是冷汗。河水的喧哗声又把她说的话淹没了,过了好久,我才听清了她说的几句:巴登死后的样子吓死了,身上还有股酸臭的味道,恶心死了。
三天后,巴登家在牧场上的亲戚赶来,把他的尸体浑身上下都涂满了酥油,嘴里鼻孔里耳朵洞里都塞满了酥油。他们要把他扔到折多河里水葬。那一天,院里的小孩都让大人紧锁在屋内,因为送葬是件很晦气的事,特别是你巴登这种属凶死的人,小孩沾了怕会生病。他们出了门好久,我才掀开窗户。我看见翁姆也掀开了窗户,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看着天空的什么。我对她笑了一声,招招手。她也朝我招招手,又指着天空让我看。我仰头,碧蓝的天空便水似的朝我泼下来。我终于看清了,在白云缝隙里有只鹞鹰展开双翅停在那儿,像谁放上天的一只风筝。
我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鹞鹰看见的,就是她心里想的呀!

回家

冬梅冬树双胞胎姐弟在省城的亲戚来接他们了,接他们回省城去读书,那里的学校都复课了。他们的亲戚说,走呀,我们回家去。
冬树脸青了,粗大的筋在额头上隆起来。他说,这里才是家。
冬梅说,爷爷奶奶的地方,也是家。冬树就哭了,不出声的哭。他说,我们离开了,还回来吗?亲戚说,长大后再来。书读好了再来。
翁姆和我去送他俩,康定东关的风很大,风就是从他俩的那个家吹来的。他们坐的客车转过山口啥也不看见时,翁姆说我忍不住了,就蹲下来捂住脸,背脊使劲地抽搐。她抬起头眼睛很红,脸颊是潮湿的,说我舍不得他们走。
她说得我也想哭了。
她说,有一天我也会走,回家去。我说,锅庄不是你家的吗?你是锅庄的阿佳呀。她说,她是回老家去,那才是她们家的根。在沙尔德那儿,在那幢白杨林子里的白色楼房里。她喜欢那里,空气很新鲜,流过门前的水像唱歌一样好听。那里的女子都得学会挤奶,牛奶和羊奶都得会挤。早早的提着奶桶,唱着催奶歌朝母牛靠近,用漂亮的银奶钩挂住奶桶,手指在胀鼓鼓的奶包上轻轻一挤,雪白的带着花草香味的奶就哗哗流进桶里了。那里的歌里都飘着奶子的香味,哈,比梦里的世界还漂亮。
我在她眼睛里看见了她想回的那个家,明净亮闪的,像水里捞出的珠子一样。
我们平静地呆在这个家,只在梦里去那个漂浮在天边外的家。老家有棵柿子树,好像在课本里读到过。我不知道我的老家有没有柿子树,母亲说,老家的苹果树满山都是,十月里可以闻到苹果香。老家的苹果又脆又甜,红红的像出嫁女孩子的脸。母亲说,她的老家叫巴塘,飞出过大鹏金翅鸟,所以那里的人都爱跳漂亮的旋子舞。家在母亲的故事里和眼睛里,那么的遥远,爬上康定最高的郭达山顶,都看不见它的一丝影子。
我对母亲说,总有一天,我会自已走回老家去。母亲干涩的眼睛内有了清润的泪,说你长大了,随你飞哪儿去,没有绳子拴着你。
我和翁姆都在悄悄地长。那年,我十三岁,翁姆十五岁,她一下就成苗条高挑的大姑娘了。她看我的眼睛总是斜着,带着种轻蔑的模样,因为那时的我只有她肩膀那么高呀!那个时候的我,总梦见飞,飞着就比她高了许多。
秋天,我们高原小城的太阳年年都一样,细粉金沙一样的鲜亮刺眼。老人们爱在太阳下晒,说秋天的阳光晒了会长头发。我看看老人们的头发,虽是枯草也还茂盛。我们小孩子不喜欢秋天的太阳,很刺眼很烤皮肤。开始爱漂亮的翁姆关在阴暗的屋子内,说怕晒黑。我只好孤独地坐在白杨树下看小人书,或把树根下的土翻起来,找找有没有肥胖的母猪虫。那种虫子身子肥得透明,脑袋却是血红的,两个铁叉一样的嘴咬着哪里就死死不放。我掏出来,放在石板上,看它们装死,看它们又像肥猪一样笨拙地逃命。最后,我的靴子踩在它们身上,踩出一滩黑油来时,所有沉默地晒太阳的老人都哇哇叫起来,一边咒骂我,一边把还没伤到的虫子揽进怀里,放生到墙角的泥土内。
他们不知道,这虫子会咬树根来吃,慢慢的会把树咬死的。他们都没有看过那本植物病虫害防治的书,我是在冬梅冬树的那幢鬼屋内找到的,我带回来就看完了。
在他们眼里,没有害不害的,母猪虫也是一个生命,小小的柔弱的生命就该保护。我们锅庄院里的老人们就这样顽固,也这样的善良。
那天,我与翁姆都在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戏。冬天快来了吧,阳光也细眯着眼睛,淡淡的光没那么刺眼了。老人们还喜欢晒这最后的阳光,只有晒着太阳,他们才喜欢讲些他们过去的事情。
他走了进来,把半敞的锅庄大门推得很开。这个男人,瘦长的穿一身肮脏破旧军装,脸却白净得没有一丝红色。他进了院子就东看西瞧,摸摸老杨树,又拍拍拴马石,好像他对这些都很熟悉。
翁姆说,来了个讨口子,身上的臭味闻着就想呕吐。她叫我回屋里玩去,我却追着这个奇怪的人看。
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也在盯着他看。根秋大婶走上前去,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说哟哟哟,我说是谁呀,你是那个小班长吧?
那人理也不理根秋大婶,歪着头看着锅庄木房檐上的雕花,嘴里嘀咕着什么话。根秋大婶说,你说得太小声了,没吃饱饭吧。来呀,喝点茶讲你的事吧。
那男人嘴里又嘀了几句,说得大声点了。他说,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他的本事就大了。根秋大婶说,你在说什么呀?他又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秋大婶摇摇头,还是没明白。翁姆却笑了,说他在背诵语录呀!
根秋大婶说,他可能脑袋受损了,真可怜。
那男人看了根秋大婶一眼,嘴角皱了一下,出现几根笑纹。他又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我与翁姆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天呀,这个寂寞的日子,以为没啥活头了,却来了个疯子,让人开心的疯子。
根秋大婶的脸却变了,大声训斥我们,别笑他。你们遭了难也一样。她拉着他的手臂,说进屋去喝点茶吧,你肯定饿坏了。他哈地一笑,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就笑着跟根秋大婶进屋去了。
屋内传来了那男人的声音,很粗壮很激动:啊啊,我回家了!

从前

根秋大婶站在门前对我们招招手,说你们两个也来。
那男人坐在木条凳上喝着根秋大婶端给他的热茶,抬起头时,我与翁姆都感觉到他变了一个人。苍白的脸有些血色了,眼里有了清亮的水波,笑起来也很平静。我还是生怕他的嘴里又吐一串语录,背诵语录的年代早过去了。他没有,死死地盯着翁姆看,好久好久才说,她是央金家的吧?
根秋大婶哦哟哟一声,说你想起了。她是央金的妹妹呀。央金走时她才两岁,看过你也忘了呀。他又看着远处,说央金没走远,她说在云彩出现的地方,她会坐在一片开花的草地上等我的。翁姆的脸沉了下来,从他手里抢过茶碗丢在桌子上,大声说,我姐姐死时,你在哪里,在哪里!翁姆眼睛红了,泪水滴落下来。她在根秋大婶的怀里唏嘘了很久,又说,你如果赶来的话,我姐不会看着云彩从那么高飘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好像很难过。他说,我看见央金了,她摘了好些达玛花站在山桠口上等我。那天,我骑的马腿都跑断了,赶到山口时,她又随着天上的云飘散了。他泪水涌了出来。
根秋大婶又哦了一声,悄声对我们说,他脑子坏了,听听他说些什么话哟。
他又喝了一碗茶,好像很累很疲惫,站起来朝根秋大婶的床铺走去。根秋大婶把被子拉开,说想睡吧,好好睡一觉,你脑子会清醒的。他啥也不说,躺了下去。
他坐的地方,我和翁姆都嗅到一股怪味。翁姆看看睡在床上的那男人,吮吸一下鼻孔,说一身酸臭,又打了好几声喷嚏。根秋大婶竖起指头叫我们说话小声一点,说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让我们出去,关上了门。我们坐在门边时,根秋大婶才说,翁姆你也别怪他。知不知道,他那时是个军官,小小的军官呀。他爱上了你姐,爱得那样的痴。每天就站在这里,你家的窗下,就想听你姐唱歌。你姐也知道他来了,就把窗敞开着,对他笑着说,你翻上来,我就唱给你听。这小军官胆子真大,真的爬着楼板翻上了二楼。你姐又把窗户紧紧插上,他就抓着柱子趴在外面说,你快快唱吧,我听得到的。你姐说,你翻到三楼上,我就唱。他朝上望望,就傻傻地朝上翻去。当然,你姐没唱,却上了屋顶,站在瓦背上说,你上来吧,我在这里唱,对着月亮唱。他一咬牙就朝上翻去。可能是瓦背太滑,他踏上瓦背,哗啦一声就随同几块瓦掉了下来。还好,他摔到二楼晒菌子的席子上了,不然那么高摔下来不死才怪。他还是摔伤了腿,还硬着撑起身子,叫你姐唱歌。
翁姆说,我姐唱了吧。根秋大婶竖起手指叫她别打碴,听她讲。她说,你姐没唱,哭了。她说,他是那么好的人。他就睡在你家里养伤。
那时,部队纪律很严,他腿能下地时,就硬要回部队去。你姐的心已经完全让这个男人搅浑了,拉住他,不让他走。那一天,我们锅庄的人都站在你家门前,都觉得锅庄阿佳不要放他走,因为他在你家睡了好些天了,走了对我们全锅庄的人都是侮辱。
他说,我不会走掉的。他眼睛红红的,从兜里掏出一柄小刀子,就是削水里的那种不锈钢的小刀子,交给你姐说,有了这柄小刀子做证,我不会走掉的。你姐也把自已挂在腰带上的镶银的小刀送给了他,才放了他走。那个时候,我们这里男女定情物都是小刀,男方送小刀给女方,就算发了毒誓,不会抛弃女方的。女方送了小刀,就说这情是天定,菩萨也拆不散了。
他瘸着腿回了部队,也守信用,几天后又回来了。他来时,你姐的歌声就飘了出来,哦哟哟,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康定情歌就数央金唱得最好听。
那天,他们骑在一匹马上,马蹄得得得朝城外的草地跑去。八月吧,草地的花开得好香。他们去了那儿,我们都以为他们去对了。回来时,他们肯定是世界最幸福的一对。
央金阿佳很晚才回来。她牵着那匹白色母马,低着头有些伤心。回到锅庄后,她就冲进自已屋里,死死插着门谁也不见。
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父亲又去关外牧场。我们听见她在里面哭,很伤心。
好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她的那个小军官让几个持枪的军人带走了。到底怎么回事,他们都没说。小军官可能知道发生的事,就笑着对央金说,他会去好远好远的地方,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了。央金想问去哪儿,再远她也会去找他。可她还没说出来,他就让人带上了一辆吉普车开走了。她痴痴看着开远去的吉普,马在草地边沿悠闭地吃草。天空有朵白得晃眼的云。
根秋大婶说,你姐就那样想着小军官,眼里都没有了光。她时常做恶梦,梦里突儿哭突儿笑。我们都说,这孩子会疯掉的,她爸还在关外。妹妹翁姆又让我带着,你还小哟,天天吮着指头看人,啥也不知道。
那一天,她是怎么爬上瓦背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听见她在瓦背上唱康定情歌,歌声好凄凉,我们都喊她下来,有人还搭上了长长的木梯子。她没下来,看着远方哈哈哈地笑,挥着手说,看见他了,看呀,他在那儿等我。她笑得很好看,脸上在阳光下柔嫩极了,她又招招手,喊叫着,等等我,我来了!就跳了下去……
根秋大婶讲着时,我心里像有根藤蔓让人用力绷断了,咯噔一响。翁姆看着我,说那一刻你刚娘胎里钻出来。
根秋大婶久久看着我,好一会才说,上一世的事,你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我摇摇头。我能记住什么呢?康定情歌我都唱不全,嗓音沙哑,难听死了。

他在哭,声音很低,像忍受什么伤痛在低声呻吟。声音大起来时,我们看见他把被子蹬到了地上。根秋大婶过去给他盖上,他的鼻尖上额头上沁出了大滴的汗珠,嘴唇紧咬成了紫色。瞧瞧,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根秋大婶说。我和翁姆瞧瞧他的脸,瞧瞧他的那张厚厚的使劲吸气的嘴唇,吸饱了气又吐出很重的鼾声。他睡得好香,翁姆说。他睡着的样子很难看,有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我们刚离开,他翻个身,又哇哇叫起来,含浑不清地说了一串什么。
根秋大婶说,他心里有苦,只有让他在睡梦里吐了。别去惊动他。
我们静静地坐着,茶锅沸腾的声音和床脚什么虫子的瞿瞿叫声一阵一阵响着,他睡得很安静。
呜——,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嘴里清晰地吐出一串话,我们都听清了。他像在向谁苦苦求告什么:我没杀人呀。看看我这样子,会杀人吗?鸡都杀不死,会杀人吗?我没杀人的刀呀,这种小刀是女人用来吃肉的,能杀死人吗?
根秋大婶拉着我的手,眼睛眨眨,泪水滴了下来。翁姆想说什么,根秋大婶伸手堵住了她的嘴。
我,我认罪。我是杀人犯,对我的惩罚的应得的。我一定好好改造,求得宽大,早日解脱我的罪恶。他翻了个身,又含浑不清地说了串什么。翁姆拉着根秋大婶的衣袖,说他是不是杀人犯哟。
根秋大婶说,你姐都不相信他杀人,我也不相信。看看他那样子,是杀人的人吗?
翁姆看了他一眼,嘴一瘪说,他不杀人?我姐是怎么死的?
他的鼾声轰隆像是拉开地狱的大门,根秋大婶说,你们别吵着他了,都出去玩吧。翁姆说,最好别醒来了。
他醒来了,拉开门眯着眼睛看西斜的阳光,手朝阳光伸去好像要捧住这片鲜亮的光。他笑了,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好多天后,我们都发现他的]规律,站起来时,一定是在背诵语录。坐下来就忧郁伤心地回忆他与央金的故事。睡下去,又走进了曾经遇到的苦难。翁姆看着他,心里的怨气越积越多,对根秋大婶说,他要在这里住到啥时候哟。根秋大婶说,住吧,这可怜的人住到啥时候都行。
翁姆拉住他问,你怎么还不走呢?他笑了,说我走哪里去呀?这不是我的家吗?翁姆看着我,又看着根秋大婶说,看看,他赖上这里了。
他看着远处,把嘴里嚼咬的东西嚼得很响,像是老鼠啃咬木头似的。他吐了一口痰,笑了,眼角的纹路花瓣似的散开了。他说,我得住在这里等央金。是她让我等的,她会回来的,变成鸟变成风,都会回来的。
天呀,翁姆叫起来,她流泪了,看看我,说这个男人太痴了,胖央金你怎么还像截木头?我苦笑了,这个陌生的男人关我什么事。翁姆说,你是胖央金,这个男人就是你害的。
我肚皮里有东西在颤动,又想哈哈哈大笑了。可是看着翁姆那么认真的脸,我忍住了,脸却憋红了。我说,我想去厕所撒尿。

那个傍晚,翁姆的尖叫声把全院的人都叫了出来。
她惊慌地指着屋顶瓦背,我看见那个男人坐在瓦背上,扯了一把瓦缝隙里生长的老鸹草,放到嘴里咀嚼。翁姆说,他的疯病又犯了,会像我姐姐一样,从那里飘下来的。
锅庄里的人都哦呀一声张大了嘴,他们肯定想起了胖央金从那里飞下来时的样子。砰,很脆很响,血像雨点似的四处飞溅……
翁姆看着我,说你怎么还像截木头,看看,他会像你当年一样做的。我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了。我当年像什么呀,做过什么呀!我连怎么从娘肚子里钻出来都记不清了,怎么记得到上一世的事?可是,这男人太可怜了,我们去劝劝他吧。翁姆也这么想,拉着我的手就朝三楼跑。根秋大婶急得招着手喊天,又双手合在胸着蹲下来叫着菩萨。
我们上了三楼,我们知道那里有间废弃的厨房,烟囱直通屋顶。破烟囱里有铁爪钉成的梯子,我们爬了上去。烟囱里的黑灰把我们染成了花脸,我们相互看着却笑不出,因为楼顶上的那人更让我们急。
瓦背溜滑,我们抱着烟囱不敢上前。
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了笑,说你们不该上来,滑下去会没命的。
翁姆说,你也知道会丢命,就跟我们回家去。他摇摇头,说我不会跳下去的。央金也不让我跳下去,那样她就会化作风远远飘走,再也不等我了。她在梦里对我说的。
翁姆呼了口气,说你还爬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让我姐为你担心?
他指着前面好看的晚霞,说你们看呀。我们在看,晚霞很美。太阳早已隐没在山背后了,片片晚霞像飞满天空的五彩羽毛,整个天空灿烂得如巨大的调色板。他说,你们看见了没有?我说,云霞好漂亮呀。他说,央金就站在那儿,你们看呀。她在招手,还在喊话。她的裙子比彩霞漂亮多了。他捧着嘴,朝远方喊了些什么,就咿咿呜呜说了好些我们听着模糊不清的话。
翁姆问我,你听得懂他说的什么?我摇摇头。她有些失望地叹口气,说枉直你还是胖央金。
他笑了,说我看见了那天发生的事。我们望着他,不知他说的是啥事。他说,那天你姐就站在这儿,伸出手去摘云霞里的花。那里花采不完,越采越多。她伤心了,就想飞上云霞里面去采。她就轻轻一跃,衣裙也跟着飘飞了起来……
他看着翁姆,又笑了笑,说我看见的对不对头?
翁姆拍了我一下,说胖央金,他说的对不对头?你好好想想那天发生的事,看你能不能想起来。
我闭上眼睛使劲想,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连我是怎么从娘胎里生出来的都想不起了,怎么能想起上一世发生的事呢?站在这溜滑的瓦背,我四肢发颤,心都像羽毛又轻又贱,叫我跳下去,给我一百个胆我都不敢呀!
我们从瓦背上下来后,我对我是胖央金的转世产生了怀疑。
我就是我,一个叫洛嘎的强悍的康巴汉子,怎么能是一个柔弱的女人的转世呢?
也从那天起,人们渐渐忘了叫我胖妖精,而叫我洛嘎,一个康巴汉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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