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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唯一德格

三千万年前,因为印度板块与欧亚大陆的撞击,青藏高原隆起。无处不在的大山,以它们的形体语言,至今还在向人们讲述撞击瞬间的惊心动魄,伤残了却又拼接起来的大山,更多展示的却是让人心动的阳刚与壮美。德格,就静卧在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大山皱折里。
一座小城,始建于藏历第八饶迥之土龙年(公元1448年)。从金沙江边迁到这座小城的“噶尔”家族,因受过法王八思巴称赞其具有“四德十格”之福份,此时已经自称“德格家”。家族名和地名由藏传佛教教义演化而来。德格,含义丰富而吉祥,译成汉语,简言之,意为“善地”。这个闪光的地名,其实是一个千古的话题。
德格土司鼎盛时期,自号“德格甲波”(德格王),统辖地区包括如今四川省的石渠县、德格县、白玉县、西藏自治区的江达县、青海省玉树自治州一部等地区,那个“天德格地德格”的说法一直流传至今,意思就是“德格甲波”疆域辽阔,权势无边。集政教大权于一身的第十二代德格土司兼六世法王曲加•登巴泽仁时,德格家族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
时过景迁,如今,德格只是一个行政区划的名称偶尔让人提及,除德格本地和相邻地方,以及一些研究者,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德格,而德格到底不应该被人们忽略和忘记。
现在的德格,县域幅员面积有一万多平方公里。境内高山雪峰耸立,自然风光秀丽壮美。一座名叫“措拉”(雀儿山)的大山更是绵绵百余里,将德格全县分隔为东西两部份。东北部,高原草地一望无际,辽远空旷,舒展平缓。西南边,山势狰狞沟深林密,峡谷纵横,江河交错。山上、草地上湖泊星罗棋布,湖光山色恍如幻景。行走在德格的广袤土地上,置身于千万年的山水间,如在梦境,如回到了遥远历史某一特定的时刻。
德格,是一块可以寄情历史又可以寄情山水的土地。
当年德格土司把自己的官寨修建在如今德格县城的“欧普隆”沟口,不是心血来潮,因为在那个时候,德格这块土地正在离开完全的游牧经济,进入了牧业与农耕文明相结合的经济时期。这块约有5万多平方公里土地,7万户人口的地盘成为了历代德格土司表演土司绝对权力的巨大舞台。
站在曾经受到佛学家、藏地桥梁建筑大师、藏戏开山鼻祖唐东杰布祝福过、地呈“八种吉祥”的“欧普隆”沟口遥想:只见德格土司治下的三十大部落头人,八十小部落头人纷纷下马,低头哈腰,鱼贯而来,在这个传说能挖到银子的沟口,他们几乎不敢仰视其实不算巍峨的土司官寨,官寨大门外或嘈杂、或肃静,都是他们心目中德格土司的赫赫威势。那时,这沟口的官寨岂止是号令四方的中心,还是一处不可亵渎冒犯的圣地。
只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永远称为中心,就如没有一个王权可以永恒。多少文治武功、兴衰荣辱,多少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在高原的罡风里化为了传说和记忆,散落在浩如烟海的典藉中和牧场、村庄野老的闲谈里。
唯有这连绵起伏的群山还在,这苍茫无涯的草地依旧,它们无言地见证了历史长河经过这方水土时发生的一切,留下的一切。德格的山水中,隐藏着一个民族血液中独有的文化遗传密码。如今盛行相互抄袭、快速复制,而且能把很多东西视需要统统冠以“文化”标签。面对德格山水中生长出来的文化,现代的能人却没有办法复制。他们无奈的发现,历经无数忧患变故的德格,在高原深处保持着一种古典的沉静和肃穆,以高原大山的刚毅,以高原江河的执着,静静地继续只属于自己的传奇。
德格,唯一的德格。
智者说,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却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德格印经院。最初,德格印经院叫做“更庆寺印经院”,是号称大庙的更庆寺的一部分。更庆寺是德格土司的家庙之一,后来称为德格印经院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如果没有人指点,如今没有人会想到,德格印经院是在去德格土司官寨的必经路口,然而,咫尺之遥地的土司官寨早已荡然无迹。或许,有朵飘过的白云还有记忆,只可惜,白云无语。
在今天看来,印经院不过就是一座三楼一底的建筑,可却经历了四代土司、三十多年时间,由不知数的信众以支差、捐赠的方式才建成。印经院的全名很长,译成汉语是:德格吉祥如意多门大聚慧院。清朝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曲加•登巴泽仁发宏愿,收罗天下佛经于一堂,传播光大弘扬佛法于天地之间。后世有人评论说,这是曲加•登巴泽仁为了巩固自己统治的帝王术,却有人说,这是曲加•登巴泽仁的佛教情结,也有人说,这是一代土司的文化良知。
真应了那句话,千秋功罪任尔评说。
然而,曲加•登巴泽仁力主创建的这座印经院,却把有史以来的最大荣光争取到了这块土地上,这是德格对后人所称的“康巴文化”、康藏文明薪火相传的最大贡献,这也奠定了康巴德格与卫藏的拉萨、安多的夏河三大藏文化中心齐名的地位。在藏地的三大方言中,德格话成为“康方言”里的标准化语言,在冥冥中和这座印经院究竟有没有一点联系?想来,它起码发挥了强化的作用。
印经院的出现并不是偶然,印经院的发展延续则是一种必然。
公元838年,佛教在西藏经历了一次大劫难。在朗达玛的疯狂中,佛教典藉被焚,僧侣东逃西躲。他们中有的人居然在德格找到了可以避难的庙宇,找到了一处可以传播佛教教义、传播卫藏文化而相对安宁的净土。在其后一个不长也不短的历史时期中,德格之地,佛号披野,高僧辈出,他们传播佛法,诚心建寺。德格的土地上,藏传佛教的“五大教派”都有了自己的寺院,都拥有自己的信众。
而到了曲加•登巴泽仁主政时,德格的富裕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曲加•登巴泽仁建造的印经院,把散落在民间的佛教经书木刻版本聚集起来,如有破损、残缺,又组织人力重新雕刻。有一个著名的传说:为了雕刻的质量,他让匠人用自己刻好的经版插入装满金沙的皮口袋里,抽出后,那些金子就是工钱。于是,匠人们在雕刻经版时格外努力,格外用心。经版雕刻深,那怕印刷的次数多,也能保证印刷出来书籍的质量。以致,有个没有到过德格、名叫大卫•麦克唐纳的美国人在他的著作《旅藏二十年》里说:有一付为《甘珠尔》专设的铁板,这东西保存在喀木地区的德格地方。
有信众的拥护,加上土司的权威和财力使曲加•登巴泽仁组织的这项不朽工程能够不断推进,直至数代土司。曲加•登巴泽仁当年可能没有想到,他所创建的德格印经院,成为了一处藏文书籍的集中保存地和重新扩散地。经书的本质还是书,而书就是一片土地上文明长存的火种,收藏书及其书版,终极意义仍然是为了广泛的传播,这种传播从德格印经院出现到如今,一直不曾中断。
曲加•登巴泽仁可能也没有想到,德格印经院在事实上还成为了一处藏族历史文化博物馆,在将近27万块的木刻雕版中,保存有数千年前青藏高原上使用的、当时写在贝叶上的文字“玛尔巴”;有一千余年前藏文创造者吞弥•桑布扎所著的《藏文文法》;有以藏文、梵文、乌都尔文刻制定的《般若八千颂》;有在佛教发源地印度早就失传的《印度佛教流源》等珍稀典藉。
曲加•登巴泽仁可能也没有想到,德格印经院提倡、培育出的精湛木刻技艺,独具特色的木刻雕版的保存方式,又让德格印经院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一处藏族木刻技艺的保存、弘扬地。
曲加•登巴泽仁更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措,让后来的普通人们在众多的土司名字中只记住了他的名字。
德格是一块包容的土地,印经院就是一种体现。
虽然是以保存佛教经书刻版和印刷经书为前提,但是德格印经院珍藏的典藉远不止佛教内容,从佛学理论到天文历算、医药学、诗赋文学、历史哲学、绘画艺术、音乐辞书等诸多领域都有著作保存。现在有好多人都不知道的一个细节很说明印经院的性质,在印经院初成的年代,就印制了一批书籍,主要是《甘珠尔》、《丹珠尔》两部佛学典藉,同时印制了《四部医典》一书,在书的刊后里有如下一段文字:“德格•登巴泽仁,一片虔诚,为众生利益,推广医学。第十二热穷之水牛年于更庆大殿”。这一年,是公元1733年,是德格印经院开建以来的第四年。而当后来的研究者在印经院的木刻雕版中发现了记录藏族音乐类似“五线谱”的刻版时,在“工巧明”类的典藉中发现机械制造原理时,人们终于意识到把德格印经院当作纯粹宗教产物是一种偏颇看法。有外来的人说,这其实是座“印书院”,这也许比较公允,因为这与德格民间对印经院“巴孔”的简称有暗合之处,民间称为“巴孔”其意似为“书籍的房屋”,而不是专指经书。
在当时的高原上,因为机缘巧合,佛教的传播成为文化交流的媒介、成为了先导。生活在德格的人们对佛教的真心信仰里也有对文化景仰的因子,佛教是一种文化现象而绝不是文化的全部,德格对此也许早有认识。因而对于一切外来的文化,远离卫藏没有光环的德格同时也没有浮嚣,以虔诚之心欢迎拥抱了来自内地、来自西藏的文化,以一种大气和兼容并蓄的大度,让涓滴汇成大海。德格显示出超强的沉淀力,在一片神秘的山谷里修炼出了惊煞世人的深厚文化蕴藏,而随着时代的推移,显现出了一种可以称为文化霸气的气质。
文化的生命力来自生活,来自永不停顿的发展和创新,而文化的交流必然孕育创新,康巴文化有如今的气象,没有人为的努力完全不可想象。于是,就如群星在空中闪耀,当年,德格这片土地上学者云集,人才辈出。也许,他们在世人眼里,都是佛的门生,是传播佛法的高僧大德,但是他们生命的本质、他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他们都是文化的创造者,他们身处崇山峻岭之中,却有飞越苍穹的渴望。德格宁静的环境,让他们深入运思,使他们专注体悟,让这些才思横溢的学者,以他们的坦诚和透彻穿过了时空来与今人展开对话。
这些有些拗口、显得生疏的名字,其实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创造和见证者,而他们自己已经成为了后人们须仰视的一座座高峰。司徒•却吉迥勒、贡珠•元登喜措、降央•青则汪波、降央•洛德汪布、甲色•彦彭塔耶巴珠、吉美•却吉汪波、颜嘎、年昭、觉木旁•降央郎吉降措、甲查、尼麦•曲吉翁波、通拉泽翁,等等,等等,他们的著述,除开阐述佛教理论,还涉及到如今所说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和许多方面。这些先哲们的研究和思想推动了藏文化、尤其是康巴文化的发展,其深刻的影响早已超出了青藏高原,成为人类文化重要组成。他们的许多著作不仅是德格印经院里独有的瑰宝,而且一直发挥着沟通、联接卫藏地区、联接内地的作用。
如果说,德格因为有了印经院,才让德格拥有了以文化雄视康藏、领袖康巴文化的底气,那么这些文化巨人,则是在经意与不经意间占据了文化的制高点,因为无论是何种文化都需要相互学习,都需要不断创新。他们的高明在于,引来外来文化的同时,又传播这方水土特有的文化。不同文化在这里相互碰撞、融会贯通,经大师们的妙语和巨笔,把艰涩变成通俗易懂,又让天地万象上升到了哲学高度,如滋润草木的山泉,漫长的历史过滤、沉淀,形成的德格独有的不可复制的文化风韵,悄然而长期地浸润德格这片土地,成就了德格既作为佛教圣地、又作为康巴文化一个中心的地位。
也是因为有了他们,德格才成为了唯一德格。
是悠悠的历史让德格有了文化的深厚,是高山大河的阻隔又让德格成为相对独立的民族文化、民俗单元,处于封闭中民族传统文化曾一度仿佛凝固。遥想曾经的辉煌,发思古之幽情神往而又失落,身处唯一德格的寂寞中,幸好还有思索和梦想。
现代社会信息密集,沟通传递快迅简便,这当然是进步。然而,现代社会的寻常模样却是把信息当作了文化的全部。德格和德格印经院,在忙碌的现代人眼里,只不过是曾经文化的里程碑似的象征。试想一下,仅是整理德格印经院的书目,一大群人就在木刻版和书丛中默默一干就是十几年,而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几年?这还仅是书目,书目拿来何用?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回答这样的提问。
德格应该如何从深厚走向宽广?如何既不被现实的浮华左右,又能与现代和现代文化接轨?德格的山还在,水还在,相信属于德格的文化精魂还在。德格的上空一定有超越时空的、开启人们心智的先知者的灵魂、还有永远不会放弃追求的艺术灵魂在寻找落脚地,却不是轮回意义上的重生,而是按照事物发展规律的一种螺旋形升腾后的新生,德格在等待新一代的文化智者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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