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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在时间的荒原 泽仁康珠.


一定有什么缘由我才能再次重返稻城。
起初之前它只悬挂在地图之上作为我人生必须要到达的远方被圈上记号摆放在那里,尽管离开已20年之久,我依然固执的认为它会如旧的在某片云朵的下方静静伫立。而我是只纸鸢,长久的穿行在别的云朵中,久了便不知道身体的某处悬着一根细如蛛丝的彩线,线的那头拽在一个地名手中,任凭我努力试图飞行,穿越千山万水、衣衫褴褛却依然不能变作鸟儿,于是在时光中我逐渐明白了关于故乡的概念,无论离去多久多远我必须回到那里,回到最初的来路上去……
其实,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清晰完整地将稻城描述出来,它像一只冬眠的虫子隐藏在我记忆里、睡梦中,自离开后,有关于它的所有影像就变得不再确定起来,仿佛极熟悉忽悠间又陌生到了极点,仿佛很明晰刹那间又模糊不堪起来。
或者,它一直在原地等我归去,不停步行走着的只是我,二十年的时间我越走越远,当它再也望不到我时,我已不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在青杨林中荡秋千的小女孩,人生的人与事在时间与时间之间变得不再熟悉,它分割了我和一个小城的关系,让我们离开如同分别的恋人。
胡塞尼说 “记忆会爬行”,我对此深信不疑,蜿蜒过20年,稻城犹若一株爬山虎不动声色、不着痕迹沿着时光爬行于我的记忆,慢慢长满了整个人生。
我从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在什么时间再次回到那里,二十年的分离后,我对那个给予自己生命的地方陷入了无数种猜测,而这反反复复的猜测让我的心在旅途中不断的煎熬又不断的患得患失着。
车在高原上行进,进入理塘境内道路开始变得笔直而了无边际,当这笔直中偶然出现某个起伏,我的身体就会陷入失重后的痉挛中去,这让长时间刻板的呆坐变得既刺激又愉快。
七月的高原天高云淡绿草如茵,阳光与云影在阡陌纵横的大地上交相辉映、此起彼伏,偶尔一只鹰伸展着巨大的双翼舒缓的划过天际飞向云深处,一瞬间又咻的从某个山谷凌空而起。漫无边际的高原上,鹰独自在每个山谷寂寞的重复着相同的姿势:高飞或俯冲,藏人的岁月也在鹰的飞翔中变苍凉变悠远。此外,旱獭和鼠兔摇晃着肥硕的躯体流窜在花草之间,高原处处盎然勃勃生机。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到达稻城的,康定-雅江-理塘-稻城,432公里的路途,我用去足足20年才得以走到目的地,短暂人生这样的行走显得过于冗长了一些。
而今,当我重新坐在电脑前企图用文字去记录稻城时,我便会惊异的发现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去,我无法沉静下来面对排山倒海的往昔,我无法淡定的用记忆去触摸那海洋般密实众多的土地,二十年后,当我再次站在那座魂牵梦萦的小城中四顾张望时,我突然发现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由康定出发400多公里的途中我只在反反复复忐忑的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我用掉二十年时间分别的地方究竟变成了怎样一番景象?直到我再次站在那条熟悉的丁字路口时,我依然为这问题困惑着。
越野车穿过桑堆河谷缓慢进入县城北郊时,夕阳正安静的给稻城涂抹着颜色,它缓慢绵长的动作如同一个唐卡画师,专注的把金粉倒入色盘中再细致的晕染到稻城的每个角落去,先是远方的藏房、飞鸟、屋顶的炊烟、接着是青杨林、稻城河、草地、花朵、牛羊和人们,视线触及的所有就这样依次慢慢变成了画卷,直到最后连我也在余晖的缓慢呼吸中一同被描入画里。
如果,记忆是有颜色的,稻城应该是以这样的色泽出现于我脑海中的,那束厚重而玄秘的金色光芒如一轮小小的太阳跟随着我的脚步一刻不曾停留。成年后我时常陷入深深的孤独中去,人声鼎沸、杯盘交错时节犹为严重,对于浮世,心总是沉疴难愈。彼时,那轮金色光芒如同太极中的阴阳鱼便会周而复始的照耀我蜷缩冰冷的心脏,更多时候我习惯用回忆美好时光来治疗伤痕,稻城便成了唯一适用的偏方。
越野车跨过河流驶向城西高处的草坡,傍河村如同一幅画卷安静的舒展在人眼前,身体在高处风光在低处时眼睛便可以自由的俯瞰世界,微风拂过密林顶端那茸茸的绿毡,层层绿波缓缓荡漾开去。夕阳懒懒穿过枝柯间,大地陷入魔幻般婆娑的光影交织中。我热爱的山河如旧,时光如旧,旧年在草地上翻滚嬉闹的孩子依旧。。。。。。
亦或,记忆是有温度的。我确定将稻城放置于我人生的任何阶段都是温暖的。黄昏的斜阳穿过东义区老瓦屋的窗棂照耀母亲的手,手指间水滴晶莹剔透金光灿烂,我等待被洗干净的小脑袋、窗外的瓜蔓、风中的儿歌,稻城河中的游鱼、水井边的洗菜盆、温泉边混浴的男女、学校、老师、同学、林中的秋千、家等等等等。
更多时候,记忆那张干瘪的海棉突然渗满水分无限的膨胀开来时,每个嫌隙就充满了若干相关的烙印,我的印记关联着稻城。分别若干年后在海拔3750米的高处我第一次回归,时光犒赏于我一幅金色的唐卡,不经意间我与同行的人们也在流光中变为了画里的某个细节,生动而明朗。
我安静下来,不再追究沿途的山水是否符合曾经的记忆,我惊讶于第一眼景致的饕餮,在“山谷口的开阔处”(稻城原名稻坝的藏语释义)的地方,稻城河遵循着我的记忆缓慢流向远方,那远方之下是时间给于我的关于一个城市往昔的全部,我企图怀揣着它们去向更远的远方。
写到此处我突然发现对于稻城我运用了大量与时间相关的词语,似乎我们都在时间的流逝中责怪着彼此的遗忘,于是我想停下来,或许以更加简单的方式回到这里,我们才能彼此原谅这姗姗来迟的相遇。
人生总是不断重复着两件事,出走与归来。这是两两相对着的两个方向,然而最终,我们却只能拿时间来证明它们是永远无法重合的两条平行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车停靠在叫做云贵的酒店,终于有人在这样那样的介绍中认出了父亲的女儿我,相形于父亲我理所当然应该被人们的记忆忽略,毕竟十年与大半生的光阴永远无法相提并论。父母是跻身于这块土地最早的创业者,如同当年的牛仔们驾驭马车意气风发的奔向美国的西部荒原。
本世纪七十年代,一匹瘦削的老马,驮着年轻美丽的母亲来到陌生的雪域高原。由重庆前往稻城,放置于当时,是段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父亲带着母亲和迎接他们的马队开始了一段日益荒凉的旅程。
我们总难说清驱使人寻求苦难的原动力是什么,如同我风尘仆仆奔向稻城究竟意义何在?
当期望一点点在时间中被面目全非的现实击碎,人的心便一点点坠入深渊,于是这荒凉便轻易由人的内心繁盛开来,心荒凉时世界没有颜色。
以母亲当时灰暗冰凉的心情来打量那匹马儿,它一定是瘦骨嶙峋的。从繁华的山城重庆鞍马劳顿的出发,母亲心中那个出产水稻平安富庶的城市在下马那一刻烟云消散。
眼前的一派荒凉萧瑟令母亲在双脚触地时失声痛哭起来,她错误的以为“稻城”即出产水稻的地方,一个能够出产水稻的地方一定温暖潮湿,富庶又热情。
双脚沾地,母亲发现一棵树、几座草饼房就是目的地。
这目的地出现得如此惨烈,远比来路中所有历经的艰辛和劳累还令人悲伤。母亲就那样蹲在马腿边伤心的痛哭起来。
一棵树、几座草饼房事实上就是六、七十年代最真实的稻城全貌。
实际上,母亲原本没有误读这个词语,只是世事总是这样物换星移令人防不胜防。
稻城的得名实实源于清代一次水稻种植实验的成功。
自幼在内地省城念书的母亲没有误读地名,却误读了高原。在阡陌纵横、大地如同阶梯的雪域高原,气候是无法用常识去解读的。人们对冷暖的衡量甚至可以用山上、山下、山这面、山那面来说明。山上冷、山下暖,山这面冷、山那面暖。
光绪三十三年给皇帝老儿上折子的不知名的臣子,原本满腔热望,期待着在贫瘠荒芜的高原上种出穗大粒圆的稻子出来,不想在若干年后却误导了一位女子的人生。
我一直深信佛家常说的因果轮回,我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牵引和示意。当童年的某个夏天,稻城河不太温暖的流水淹没我顽劣的头顶和幼小的躯体时,我在大片碧绿的冒着串串小气泡的水底,看到死亡掠过耳边。我扬手划开困扰在身边的水草,稳稳浮上水面。
河流不会带走我,将我的宿命放置于一条河流是不够慎重认真的,我期望面对更遥远的山水。回到岸上我们继续唱那首儿歌:“阿瓦曼扎里多,尼玛夏啰果特”,这是稻城那些经常在小河里游泳的孩子都会唱请求太阳公公不要离开的歌。意思大概是“小孩光溜溜坐在这里,太阳公公你赶紧出来吧!”

当我不间断地在不同的城市之间行走时,稻城河正蜿蜒流淌过金珠镇(稻城旧时称金珠镇)城西那片低矮的绿色山峦。这是一条内容及其丰富的河流,父亲做林业局长时让工人们在河流之间种植了大片的青杨树,杨树变成密林后,灰兔们在杨树林间筑巢产子,而孩子们在林间挂着绳索来回荡秋千,剩下灰背银腹的土鱼和笨拙木纳的泥鳅在河里水草中自由穿梭。
偶遇枯水的季节,人们用簸箕就能在河床的水坑里捞到成百上千条惊慌失措的鱼儿。它们中坚强活着的被投放进水井快乐的活着,命运不济的翻了肚皮则被做成鱼干挂在了门前的晾衣绳上。
实际上,当所有场面的描写与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不谋而合时,稻城的过往更加像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而我是说书人,正梦呓般的讲述那些久远的神话:小小女孩站在大片开阔的荀白色土地上,天空中,雪花像撕碎的云朵绵绵密密、纷纷扬扬撒落下来,女孩仰望着天空,身边的世界辽远无垠,那是童年稻城的冬天,世界影影幢幢。
透过车窗玻璃,街道和人们迎面而来,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似曾相识的感应,那些依附于城市边缘广大的青稞地全部消失在幢幢漂亮的藏式建筑群中,童年在田地里留下的足迹也在某场雪后融化在土壤里没留丝毫痕迹。迎接我们的漂亮女孩们炫目耀眼,曾经与我相识的面孔像是被黑夜慢慢吞噬的白昼全部隐没在眼前这大片陌生的笑脸里,尽管陌生却有些亲切。
翌日清晨,我拽着同行的作家朋友们试图在这片已经陌生不堪的环境中去寻找童年故居青杨林中的新瓦屋,我一直错误地认为县林业局是一整块硕大的区域,许许多多穿过人户门边菜畦的小路把人带向四面八方,可是我发现自己忽略了时间,时间荒芜了人的期待,那些凹凸不平极不规则的小路统统消失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像张素描画被橡皮擦一点点溶蚀最后模糊为往事中的某个片断。
我想当然认为我会找到孩提时代的故居,然而时间没有为我剩下任何东西用以祭奠,我完整地失去了那块记忆,也丧失了流泪的机会,伤感令我浑身绵软无力,甚至于那两排大瓦房的位置都无端端消失在了我眼前,取而代之簇新的楼房截断了我最后的幻想。我曾经设想过的若干相遇的场面静悄悄凝固在空气中最后分崩离析跌落在时间的尘埃里,那一刻我确定,再也不会有人在稻城等我归去,毫无疑问我将永远成为它的过客。
心中莫名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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