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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朝圣途中的列美平措 —评列美平措的诗

德吉草

“在我们幻想终极的地方/有无数个真实美妙的图画/ 她是我们写在纸页上的情感/ 流淌着我们生命真诚的部分”—打开《藏族当代诗人诗选》这本书, 列美平措的《圣地之旅》就这样铺展在面前, 沿着诗的走廊, 不知为什么, 我的眼前总会浮现这样的情景: 蔚蓝纯净的天弯下, 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 一群群黑色的耗牛如云奔涌而来, 它们黑缎似的毛皮, 衬映着雪山与阳光的亮点,凝结成一片片闪烁的光团, 在野花繁茂的原野上拍打前进。它们的双角弯曲而又坚挺, 它们的双目盈满激越过后的温顺, 沿着我们遥远的视线, 迁徙而来。也许是列美平措早年《骑在耗牛背上的诗》潜伏在记忆中, 耗牛滞重的蹄音和驮脚汉枕着马鞍酒醉安卧的草滩便成了列美平措诗歌的一大背景。可是, 今天读了他的《圣地之旅》我才发现, 当年骑在牛背上的诗人已经用自己个体生命独到的体验展现生命历程中曾经拉开过距离的家园, 用自己一直格守的心理结构的深层, 开始体悟诗人与自然、与民族、与自身不断冲突、不断回归、不断审视的那一瞬间的状态。在眼下不断奔涌的世俗的喧嚣与欲望的膨胀里, 我们的诗人还在这精神的净土境地里作最后的守望,为时下很难找得到的,被称之为信仰的东西展露初衷不变的真情, 像我们的祖先那样, 用固守自己信念的不可摇撼的精神力量, 去祭典曾经并一直恢宏的雪域文明, 这便是打动读者的理由。

生命原色

作为中华多元民族格局中的一员, 藏民族始终以她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神性的家园, 一直感召着每一位族人不倦的身语意三身的回归。在整个民族精神的生活空间中, 信仰和虔诚便构筑了她伟大而又平凡、刚毅而又儒雅、雄健而又善良的民族性格。在这大自然赋予的神奇领地上, 每一个地方都流淌着诗意的泉眼,每一处都有莅临、住锡和加持, 人与神灵, 与大自然都时刻在进行着对话, 进行着交流。 在藏区, 走过山峰, 有神的佑护; 走过湖泊, 仙女曾在那里沐浴;走过村庄, 有桑烟袅袅、 经蟠猎猎;走过人流, 佛珠捻手, 真言呢喃。大至高山大川雪野草原, 小至一片落叶、一株花朵, 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生存的独特意义, 神化的大自然在藏族人的眼中, 一切都有生命的延续与回环。人们在赋予神庄严和高贵时, 与抒展了沐浴佛光神性的人所奔涌的情感, 他们用艺术化的内心世界,独一无二地物化和外化着寻常的重复单调的日常生活, 用浪漫的神话、奇特的传奇点缀着平凡的日子。诗歌的认识早已从母亲的乳汁中浸润到一个个朴素的心田里, 大自然的神圣召唤和独特的生存风格注定了藏族诗人们在他们终极的理想追寻中体验生命的力度, 和时空永无尽至的诱惑!
在这样的氛围中,诗人列美平措却沉淀于心灵的体验, 他渴望有一次身心合一的旅行, 在对民族血质的崇尚和民族回忆的缠绵中作一次精神的流放。“我渴望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并“从此不再怀疑生命的所有意义” (《圣地之旅之四》)。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千百年来, 无数哲人贤达, 用各自生命的历程和体验破译着这个始终折磨人的答案, 当西方理念至上的柏拉图, 东方以道载之的老庄滔滔论述他们的宏篇巨论时,乔达摩•悉达多已经过长达九年的苦行修道后, 悟得了生命的真谛。佛陀这样教导人们:修行的过程中必须舍弃两个极端: 第一, 舍弃沉迷于贪欲、寻欢作乐的生活, 这种生活是低级的, 不光彩的, 无价值的。 第二, 舍弃自我施虐的苦行, 这种生活是无意义的, 只有这两种极端之间的一条中道, 如龙盘旋直上的个人阶梯, 沿着它可达涅槃之境, 即以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八圣道摆脱生命这个从生到死经历的痛苦阶段,走向生命的最高阶段。从此,佛陀的光辉,照彻城市。生命的意义在藏民族的诊释中, 是个体生命吸附在整个生命之链中的某一环节, 当你成为某一环中的某一种生命形态时,如有悲悯、爱心与正业, 再加上修养上的精进、恒持与定力, 那么, 你的这一阶段的生命, 就是生命意义的存活阶段。灵魂仰仗了它的恩泽, 可在下一次的生命轮回之流中上升一个阶梯。生命的意义也就是理解生命真谛的过程, 包括体验生命完整的生、老、病、死的过程, 这种生命意识的支配, 使我们的诗人又从诗的意义上来理解这奇特而又浪漫的遐想:生命原本可以构置得如此神秘、精确, 人生又是如此难觅的选择,作为人的生命如果稍有疏忽, 就有可能滑落成另一种生命的方式。这就是说, 这条生命之链不是永恒不变的, 而是随时处于一种换变、跃动、蹦跳的活动阶段, 而维系着它的是人类永远高歌和圣赞的人性中真、善、美的绢索,理解了生命的内涵, 诗人才会这样咏叹:“哦, 祖先, 让我贴近你的心脏,如同我贴近土地的心脏一样/我知道笔触犁开情感的深度/我理解真诚包含幸福的真谛……”, 正是这种藉着无限信仰重叠的精神引导, 诗人才会在精神的流放中和对自然的原生的亲近中, 贴近他生命源发的地段。这里喷发的诗情, 是诗人生命的起点。正因为感受着同样的生命意义和灵魂轮回的观点, 便注定了列美平措不是一个刚毅果断的精神叛逆者, 而是一个“聆听祖先重负下的鼻息”来到这里,“ 寻找断掉的根”和“失落的魂”的回归游子。这种回归观源于他对生命原色的理解, 源于他身上流淌着的对民族对故土割舍不去、挥抹不掉的血缘情结,这也是列美平措这一代人所立足的作品及本人的宏大背景, 也是他们身心不能舍弃脱离的背景之一。这片繁衍生命平等的土地上, 哲学和诗歌如太阳和月亮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每一个亲近她跋涉而来的身影,被这千古呼唤所引领的, 岂只是列美平措一人, 曾经失去的理想和渴望得到的人性的复苏就在这一次次的离别, 一次次的回归中逐渐明晰, 在有金色庙宇、故乡声音和温暖的帐圈里, 康巴人、安多人、西藏人“ 同唱那支颂扬英雄的赞歌, 而不必考虑怎样表达情感” 。
在体验这个民族精致庞大的宗教文化和生生不息亘古如斯的自然环境时, 列美平措所感触到的更多的是这个民族诗意栖息的那种豪迈、乐观、高昂、果敢与苦难为伴和化解苦难为艺术的精神气息。从来没有一个民族能像藏民族一样, 在严酷卓绝的自然环境里张扬生命不息的信念, 没有因为白雪覆盖、风暴肆虐而封冻真情与圣洁这一人类的共生质, 也从来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像藏民族一样信仰一致, 完整地沉浸在玄奥的神性里, 独立阐释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人自身的关系。面对着这样的土地和人民, 列美平措没有理由不为她讴歌过去的灿烂和未来的蓬勃,他用吸附于高原的自觉意识, 显露积淀已久的情感, 这种牢牢嵌入于心的经历与体验, 时时改变并影响着他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 构成他诗歌中永不懈怠的追寻与毫不犹豫的选择。年轻的心是火热的,也是真诚的流泻, 他写《雅砻江的印象》, 让“这条充满了野心的河流”伴着热巴艺人敲响的鼓乐、流淌着扑向大海, 他赞叹《荒原》的粗犷与原始, 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下,与驮脚汉一同体验牛粪火烧黑的茶锅里生活的沸腾;当“思绪酒醉成飘飞的雪花后”再去寻找“心底那支诱人的情歌” , 这是生命奔波后小憩的片刻, 是荒原和篝火、驮脚汉卸下生活的负重后, 在彼此相依共存的天幕下,让心自由放飞的时刻。我们仿佛看到这样一幅画:天幕低垂, 星月挂空, 草地中央的篝火不再有烈焰高串, 只散发着暗红色的余热, 两个驮脚汉头枕马鞍, 合衣而卧, 天籁寂静, 偶尔传来耗牛的喷鼻声和驮脚汉酣睡的呼噜声。驮道上, 诗人怀念着这些初识的朋友, 与这些也许终生只有这一次相遇的朋友挥手道别, 遥喊再见。
当诗人在情感的归途中完成个体生命的审视后, 他的双眸又随着鹰的翅膀去寻觅生命终结后灵魂的去向,诗人在这里体验和表达的不仅仅是宗教意义上的灵魂问题, 他心之向往的是一种超越生命本身的精神状态,是一种以诗化和理想化的引导人类脱离阴霭、绝望而走向辽阔、走向圣洁的一种人生态度,正是这种意义使诗人觉得有限的生命被这只随风而去的鹰所升华, 鹰成了另一次生命之宴的迎请者。鹰寄托了这个民族对生命不朽的渴望。这凄美的形式便是诗人寻找的有关灵魂的实质。藏民族对灵魂生生不息、循环不止的独到阐释, 再一次辐射和放大了生存的价值。对于灵魂, 人生是场大梦,灵魂的属性和归宿都是无计其数的生命体所共同的载负, 一切随缘而生、随缘而灭。诗人不是科学家, 他没有义务去剖析灵魂的有无, 他也不是神学家, 不必为灵魂的升降沉浮作引领。他只感受生命本体中那隐秘存在,而又向往的瞬间, 领略一个民族对生命所作的最后诗化的装饰。基督徒一声:“ 人啊, 你本尘土, 终归尘土” , 就用一抔黄土掩没了生命活泼的外延, 灵魂也随着躯体的腐败而逃遁, 一切终因结束而结束。当这种多了果断、少幻想, 人性超自然的浪漫之旅被这杯尘土所埋葬时, 只有藏民族, 才能把生命的终极诗化得如此美丽。当躯体载负不动灵魂, 疲惫倒地时, 灵魂就系挂在鹰的翅膀上高飞入天。这也是一个民族对生命本体憧憬的一个更高更大、更丰富的精神内涵。生命原本可以这样安排!不带走尘世间的一棵草、一粒土/ 只把血和肉/ 筋和骨/连同名字一起交给鹰《蓝天• 牧人• 葬礼》 。生就是死, 死就是生, 生生死死, 循环往复, 正是这种豁达、激越的生命礼仪, 点燃了诗人的诗情, 蒸腾出了诗人情感的烈焰。“ 我的舞台是骏马和骑手的舞台/我的灵魂是雄鹰和牦牛的灵魂。”诗人大声宣言:我就是雄鹰!我就是耗牛!灵魂能转化成盘桓于极地的雄鹰, 从高高的虚空俯瞰世间的沧桑变迁, 该是多么惬意。传说中鹰是神的使者, 当有亡灵离异生命时, 它们便前来引导, 来检阅生命的盛宴是否已经开场,在众多的丧葬形式中, 天葬便成了普通藏族人为超升灵魂所选择的最形象的方法。这都是人同自然相互依存时显示的机智, 是对人性更完美的寄托, 理解了这一点, 鹰的黑色圆舞曲不再是野性、残酷的演示, 而是生命的乐章。那些生活中许多固有的观念和偏见, 自以为是的猎奇和诠释, 都会在鹰起飞的刹那失去了意义。连人生最悲哀的死亡都看得这么浪漫的民族, 她的土地、她的诗人还会匮乏诗意吗?匮乏善待生命的那份从容与智慧吗? 正是这种诗性的感召, 诗人才断言: “南是喜玛拉雅神圣的高峰/有我们无数朝圣的地方/北有巴颜额拉江河的源头/不断涌流着我们生命的甘泉/她们是我灵魂可靠的憩园!” 
生命的本色就是人与自然、人与生灵共同缔结成的更为壮美开阔的生存状态, 生命存活的意义就是不断思索、不断追求的过程。藏族历史上许多以个人独到的生命体验和超越了苦难和痛苦而达到生命极致的宗教道歌, 正是被当今诗人们圣赞的一首首不屈不挠的拓展生命外延的劲歌。正是这种永不停止的追索, 义无反顾的执着, 勃发着年轻的新生代诗人再度沿着“雪域古道, 作一次心历路程的圣地之旅”。 

心路远旅

人们常说, 藏区是位于地球与天堂之间的地域, 在神性涵括了的民族整体的精神家园里, 人们的追求并不仅仅是对神的膜拜。在这片地球最后一片净土上, 人在神的启悟下, 开始激荡起对自己内心的还原和回归情感。渴望人内心的神性得以显露, 渴望人从神那里带回一颗丰盈的心归来。曾几何时, 我们的生命被堆积的物质财富、喧闹的都市、灰色的钢筋铁架和钟表式的分工所占据, 商品的拜物、消费的迷狂、物欲的横流, 已经塞满了这个欲望化的世界, 我们不再遐想“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始童话。忙碌而又刻板的生活, 使神性、信仰, 就连仰望和祈祷也被风干, 我们时时感到心中失落了什么。当科学技术革命步步逼视而来时, 我们才发现, 人为尘世的生活又一次牺牲了自己的灵魂。 在这充满时尚与消费的日子里, 谁来关怀哭泣的灵魂?谁来拾捡丢落的诗意? 列美平措沉默的心开始颤栗, 他要像自己的同胞那样, 为那千古不变的信仰, 五体投地、葡伏前行, 向心中的目标和真实的生活去追寻。他要作一个梦幻的诱惑者, 在精神的流浪放逐中, 成一个远道而来的朝圣者, 作他“ 别无选择的朝圣之路” 。
这便是列美平措勾勒的一个漫长的、寻找精神家园、寻找“ 渴求奇遇和辉煌”的心理路程。
在《圣地之旅》这首组诗中, 列美平措不再像往常一样, 言辞间掉落着为特定的书写机缘而调动的情愫, 不再刻意地择选具象与画面间的轻重浓淡、他重新调配自己情感的色彩, 从“ 心灵触及的事物出发”“擦着历史的尘埃”,让“ 思绪进入宗教的迷雾” , 在纯朴的心灵和为歌声、为幸福的家园活着的同胞身上, 释发出他封存已久的思念。在这里, 我们仿佛感觉到诗人是用心的虔诚, 渴望复活对远古的记忆, 又迫切关注与憧憬着历史延续后的继续走向, 并且, 诗人坚信, 他的朝圣行动, 是一次检验自己信念的机会在故乡的归途中, 他曾经丧失的、曾经美好的东西, 必定会复苏。他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场面为自己送行:有扎聂琴的旋律、羊皮鼓的激越、蟒号冗长的余音和牧歌悠凉的音韵。在一场盛大的交响乐中, 诗人开始了心灵的朝圣。他要沿着这音乐不绝如线如缕的生命血流去寻找宗教、寻找一种人生态度意义上的宗教。
用藏民族最轻松表白生命形式的音乐和舞蹈, 拉开朝圣的帷幕, 是列美平措刻意的安排。我们知道, 在音乐和舞蹈中, 人最容易进人一种自我忘却的状态, 也最容易与自然存在达成某一种沟通。音乐是世界的心声, 哲学大师尼采认为, 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是艺术的两种根源, 是一种本原的冲动, 音乐则是最纯粹的醉境。心灵中常常产生的那种莫名的情绪, 无言词表达、无形象描绘,使人愁怅、惘然、激动, 感到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的, 就是一种与世界本体脉脉相通的情绪, 当这种情绪的暗流, 流经诗人的周身, 并通过音乐的疏导, 他才发现, 人生的痛苦却化成了欢乐, 这种审美化的人生态度, 便是列美平措看到的,为什么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却没有一支悲歌的呜咽?为什么他们总用快乐和热诚来化解悲伤与忧愁的巨大背影?
诗人继续他的朝圣, 他来到早已坍塌的碉房的废墟上,残墙断壁、萎萎荒草, 似乎在诉说着时间不可抗拒的步伐怎样迈过往昔的繁华与庄严。触目惊心的废墟下淹埋的曾经是一个部落、一个民族足以引起自豪的昨天。历史的痕迹, 让诗人与沉默的石头对话, 没有呜泣与啜泣, 也没有豪言与壮语, 只有沉默, 只有沉默与对视中穿透彼此的某一种灵性, 某一种不需要语言媒介的交融,融到列美平措这位朝圣者“许多隐秘的痒痛”并“拨动着他那日益僵化的思绪” 。在废墟上寻找自己曾经失落的灵魂, 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痛切与失落, 甚至无奈, 滑落全身。尽管此时的诗人想象废墟坍塌前的那种辉煌与骄傲, 想象沐浴这份骄傲的矜持, 但是, 他更能直视这坍塌, 他不会悲哀地望着废墟沉思。因为他明白, 时间是人世间最伟大的创造者和破坏者, 他会定时完成自己创作的作品, 任何韶华终究会被苍白和皱纹替代, 任何辉煌最终会走向衰败与灭亡, 而不变的, 便是诗人从历史的废墟和时间的皱折里发现的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复活。
站在废墟上, 为固守精神复活的信念而检验情感的阵地, 或多或少都激发起诗人一种悲壮、缅怀的情绪, 但他更多表露出的是坦诚, 他坚信, 灵魂与身体共同依附于这样的废墟上, 这样的历史背景中, 他才能脱去掩盖和虚伪的面具, 以真实和赤诚去接触更多的废墟以及更多的人群。
诗人的朝圣行动, 与藏区那种既是传统又是时尚的举动不同, 如果说朝圣者是以五体投地, 一步一磕的身体语言书写他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和洗涤灵魂的决心,那么, 诗人却要在这激荡血液, 高扬人格精神的朝圣道路上, 以卑微平凡的躯壳, 升华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因为“我们失去和渴望的东西, 将在圣地艰难的旅行中复活。”在朝圣的心理路程上, 列美平措深切感受到了那种来自血缘的强悍力量, 这种盘附于心、嵌入于情的血缘与故土情结, 便成了他精神朝圣路上最好的引导, 在这种行动中, 他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世俗中平凡的普通人恢复起的所有骄傲和尊严, 他大声高呼这是“我别无选择的唯一路线” 。
我理解诗人这里的朝圣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列美平措用藏民族这种传统的形式来表现他对民族传统意义和情感上的回归。另一种意义就是回归中的反思和审视。
对民族传统意义上的回归是列美平措作为这个民族中的一员, 他需要感受那种与祖先与神灵亲切对话的温暖与和谐, 他想再一次证明灵魂栖息的故土是否依然存在诱惑, 是否还能感召再一次生命的轮回, 因为他感到“过去的日子/ 生活是为了别人的评论/ 为了诞生和死亡/ 甚至为了不存在的谎言”而活, 他想丢弃负重已久的现实生活中的沉重与无奈, 他想在祖先们承接不息的精神品格中去寻找被物质文明异化了的纯朴、坚毅、爱和自然。诗人与那些文化猎奇者、旅行者最大的区别是: 列美平措不追逐神奇, 也不制造和出售神奇, 他对自己民族品质的赞美, 并不是因为自身匮乏, 而是淡忘, 他不是去放大, 而是去接受。 他感兴趣的也不是与自身经验相悖的“神奇现象”,而是寻找一种生来俱有的却又迷失了的精神家园。生活中许多固有的观念, 四周潜伏着的种种冠面堂皇的理由, 在这朝圣途中“ 穿过浓厚的风雨之后, 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
列美平措像虔诚的信徒, 用心灵与身体丈量脚下的大地, 当他走过山川, 淌过河流, 越过草地, 他“理解了一个人的归宿” , 感悟到“远离故土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的流放” , 他渴望从自我放逐的流浪中保持心灵的纯净, 并用这种纯净充实自身, 渴望能在圣地之旅中, 丢弃已伪饰很久的平庸、功利与麻木, 用这种朝圣的意志行动, 踏向理解生命同时也理解赖于我们生存的一切自然空间。 正是这种对民族性的追溯与复归, 使列美平措诗歌的诗情和内涵得以丰富和拓延, 而他那种对民族文化意义的一步步接近, 和带着满身风尘与不安的旅人之魂, 又赋予了诗歌深沉的哲理意蕴, 我们正是被这些裸露在自然和回归中的情感所打动, 被诗歌内心化、情绪化的诗的语言所感动, 正是这些感与动, 便构成列美平措诗歌中富有的厚度意义。

朝圣路上的沉思

当列美平措漫步跨过岁月的河流, 新奇的感受和喜悦的心情逐渐趋向平静时, 他那颗自称为“永远难以安静的心” 又开始企及更远的方向。“ 哪里是我的归宿? 哪里是我的圣地?” 他“ 无数次努力设想的美好境地, 始终不能在心中显现出来” 。对于高扬理想主义旗帜的诗人而言, 精神流放的终极, 坚信必定有安置身心的家园。他在诗中渲泻的情感,自始至终渴望回归与升华, 这里的回归与还原并不是诗人要站在已经成为废墟的遗址上, 沉溺于对往昔的回忆, 并不是要退还到某种传统意义的温室里, 体味已尘封的过去,他是为自身曾失去过的一种精神力量去朝圣, 想用这种古老的行动去复活懒惰的细胞, 给平淡而又烦琐的生活增添一种明亮的色彩, 再获得一种精神的洗礼, 来富足自己的灵魂。 黑格尔曾经说过:“抒情诗的主体因素表现得更明显的是诗人把某一件事作为实在的情境所提供的作诗的机缘, 通过这件事来表现他自己。” 列美平措把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流放的旅途中, 在充满幻想、希望和宁静的环境里, 倾听回忆在往事之谷发出悠远的回声, 触动他许多隐秘的痛痒,历史已被时间永恒地带过。在到达的终点, 他这样写道:“ 抵达的目的终不是我旅途的终极, 留下的只是久久不散的惆怅” , 记忆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诗人的双脚移动, 在这诞生过宗教、圣哲和古老文明的土地上, 同样也疯长着麻木盲从和利益追逐, 现实生活也充满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诗人的忧郁和孤独, 从另一个角度也反映了他在现实生活和理想生活之间那种处于边缘人和中介人的矛盾与困惑。当这片被谓之为“ 净土”的世界最高极地, 随着技术功利的扩展, 自然环境社会形态和道德意识被功利主义、金钱意识所侵蚀时, 诗人的内心充满了担优与沉思。但他必须面对这种矛盾, 他无法逃遁。
藉着一种寻找自我、寻找延续的精神思路, 列美平措的旅途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的那样“像宗教, 漫长而又不可抵达” , 他不再对现实与理想作解释, 也不靠概念与思想为媒介, 向读者传递道德与生活的秩序与和谐, 他只流露情感, 用诗歌的想象力和感染力去滋润这种情感。他要继续流浪, 在不可抵达的无尽中去放逐自我, 体悟自然与生命的厚度。这一点也证明了: 诗人只有站在新的广度和高度上揭示生活, 传达人类的命运, 从蛰伏的状态中唤起并进入意识的强光, 他的诗歌才会“ 教导
人们学会观看” 。与同一时代许多青年诗人相比, 列美平措的诗更多地继承了老一辈诗人们关注社会、关注历史和承接民族
传统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正如作家意西泽仁所说的那样“ 这组诗虽然沉默, 但有意识的萌动; 虽然冷静, 但有炽热的感情; 虽然孤独, 但有希翼的目光” , “诗人沉默中的萌动, 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意识, 这就是一个具有宏观的时代目光的藏人意识” 。
诗人的这种“藏人意识”,使他始终不敢忘记作为人的尊严和自豪, 皆源于他生活的这片土地的赐予, 可贵的是, 他不拘泥于传统文化的疆域, 不蜗居于诗歌言志的圈帐, 更不盲目地追逐朦胧与欧化的诗行排列。这一点, 我在读他的诗歌时最能明显地感受得到。朴素、简约的诗行下, 潜藏着深沉的思考, 表现出一种民族文化意识的自觉, 这种自觉正是他为之深思的民族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 是一种对民族自身和现实生存状态的深切反思和审视, 《心灵的优郁》和《孤独的旅程》都是构成他诗歌中高扬的永不沉沦的追寻精神。藏民族传统的理性和思辨的天性不断磨打着他的思想。面对新的异质文化, 诗人告诉我们— 这是一个新的起点, 正是他旅行的道路; 终点即起点, 轮回环转, 只有“开始在文化的格局上思考民族文化, 在人类命运的前提下思考民族命运(《国际诗坛》第1期前言), 人类才会有吟诵诗歌的资格。
同所有用非母语写作的藏族诗人一样, 列美平措用非母语的语汇奠筑着他诗歌的大殿, 他们与那些格守民族文化传统, 用母语的方式写作的诗人共同开拓着新时代藏族诗歌的领地。但是, 非母语创作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接近和把握毕竟是从外部契入的。许多的现代诗歌理论, 技巧乃至词汇, 你可以更直接更轻松地“拿来” , 但对民族文化的认知和对民族性的复归, 并不能从译本上就体会得到同一先族的历史文化, 这需要藏语言文字的引导, 只有这一种方式的融合与贴近, 诗人才会走出边缘人的阴影, 并不再对母语群读者有失语的尴尬。对于身栖藏汉文化前言的诗人而言, 这并不是一种苛刻的要求, 应该是一种自觉的行动, 我们希望, 列美平措的诗歌创造, 更多地深入到极易沟通的母语文化的世界中, 像荷尔德林所说的那样:饱阅人生, 同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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