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桑耶
直到现在,当我再次回想桑耶,他依然像一个庞大的神话,覆盖了我思想中能与之产生关联的所有记忆。当我独自跨过那些古老斑驳的门槛,把身体隐匿在它底楼海洋般浩瀚漫长的金色法轮中时,我似乎感觉到某个时刻,自己像颗水滴正缓慢融进他绛红而旬白的硕大肌理中去。
时光的许久之后,当我回头凝视桑耶,发现他依旧神色安然蹲伏于雅鲁藏布江畔那一湾灰色的山峦旁,在岁月帮助记忆筛选出那些最值得回味的往昔后,桑耶仿佛不再与大地连接,他在思想中变为天空的一部分,甚至比天空更加辽远……
而我,确信我存在着,仿若公元762年桑耶的墙根下铲起的第一抔黄土。
“桑耶寺全称‘吉祥永固天成桑耶大伽蓝’,位于山南扎囊县雅鲁藏布江北岸,始建于公元762 年,由莲花生大师测定,整个寺院的建筑由寂护设计,赤松德赞主持奠基。”
我和来自葡萄牙的女友丽塔坐在船头晃着脚丫翻阅导游书,对于桑耶,我的中文导游书上开篇便如此介绍着。
桑耶是藏传佛教的第一座寺庙,这也意味着它是整个藏民族历史上的第一座寺庙。有时候,我并不清楚一座建筑对于一个民族究竟意味着什么,尤其寺庙,它们总是如此孤傲而寂寞的散落在青藏高原每个角落,像是荒野风雪中的某处灯火,温暖却遥不可及,彬彬有礼的拒绝着纷乱的世俗人。
相形于僧侣,我们总是踌躇于那扇扇朱红的大门外,偶然身体游离其间而心却始终固执的恋恋着三千红尘。于是,对于俗人,寺庙几乎是永远紧闭着的,甚至于大多时候它拒绝了世俗的一切猜想。
人们世故的祈祷而后居心叵测的离开,留下沉默的寺庙在岁月的流光中发出声声悲悯的叹息。
我们当中,极少人懂得前往寺庙的意义何在,但却人人乐此不疲。
我时常会迷失,在寺庙深邃幽暗的每条长廊和廊柱艳丽的五色云团中,时间是多余的刻度,有一种指引来自人的灵魂深处,当所有的来路尽数隐没在黑暗中,在阵阵梵香缭绕中藏人总是依靠直觉一步步走向与神灵相遇的地点。
机动船在雅鲁藏布江面逆水渐行。
我思索着为何人们赖以渡江的工具不是一艘穿越时空历经沧桑后停留在雅鲁藏布江畔的小木船,像埃及国家博物馆里至今收藏着的那艘完美的有着四千六百年生命的白茬木船亦或如诺亚脚下漂流的方舟。
我固执的认为似乎只有这样的船才具备把人类从古至今、由内及外、由肉体及灵魂彻底的由此岸渡化到彼岸的全部要件。否则,马达的轰鸣总是让我神经质的怀疑今生所有的过错是否都在这次泅渡中得到了神灵慈悲的宽恕!
然而,面对现实是,面孔黝黑的艄公神色漠然地发动了铁皮机船的马达,江船像个哮喘病人慢吞吞恍惚惚的离开了渡口。
我与来自欧洲的五位朋友包下这艘船,以保证大家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到达桑耶。
事实上,对于桑耶的建成起始时间人们众说纷纭,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桑耶建成于公元8世纪中叶这毋庸置疑。
一座伟大的建筑落成背后总隐藏着一群不平凡的人们,莲花生就是如此,这位在莲花蕊中打盹的太子涉过恒河水,翻越喜马拉雅山麓出现在蛮荒的青藏高原上,人们认为他曾经施展各种法术降妖除魔,奠定了佛教在西藏的地位。
桑耶与莲师之间总会有谁为对方完成了命中的夙愿,一定有谁成就了对方。只是流转过岁月的背面,桑耶把沉默当成了最好的答案。
它极像一位穷尽毕生精力博古通今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的智者,唯有将满腹经纶慢慢放逐于身体的每粒泥土与木椽中。
经年累月,桑耶把自己变成了一部厚厚的经书,对于经书,泛黄的仅仅只有时间,那体内裹挟的一切丝毫不会跟随时间而流逝,这或许就是藏人和僧侣们信仰的终极意义。
桑耶圆满了佛陀的使命,世界大同众生平等。
“桑耶寺是以古代印度婆罗王朝在摩揭陀所建的乌达波寺为蓝本而建造的。主殿建成以后,历代增修扩建,占地面积为4900多平方米,规模宏伟。寺庙建成后,赤松德赞从内地、印度、于阗等地邀请高僧住寺传经、译经,鼓励贵族子弟出家到桑耶寺修行,并宣布吐蕃全民一律尊信佛教,从此奠定了桑耶寺的崇高地位。”
因为对桑耶的向往,我忽略了在身边流淌的雅鲁藏布,我甚至忘记了它是否发出了所有江河在奔流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唯记得自己站在渡头,恍若一粒细微的尘埃,眼前是没有边际的流水,江面如此的宽阔,对岸绿树隐隐绰绰,以至于我无法估计桑耶究竟位于它的哪一方?树是绿的,云彩是白的,天空是蔚蓝的,江水是浑浊的,而我是胆怯的。
八月的江面微风如同情人若兰的气息不断划过耳畔,我伸出手它便像个顽皮孩子在指尖稍事停留随即滑溜溜沿着手臂吻上脸来。我闭上眼,任由它与长发在空气中纠结,阳光透过睫毛,我隐约看见江风掠过河面摩擦出丰富斑斓的色泽,它明丽如同唐卡上丰富的矿石颜料,鲜艳神秘。
目测距离似乎顶多十来分钟我们就能抵达对岸,实际上当江船在避开漩涡、急流、江心浅滩等等障碍往复逆流顺流后,我们几乎花掉了两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在江面与水为伴。
船的缓慢绕行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凝视雅鲁藏布。我没见过流经别处的她,只在地理书里简单知道:雅鲁藏布江,全长2057公里,年径流量约1395亿立方米,居中国第三位。发源于西藏西南部的喜马拉雅山北麓杰马央宗冰川,自西向东横贯西藏南部,流经米林后折向北、东,继而又急转南流,于巴昔卡出境流入印度,改称布拉马普特拉河,又流经孟加拉国与恒河相汇,最后由孟加拉湾注入印度洋。
流经山南扎囊的雅鲁藏布宽阔辽远如同她初始行走的远方。
把手伸出船舷探入江中,浑黄的江水旋即由指尖向你传达了某种来自更加高远处汹涌迩来的讯息,那是喜马拉雅山脉北麓杰马央宗冰川融化后留在江水中的神秘符号。
在十指连着心脏的地方,我听见神灵踩着这些符号周而复始来来回回行走在2075公里的雅鲁藏布江面发出的汩汩声响。我知道,这种听力每个藏人的与生俱来,像似某种超乎自然的神秘力量,终身跟随着阳光下唱歌的人们。
我把手伸进江水,触摸到的是整个西藏:男人的红头绳、女人的长发辫、父亲的脊梁、母亲的双手还有数以万计的雪山神灵……
如若喜马拉雅是西藏的脊背骨骼或经络,拉萨是他硕大的心脏,雅鲁藏布则一定是依附于这背部,西藏的灵魂与血脉。
她蜿蜒过辽阔的雪域高原,奔向远方的海洋,我相信是陆地上众多的雅鲁藏布们让海洋与大陆之间有了心神相通的机缘,是她让他们不再是这个蓝色星球上孤立的个体。
铁皮机船到达彼岸码头,一辆疲惫不堪的小巴拉着我们投奔桑耶而去,在疯狂的颠簸中,我看见桑耶像个促狭的孩子看着在车厢中四处横飞的我们。
桑耶依旧在原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千百年没有移动一毫米。
无明的风不是来自公元762年的那场空气流动,它穿过扎囊雅鲁藏布江河谷,在桑耶的廊道、楼台、转经筒和屋檐下流转,它绕过正殿门外小广场上伫立的三根直插云霄的嘛呢经幡,彩色幡布。
是什么引导我的到来?它曾经距离我如此遥远,遥远到兴许一生也不会有机会相遇。
之前所有来路的延伸,仿佛都只是为眼前这座奇幻的建筑铺垫着,没有寻觅没有周折,我在恰当的时间到达恰当的地点。
多年以来,高原藏地的寺庙总会让我的内心产生出一种奇怪的亲切与诚实感,当俗世中渴望彻底自我保护的意识一而再被人生际遇所激发我们不得不求助于谎言时,我唯一热爱的是站在寺庙门前坦诚的自己。
在神灵的家门口,谎言是多余的沙窗,挡不住穿隙而过的清风。
温暖的石砌院墙、金色的大铜门环、屋檐上栖息的鹁鸪斑鸠、
门廊上的鸟巢、隐藏在寺院周围泥土中密密麻麻绕转者的脚印以及我的脚印,空气中漂浮的六字真言和其他经文。
踏上二楼,一间间简洁的僧房静立于廊道的旁侧。
我推开一扇门,喇嘛索朗旺扎年轻的面容便生动的出现在眼前。
已是临近黄昏,夕阳懒懒的穿过建筑的嫌隙照耀着我手腕的象牙念珠也照耀着旺扎如贝的牙齿。
我们像是熟埝已久的朋友坐在露台闲聊,他是我经过的若干寺庙见过的若干喇嘛之一,我总是轻易就能用自己蹩脚的藏语与喇嘛们进行交流。这并非说明我有着多么优秀的社交能力,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患有轻度的自闭症。当世俗中所有的语言被人穷尽后,我更加愿意面对一位僧侣,因为,那时刻我与他一样的单纯坦白无所防备。
我渡过江来,泅渡过辽远漫美的雅鲁藏布,朝觐久远的伟大强悍。那些曾经匍匐的躯体,而今云烟似的华美,统统跌落进时间的尘埃,桑耶却依然在。
或许,岁月的某个时段,我老去,再也记不住那些桑耶的所有细节,但我能确信我记得那个名字,如同他记得我留在他身体上的每个脚印。
猫儿慢慢走过来,弓着深灰色的脊背。
我嫉妒它于这座寺院的自由惬意,更嫉妒它于这座寺院的自信与骄傲。
它慢吞吞走来时我已经明了,这是它的领地我是外来客。
2007年盛夏的黄昏,我坐在桑耶的露台边深深嫉妒那只肥硕丰腴的猫咪。
我是那样期望桑耶像接纳一只猫儿那样接纳我的远道而来。尽管它一直呆在原地等待所有需要救赎的灵魂到来,然而,我们之间隔着一千两百多年的岁月流光,我孤独的长裙托拽过前世今生的建筑,却再也看不懂那些美丽色彩想要表述的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