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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06-30

一曲难忘,《安塔拉伊》


   巴塘弦子是集词、琴、歌、舞于一体的统合性艺术,早在2000年,就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中,琴是巴塘人自制的藏二胡,舞讲究轻盈婉约流畅,歌从词来,每句以六字或八字为主,这一巴塘人民的智慧结晶,若要问及历史,可溯源至一千多年前。广为流传的《洗衣歌》、《巴塘北京紧相连》、《毛主席的光辉》等,都是巴塘弦子改编的。
巴塘弦子唱词超过千首,曲调繁多。除已发掘的外,散落在民间未整理和已散失的不知还有多少,其中情歌、悲歌、诤言、教诲、悦意、逍遥、慰藉、感恩、缘注、迎宾、抗婚、失望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随便拿一首出来,都让人回味无穷,譬如:磐石也会风化/日月也有亏蚀/顺境不可一世/逆境遭人唾骂……警示了那些不知水满则溢的人。但是,在烟海般的巴塘弦子里,如果要问我最喜欢哪一首,则非《安塔拉伊》莫属。
        “安塔拉伊”几个字类似于民歌中的“呼尔嗨呀”、“啊哩哩”,起增强感情色彩的修饰作用,并无特别意义,既在弦歌中出现,也作词牌名用。在历代的心传口授里,它的格式是六字式,每段四句,歌词有很多,最常见的一首是:“河水源头相同,分别流向各地。安塔拉伊,安塔拉伊,为在大海相聚,我们用心祈祷。”曲子自“安塔拉伊”四字叠进高潮,一咏三叹,蕴涵了依依惜别之情,又充满希望,没有缠绵悱恻的滥俗。作为一首骊歌,它有伤怀之思,但并不伤到哀恸,反而有励志的意义。因此在弦子舞会中地位特殊,通常以告别曲的形式出现。我之所以非常喜欢《安塔拉伊》,是因为它的律动里有一种最可贵的特质:忧伤。
        长久以来,说到少数民族,动辄便是能歌善舞骁勇豪迈。这样的定义,给人的印象便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粗犷多于细腻,或多或少有“傻乐”的感觉。舞台上的藏族歌舞更是侧翻、挪腾、踢踏、展翅,脚下尘土飞扬,那些“雄鹰在蓝天上翱翔”的“词无能”的歌曲,剔除了忧伤的情愫,仅在耳朵的层面干瘪瘪地欢乐,少了渗入心灵深处的东西,实在是非常遗憾。须知,忧伤属于七情六欲,是人所共有的心理感受,一个人不可能只保持一种态势,快乐和忧伤是对立统一的。由于地域与环境的广阔,少数民族普遍乐观开朗,但作为人,内心也有柔软和不可触摸的一隅,换言之,我们偏于豪放,不废婉约。这并不矛盾,吴侬软语的越剧里,不也有徐玉兰的铿锵之音吗?周恩来总理就曾激赏道:“谁说越剧都是软绵绵的?徐玉兰的《哭祖庙》就很高亢壮烈嘛。”总理充分说明了一切事物都是辩证的道理。
        那么,《安塔拉伊》是一种怎样的忧伤呢?
        弦子舞会可以体现集体的力量,胡琴手起着“领头羊”的作用,边拉边跳,点、踢、滑、颤从他们的脚上荡漾开去,后面的舞者此起彼伏地唱着舞着,不多会儿就可以划出一个硕大的圆来,直径达十几米,场面宏大壮观。其间,萦绕天际的弦歌,可以是悠扬的《阿几冲》,欢快的《拉达嘎布》,诙谐的《扎西龙比普拉》......一时间,高原江南舞低杨柳,弦歌绕梁,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但千里搭长棚,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高潮迭起后情绪需要回溯,《安塔拉伊》便成了压轴的重头戏,这一曲歌尽跳罢,舞者们将齐声高呼:“谐亚!”(即跳得尽兴) 然后是下一次的相聚。离别宛若繁华骤落,会令人衍生或浓或淡的愁绪,作为载满忧伤的信使,《安塔拉伊》最值得一提的,是它饱含的忧伤里,有一种黏贴着人性,游弋在三界之间的无可奈何的感伤,而内里又彰显着达观、通透、知天命的音乐性格,这不是那些“载不动,许多愁”的矫情所能比拟的。
        不同于藏区其他地方的歌舞,巴塘弦子柔中带刚,行云流水,须得突出一个“雅”字。作为谢幕的舞蹈,《安塔拉伊》的跳法和其他弦子不同,它的舞步类似于先秦时代的一种礼节:向前慢行三步,脚尖点踢,缓缓回头,两手从胸前展开,躬身叩首,忽又转身,双手叉腰顿身再拜,如此往复,颇有阳关三叠之意境。这个场面如同车站的送别,充满了祝福与不舍,又有所克制。这样的场景里,即使你听不懂也不会跳,只要用心去体察,就会受到离别情愫的感染。你可以很深切地感受到,藏族人展现给给世人的是豪迈和旷达,骨子里却有一种隐忍的东西。这种隐忍来自坚韧不拔的默默承受,是对艰苦的自然环境和无常的生命轮回的有力还击,它是一片云,可以把离别之情拉扯得无限绵长,也可以在急切处嘎然而止。这种隐忍和与生俱来的宗教情结不无关系,凡间种种,都在物质不灭的轮回之内,命定而自然,比如玉树地震灾区的人们在面对灾难时,虽然悲恸,更多的却是无言。每当清亮的女声或浑厚的男声唱起“安塔拉伊呀——”时,总会不经意想起两句:“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可相因?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它若隐若现的忧伤情恨总能给人无穷的怀想。
        关于《安达拉伊》还有两个传说。相传,雄狮格萨尔王征战北方魔国,降妖伏魔后,随行的王妃梅萨不想回岭国,便与魔女阿达拉姆暗中在格萨尔的酒里下了迷魂药,使格萨尔忘记了回国的事,王妃森姜珠牡久不见大王归来,就派仙鹤带去了一首《安达拉伊》:白色绵羊的故乡/在牧人的栅栏旁/吃完青草回圈房/不会永远留在草原上/安达拉伊哦,安达拉伊/我是岭国的寄魂鸟/王妃遣我飞北方/岭国百姓遭灾难/大王要快快回故乡/安达拉伊哦,安达拉伊......格萨尔被这忧伤的呼唤触动,清醒过来,几经周折回到了故土。格萨尔王的传说在县城北面的措拉(即原义敦县)一带流传深广,在县城南郊,据说一块石头上还有格萨尔王的脚印,那么珠牡王妃的歌儿和巴塘弦子《安达拉伊》会不会有联系呢?文化融合千丝万缕,谁知道这其中沉淀了多少历史?还有一个传说,旧时巴塘的一个部落世代经营盐茶,他们每年顺着茶马古道去贸易,其中有个小伙子的情人是本部落一穷苦人家的女儿,每当小伙子离开故土远行时,姑娘都要坐在山坡上唱《安达拉伊》,小伙子最后因病死在了路上,再也没有回来,姑娘唱着它慢慢老去,这个传说为《安达拉伊》更添了几丝惆怅。传说毕竟是传说,《安达拉伊》究竟始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它渗入了巴塘城区弦子独有的幽婉元素,彰显着忧伤的文化意义,可以把心绪搅动得相当复杂,一听之下心酸欲哭,再听之下,会滋生出悲悯和抗争的力量。
        除了歌唱和用藏二胡表现外,《安塔拉伊》被很多乐器演奏过,用琵琶弹最好听,“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激烈只是琵琶的另一面,其实它更适合《汉宫秋月》一类的曲子,《安塔拉伊》经过琵琶的润泽后,变得愈加丝丝入扣,晓风残月和鞭影马蹄完美结合,每一声弹拨都敲击着心扉,听之忘俗。由此也可以得出结论,不仅《安达拉伊》,巴塘弦子曲完全可以用古筝一类的乐器来拓宽、表现。为便于配器传唱,《安塔拉伊》还有通俗版的:“欢聚的时候,我们多么高兴。告别的时刻,我们不悲伤。安塔拉伊,安塔拉伊,告别的时刻,我们不悲伤。”但形式上无论怎样变化,《安达拉伊》只阐释离别,亦只用于谢幕,轻歌曼舞把一个豪迈民族不轻易流露的忧伤情怀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像缄默许久的人终于开口说话,成天嘻嘻哈哈的人忽然流泪一样,这深藏心境的坦露,远比林妹妹泛滥的眼泪更能震撼心灵。
        巴塘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弦子是巴塘人身上一块斑斓的胎记,我们背负着它,就像生老病死与人生如影随形般自然。层层叠叠的弦歌中,智慧的巴塘人用声音和胡琴标注了荒凉、秀美、险奇、雄峻的实体表像,铸就了歌风、乐雅、祭颂的文化内涵,交集了最广阔、最底层生命的种种悲欢离合,只有在如此强大的背景下,我们的先祖们才可能创作出《安达拉伊》,咏唱出永远的坚强和隐忍下潜藏的真善美。
哦,一曲难忘,《安达拉伊》!一曲难忘,我的民族,即使忧伤也是开阔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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