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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彩虹


秋日黄昏,在小城散步。
空气微凉,几抹红霞懒懒躺在晚空不动声色。
恍惚间,觉得日子这样宁静度过,人生也算美好安祥。在这样小巧静谧的城市一住十来年,不觉中它长成了你期望的模样,不慢不紧无风无浪。
炉城洁净舒缓,人的脚步也不由变得不快不慢起来,我常在饭后带着儿子与保姆晃悠悠由一座桥溜达到另一座桥。
折多河嚣张穿城而过,人们只得被众多桥紧密联系在一起,公主桥、将军桥、彩虹桥、中桥、下桥、向阳桥等等等等。
“你是珠儿么?”
老妇背着大编织口袋怯怯上前问我。
我本能后退,伸手紧紧抓住儿子,警惕望着她不做声。
妇人带着一顶老年人喜爱的暗红色旧毛线帽,众多白发掺杂在黑发里,令齐耳剪短发变成了灰扑扑的模样,袖口套着两只蓝布袖套,从里伸出的手漆黑肮脏,老厚的指甲缝攒满着黑黑的泥垢。
“我是崩噶阿姨!小时候带过你的崩噶阿姨!”
脑子在飞快搜索这个名字,这亦或是场骗局?在诈骗和拐卖泛滥的世界,我讨厌陌生人对着我说话,尤其在带着儿子的时候。
“你忘啦?我在你家住过,丁石匠家的崩噶。”
脑子顿时明晰起来,我认出了她。


崩噶从家里跑出来,她母亲啐了口唾沫,伤心的喊了句:
“你要走,从此就别再回来!”
“不回就不回!”她涨红了脸抓着小小的布包倔犟的跑向村口的羊肠小道。
崩噶就这么抓着一只破旧的小包跑来了我家。
很多年后某次,我跟随当时的雅江县旅游局长赤烈曲扎•刘洪先生一干人去德差采风,恰逢虫草采挖季。翻过一座积雪覆盖的大山,路边一个小小的人影不停向我们招手欲搭便车。
四周荒山野岭不见人户,车上还能挤下一位,我便让司机停车载人。
不想车门打开飞奔上来竟是十五六岁藏族少女,穿着薄藏袍头上裹着绿色围巾,眉清目秀,两颊透着深深的高原红,没穿袜子的脚上扱着一双破了洞的黄胶鞋,双手冻得胖萝卜般滚圆。
许是纯真朴实,她丝毫不诧生人,唧唧呱呱与曲扎藏语闲聊。曲扎先生年轻英俊是极幽默的人,见小姑娘天真无邪便询问为何独自在荒郊野外,她笑着说是跟家人在先前搭车附近的另一座大山上挖虫草,村里有事带了口信需得马上赶回去,今天好运有人载一程可以免了不少脚力,那时我方知采挖虫草竟是如此艰辛的工作。
见小姑娘天真无邪,曲扎逗她讲话,挖虫草很辛苦、家里种地也辛苦,要不给我当媳妇随我去县里吧!
一车人大笑,小姑娘却不笑,认认真真看了坐在副驾驶上的曲扎,曲扎有着一头卷曲的乌发和漂亮的眼睛,超过180的身高相貌堂堂,是当时在县里少有有思想的年轻人。
小姑娘瞪着曲扎,极认真的说了句:
“只要你去村里跟我妈说,我就跟你走”。
我坐在她旁边,鼻中嗅到她衣服上散发的阵阵牛羊粪和柴草的气息,小姑娘眼神坚定而清澈,不似玩笑。
我便好奇问:“你为啥想去县里,你们这里这么美,比县城好多了。”
“好啥呀,县里有商店,有汽车有电视机生活那么方便,我们村里只有牛羊和马儿,我妈妈去一趟县城买盐巴茶叶要走两天的路。”
相同的话,依稀记得崩噶也曾对我讲过。
崩噶家在距离县城几天路程的贡嘎岭深山里,那时父亲任县交通局长,在贡嘎岭镇附近蹲点指挥一座大桥的修建。
建筑大军里有年近四十的丁姓雅安人,是个石匠,县里人都唤他丁石匠。
此人满脸皱纹,中等身材相貌倒也端正,常年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布中山装,裤腿傻呵呵的挽在脚踝处。
父亲仁厚,虽是单位一把手,对手下的工作人员却极善,对丁石匠这般辛苦揽活离家务工的人更是怜悯,丁石匠便常来家里蹭吃蹭喝。
丁石匠吸叶子烟,烟杆子从不离身。
我不讨厌他,却讨厌他吸烟的味道刺鼻难闻。
崩噶在修桥大军中背石块。
丁石匠们把石头敲成型,崩噶们则背着石头送往修筑地。
平心而论,崩噶算是高原上的美人。
即便现在我望着眼前的老妇人,虽是皱纹密布皮肤松弛,高挺的鼻梁、小巧的脸型和薄而秀气的嘴唇却依然若旧。
她长着一双大而细长的眼睛,诡异的是在高原如此强烈紫外线照耀下居然有着天生白皙的肌肤,一条粗大长辫齐腰而垂,额头剪着小城藏人习惯的齐刘海,成日穿着一件棕色藏式裙袍,里面也总是一件皱巴巴的汉式花衬衫看着秀丽温柔。
丁石匠老光棍一条,兴许常年漂泊在外且年纪不小难以成家,偶尔来跟父亲和朋友喝喝小酒,便借酒壮胆告诉父亲想娶崩噶。
父亲寻思老丁虽是外地人,倒也朴实厚道,也想崩噶年轻漂亮即便说合也不一定应允,便让人去帮助说合,不想崩噶出人意料竟想也没想满口答应了。
大桥尚未竣工,崩噶便被丁石匠带到了县城,精明的石匠在极短的时间便办理好了结婚手续,并在县城一处条件颇糟但极便宜的地方租了间小屋度日。
那年代,经济不发达,崩噶的汉语又不灵光也无处觅得赚钱的活路,便成日在县城无所事事,她能认识的人也只有母亲,于是每天主动来家里帮助打扫卫生煮饭洗衣。
偶然时间,帮助母亲干完活她在家借用洗发膏洗头,除掉藏袍衬衫母亲见她里内穿着的春秋衣早已破烂不堪,顿时心酸想着再无女人如此凄凉,恻隐之心顿升。
我家当时尚住父亲在林业局时分配的新平房,房屋崭新漂亮,镶嵌在一处绿树环绕的树林间,门前有浅浅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有尾尾游鱼悠闲自得,溪水两旁是分给各个机关干部的畦畦菜地,绿菜瓜果蓬勃长着。
新房的厨房很大,里间多余出一间小屋来,堆放着母亲不常用的杂物。于是母亲与父亲商量,将小屋收拾出来,让崩噶和石匠搬来免费住着,平日里石匠外出干活,崩噶便帮着母亲煮饭烧菜收拾家务侍弄我们几个孩子,也算有所作为。
我是小孩,与崩噶无话可谈,只是每日清晨她给我梳头,在旁边给大家添饭续茶,我们吃完便匆匆奔向学校,无暇留意崩噶的生活。
有好事的邻居大姐,丈夫是父亲的司机,常来找母亲串门。那大姐虽是年轻也已结婚生子,因她小妹是我同学我也只得跟着叫姐姐。
大姐嘴碎,常有意无意来试探母亲,打听崩噶和丁石匠之间各种花边新闻,母亲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但决计不肯论人长短,好事大姐没辙便常来家里是非,给母亲讲一些崩噶老家的事,我们也顺道听听,毫不在意。
崩噶老家极偏远,整个小村统共那么十来户人家,因为地处高山峡谷,除了放牧少数牛羊,庄稼收成极差,人们时时吃不饱更别说穿得漂亮,因为与丁石匠结婚,崩噶母亲气极便与崩噶断了往来。
“你知道她咋连丁石匠这种老头子都要嫁?她们那里穷得连草都不长。”好事大姐说这话时,眉眼处便漂浮着夸张的优越和不屑。
因为好事大姐,小城人也渐渐了解了崩噶的一些过往。
无非是一个大山里的穷姑娘,企图嫁个老头改变命运诸如此类。
现在想来,好事大姐如此针对崩噶,大概也是崩噶脸蛋惹来的麻烦,女人的妒忌心终究是魔障。
极夸张是,好事大姐家住我家屋后十来米那排新房,大门恰好与我家厨房两两相对。
偶然晚间我偷摸溜出家门想去后面木楚阿婆家看电视,刚绕道屋后便看见有人偷偷扒在崩噶的小窗户下偷听,仔细看来竟是好事大姐,被我撞见本应尴尬,好事大姐却不也屑我这毛孩子,笑着离开。
第二天把看见的讲给母亲,母亲哭笑不得,让我不要乱讲便不再做声。
在我家住了近两年,崩噶怀孕了。
许是藏族人的忌讳不能在别人家生孩子,夫妇二人搬了出去。丁石匠依然到处找活干,崩噶则不顾母亲阻拦依然挺着大肚子不时来家里帮忙。
偶尔中午阳光灿烂,她帮我洗头,洗完便给我梳头,那时她便会呆呆摸着我的脑袋瓜说:
“你是多么幸运的小姑娘啊!有这么好的父母,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阿姨小时候可没那么好运。”
彼时,我正念小学,学得一口流利的当地藏语,但我不明白崩噶话中意义,只是跟她胡扯几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不顾她在后面追着怕我头痛感冒什么的叮嘱,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生完孩子后,崩噶顾着带孩子操持丁石匠的生活,也或是对小城开始熟络,语言已无障碍亦有了自己认识的人,渐渐来家的时间少了。
母亲偶尔也去探望她,忧心忡忡说她与丁石匠相处不太融洽,时有争执打闹,儿子也养得恓惶,父亲听后也是无奈,只说这个丁石匠,便不再言语。
崩噶第二儿子个出生时,我们已举家调回父母故乡,那以后再也没见着崩噶。
事实上我早不记得崩噶,孩子的世界纷繁多彩,每天都有新奇的事物吸引着我。只记得临走前石匠再来家里送别,父亲说了他一次,他也只讪笑着不言语。
跟随父母回到故乡,我刚好念初一,忙着认识新同学,忙着跟表弟淘气,再没了崩噶与丁石匠的消息。
2010年,大姐言语小城来了旧相识,我们姐妹一同邀人吃饭。
欢宴间尽是关于儿时小城的话题,无意间聊到崩噶,见我甚是关切,朋友详细讲了崩噶近况,说是崩噶入狱了,这消息着实令人震惊。
原来,崩噶与石匠一藏一汉,生活习惯不同时有磕碰,新婚初期丁石匠到也十分容忍年轻貌美的妻子。等着崩噶生完孩子,想是石匠觉得大局已定,渐渐对家事少妻不大上心,崩噶没念过书,见石匠前后判若两人深感受骗,生气之余也与老头兵戎相见。
原本崩噶年轻幼稚事事需得丁石匠照应着,那石匠却毫不接茬执意不理,搬离我家后二人再没了避讳,时有刀光剑影家里闪烁,第二个孩子出生没两年,两人再也过不下去,吵吵闹闹着离了婚。
离婚后小儿子判给了崩噶,大儿子则归了石匠。也不知离了石匠她是如何过活的,总之说是给人帮过工,也摆过地摊卖些鸡零狗碎的物什,生意惨淡。
那以后崩噶处了几个男人,也都因种种缘由分手。
再后来,她遇见一当地开拖拉机的男子,那男人居住的村子离县城只有两三公里路程,且大马路穿村而过,他只每日帮助人货运赚钱,经济条件颇是不错。
我想,若是我家尚在小城,母亲应该会帮助崩噶,教会她如何独立,毕竟这世道,能真心帮助一个乡下姑娘的人不会太多。
崩噶寻寻觅觅最终与拖拉机男结下第二次婚姻。
那男人是酒鬼,这点崩噶不曾料想。
不饮酒时男人甚好,体贴顾家也吃得苦,一旦喝酒便似释放了体内的魔鬼,时常对崩噶拳脚相向,揍得她得鼻青脸肿,儿子也时时不敢回家。
起初崩噶也试着反抗,但毕竟是女人哪是莽汉对手,常被揍得卧床不起。
一日,男人喝醉回家,在家门外遇见正在赶牛进圈的崩噶,不由分说又是一顿拳脚,被踹倒在地的崩噶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向男人扔去。
却是崩噶命里遇劫,那块石头居然砸在男人后脑,令其当场死亡。
因是过失杀人,崩噶被判入狱五年。
崩噶入狱后儿子一直由她母亲带着,想来这世上没有能拧过儿女的父母是至理名言,老人只能选择原谅女儿的任性。
然而终究老太太年事已高也干不动许多活路,孩子便饥一顿饱一顿到处混着吃喝。

“崩噶姨,你咋到康定了?”我惊喜交加抓住她手,她却一惊飞快将手抽出。
“别碰阿姨的手,脏着勒。”
她笑笑习惯的用手掌擦擦鼻子,又在围裙上揩揩,无数皱纹从脸上翻涌出来。
“崩噶阿姨倒霉了,现在只能这样了!”她放下大编织口袋,松散的袋口挤满了塑料瓶子、空易拉罐、破铜烂铁,我瞬间明白崩噶是在靠捡垃圾过活。
她说离婚后没多久丁石匠就带着大儿子回了雅安老家,现在早没了音讯,小儿子已经二十多岁,现在正自己想法过活。她出狱后干过许多活,帮饭馆洗菜、帮人看孩子、帮人洗碗,虽然才五十多岁但身体状况不佳,也难寻得活干了,所以只得捡垃圾度日。
“我虽然老了还是要脸嘛,小城熟人多哪里好意思去捡垃圾啊,只有到这里来了。”她笑着平静安祥,脸上浮现出我熟悉的那副模样,忧伤而无奈。
我叹了口气,顿时语塞。
彼时,远山上一抹晚霞彩虹般绚烂挂在山巅。
记得儿时,大人们常告诉我们在彩虹升起的地方藏着菩萨的宝贝,只要追上它就能找到那些漂亮的宝藏。
于是我们一群孩子时常渴望雨过天晴。
每每一阵雨后升起七色彩虹,我们便呼啸着奔它而去。它看着如此亲近,仿佛触手可及,不想等大伙儿追至跟前,它却无端端消失在了眼前,只等大家身心疲惫回到来路,它却又安静挂在原地,仿佛从不曾改变过。
恍惚觉得崩噶亦是一个追逐彩虹的孩子,混迹在与我相仿的孩子中,笑着闹着推推搡搡奔向山坳里那抹绚烂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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