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口那株数人环抱的老柳,因为修公路时被刨掉许多根须而枯了。记忆里的婆娑树影,恍然间变成眼前一树僵硬的乱枝,让人有些无所适从。车道旁干涸的水沟里,零星开着些蒙着尘灰的金色蒲公英。这个季节原该弥漫于风中的青涩野果的气味,仿佛坠入了时间的深谷,已无从寻觅。村前的卧牛坪,盛夏浓烈的绿所勾勒出的山形,倒还像记忆中那般浑圆奔放。山形凹陷处的台地上,桑披寺的金顶在一片翠绿松柏间格外醒目。
离家十年间,无数次关于回到老家色尔村的想象,几乎都是在夏日的暮霭时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妇,穿红戴绿,聚集于村口水沟边洗衣,她们惊喜的目光、热切的招呼像水一样流淌在我的身前身后,潮湿而温暖。而今天,她们也躲进了时间的深谷。这深谷并不在其他地方,恰在我的内心。这深山中的村庄里,有我的童年、初恋以及我父辈以上先祖的生生世世,可我十年后的回乡,却并非为这些,而是为报上一篇语焉不详的报道。这让我心里生出些许愧疚。
此行,我是因为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才动念从康定回到故乡乡城。这则消息写的是今年二月,一尊藏传佛教护法金刚铜像在瑞士某拍卖行拍出一百万美元的高价,破了该行佛像拍卖的记录。按我看报的习惯,此类信息一般过目便忘,不会存入记忆。可这次不同,挤在文字间的图片,一下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一尊通体金黄的镏金护法金刚,持杵挥剑,怒目圆睁,盔缨和战袍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禅意深远、曼妙妥帖的岁月的痕迹。让我惊异的是,佛像面带浅浅的水痕,左耳垂赫然有一处麦粒大小的月牙形缺损,却也被镀金所覆。看起来这残缺似乎不是佛像的而是佛本身的。
这一发现突然触动我一段深藏已久的记忆,让我陷入惊奇与焦虑。猝不及防间,一个古老的谜团跳到了面前。这个记忆,缘于儿时听过的关于故乡最大的寺院桑披寺和其镇寺之宝“崩共赛格”佛像的故事,如今虽已记不清故事的细枝末节,但我分明感觉故事已经走进现实,枝枝蔓蔓四处攀爬,将我裹缠其间。我是故事的一部分了,解开谜团就是我所要经历或者缔造的情节。这已经由不得我了,一股来自报纸之外、来自过往之上、来自内心最隐秘角落的神秘力量已经绑架了我的思维和行动——我发现自己要走进故事的心情已经迫不及待,甚至有点走火入魔。和朋友喝酒,我沉默寡言,喝醉了也那样。在单位上班,我神不守舍,下班还坐在办公室发呆。这绝不是我的风格。朋友提醒我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直到上司和老婆提醒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已经偏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快要回不来了。我发现有时别无所思比别无选择更可怕。
于是,我请了年休假。上司痛快地应允了,并关照我一定好好散散心,遇事要想开一点。他差点就说出节哀顺变了。我一个人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十年的乡城,婉拒了老朋友们想要陪同的好意,直奔老家色尔村。我和村庄的重逢,需要的是一种不期而遇的感觉。就这样,我站在了村口。村口的轻风告诉我,现在是把故事的碎片从岁月暗河中打捞出来的时候了。我知道我该抬腿走进村庄了,但是,我又担心我的每一步都会踩在时间的废墟上。我是怀旧的人,不怕面对废墟,怕的是贸然的触碰会让废墟灰飞烟灭。对啊,这就像是一次冒险。我无端地亢奋起来。
现在,我要去找木改阿尼,听他讲讲那个故事。我知道他是讲故事的高手,小时候常见他揣着一本卷了边的藏文《格萨尔传》,摇唇鼓舌间,一段段远离人间烟火的神乎其神的史诗故事就会把围住他的人们罩入刀光剑影。我的印象里,木改阿尼是一个永远在讲故事的人。
走进村庄,我发现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白墙朱窗的土楼、千疮百孔的古碉、静默的远山、寂静的巷道、村庙转经筒的撞铃声、几声毫无敌意的犬吠……要说变化,我记忆中的村庄只有黑白两色,而眼前的村庄却是彩色的。
一群四五岁的小孩突然出现在眼前流着脏水的小水沟边,几双清澈的目光怯生生地盯着我。我知道他们本来应该玩得挺热闹,是远远看见我这个生客过来,有些惊怕,才集体噤声等待我走过。这和我们小时候是多么相像啊。我不愿吓着他们,保持微笑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个给孩子们的微笑,可以算是我给村庄见面礼吧。
木改阿尼家就在眼前。低矮的院墙里,一堆墨绿色的青冈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半开的院门里爬出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停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狂吠,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跟出来轻踢了它一脚,进退为难的老狗终于找到台阶可下,呜咽一声从她脚边钻回了院子。
你找谁?姑娘说的是不太流利的汉语。
我找木改阿尼。我说的是纯粹的带着村庄味道的藏语。话一出口,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十年光阴过去了,木改阿尼还会健在吗?
显然是我的口音引起了姑娘的好奇,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你是谁?
我是嘎巫家在康定工作的大儿子。你是谁?我曾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怎么不认识你?
姑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你是彭错大叔。你离开这么久,肯定认不出我了,我是桑巴珠的女儿拥倩,嫁到木改家当孙媳妇了。
我装作欣喜的样子说:哦,原来是拥倩,都这么大了。其实我只记得桑巴珠,并不记得他女儿。
桑巴珠的女儿并不漂亮,但笑容很灿烂,倚在门边,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我知道家里一定只有她一个人,不方便请男人进屋。我也猜出木改阿尼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像他这样的高龄,应该是呆在家里。不料桑巴珠的女儿却告诉我阿尼去村庙转经了,太阳落坡时才会回家,要等不及可以上那儿去看看。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我告别她,沿着田埂,不假思索地选择一条近道匆匆走向村庙。村庙转经筒的撞铃一声高过一声传到耳边。桑巴珠的女儿发出一声感慨:你居然还记得田间的路!
我翻过木栅栏,路过青绕家果园后一片铺着阳光的青稞地时,一群小麻雀从麦地里蹿出,拼命扇动翅膀扑向远处。儿时常和伙伴们在地里追逐学飞的雏鸟,只要追上几百米,就会有体力不济的小鸟掉到地面,往麦田、草丛间乱钻,露出上翘的羽尾,随着呼吸急促摆动,很轻易就可以抓住。有时抓住小麻雀后,因为踩坏了麦子,又轮着大人们扔着土块追逐我们了。这情景就像大人们在为麻雀报仇。
2
低矮破旧的村庙就在眼前了。除了庙门前那幢硕大的转经筒和崖台边葱茏的矮柏,眼睛所能触及的都是一派陈旧甚至陈腐的景象——坑洼的小路、斑驳的墙皮、塌陷的门槛、磨损的门环,还有插在墙顶日晒雨淋已辨不出颜色的风马旗。我的心一阵颤栗,一股旧日时光的气息就飘荡在空气中。相比鲜艳和斑斓,我喜欢古旧,哪怕这古旧已经破败。
本来我猜想木改阿尼会坐在村庙前的台阶上,对着一群老人和孩子讲故事。可这会儿,眼前只有一位拴着羊皮围垫的弯腰驼背的老人,正扶着转经筒在转走呢。这样的盛夏季节,他还拴着羊皮,说明腰腿不好。但他的手劲好着呢,推得大经筒计数的撞铃快响不停。他口里的诵经声、经筒转动的吱嘎声和从经筒顶端伸出的铁棒一圈圈敲响的撞铃声交杂,透出几分喧嚣劲,仿佛这里并不是一个孤独老人的世界。
木改阿尼!我提着嗓门喊。
老人的耳朵并不背,答应一声,也不回头,佝偻着身从经筒左边进去,好一会儿才从右边出来。他苍老的面容像寒冬时节还留在树上的野梨,光滑却皱褶满布。长而稀疏的白眉毛下,高度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疑惑。孩子,你是谁家的?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嗨,人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呀,眼力不好,心力也不济了。
您歇一会儿吧,我有点事想麻烦您。我伸手搀他。
好吧,好吧,转了半天了,也想找人聊聊天呢。他把左手的念珠放入怀中,右手撑住拄拐,慢慢滑坐于村庙门槛上,镜片后浑浊的眼珠直愣愣盯住我。我想他对我应该有点印象,毕竟我是这里长大的。我扶他坐好以后告诉他我是嘎巫家的大儿子。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很眼熟,原来你是嘎巫尿壶的孙子。
我哑然失笑。我爷爷本名嘎巫塔升,尿壶是他的绰号,后来由父亲继承,我小时候也被小伙伴们这么叫过,虽然很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小伙伴们之间都以绰号相称,你越不喜欢,别人才越爱叫。后来离开村庄,十年间终于摆脱了这个不雅的绰号,没想回村的第一天,我又和它不期而遇。现在的心情和儿时不同,听到尿壶这个词,也像邂逅故人般亲切。
是的,是的,我是嘎巫塔升的孙子,小时候还听您讲过故事。我笑道,想尽快把话题引到那个关于桑披寺和佛像的故事上去。有时和老年人打交道,就得像对付小孩子一般使点心计。
然而老人已经回到他的少年时代,有点出不来了。他浑浊的眼光看向前方巴姆山顶的天空,嘴里说着的,是很早以前的事。我也坐了下来。我知道要听到那个自己想听的故事,先得耐下性子听另一个故事。就像一盘录音带录着两个故事,我要的那一个录在后面。
让我好好想想,那年应该是藏历水虎年还是水兔年,总之,已经过去八十年了。人生漫长啊,你看我今年九十八,经历那么多事,到现在还能吃能睡能走。佛菩萨给了我这么长的阳寿,倒让膝下儿孙受了不少罪。我估么着今年春节前怎么也得死呢,最好能死在秋天收了地里的玉米和元根以后,男人们都在村里,天气也不冷不热,后事办起来不麻烦。
面对这位感叹人生苦长的老者,我不怀疑他对生死的态度。这样的高龄,掩饰和虚伪已经不能带来任何精神或物质的慰藉了。
我属鼠,那年十八岁。老人取出怀中的佛珠,慢条斯理地算了算,然后以肯定的语气说:对,那年是虎年,水虎年。我十八,尿壶十七,他小我一岁,属牛。我们可是喝过血酒的生死兄弟。
说到我那被称作尿壶的爷爷,我的兴趣就来了。况且,说的还是八十年前的事,要是哪天眼前的木改阿尼离开人世,这些和我爷爷有关的事就会跟他一起消逝,对我和我的家族无疑都是一种遗憾。听父亲讲爷爷在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吃野菌中毒死了。我没见过他,现在听木改阿尼讲起,心中就慢慢有了一副画像,像父亲,也像我,但仔细揣摩,似乎又谁都不像。
木格阿尼说:尿壶是个俊小伙,村里的姑娘都喜欢他。培仲家的当家女儿、扎然家的媳妇、良翁家的小女儿都是他的相好。阿央村的洛嘎央初,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美人,她跟尿壶和我都相好。有月亮的晚上,我和尿壶每人逮一匹放在野外的马,用腰带勒住马下颌,顺着山道赛马,谁先到央初家楼下谁就去和她约会,败者的惩罚是先放掉马匹,然后脱了靴子交给胜者,打赤脚走路回家。那时的我们有的是精力,几里夜路走下来,气也不带喘的。
哎呀,你们那时可真浪漫。我由衷羡慕地说。
尿壶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比我们还疯呢!据说他十八九岁的时候,为了会十里外珍古村的一位小尼姑,天刚擦黑就扛着一丈多长的木梯出发,半夜到人家碉楼下,架上木梯匆匆会了小尼姑,天亮前又扛着梯子回家,一个夜里要这样来回奔波二十多里山路,因此落下一个绰号叫“木梯”。
老人讲得一本正经,我哑然失笑。我以为老人要讲的无非是与我祖辈相关的一些香艳故事,兴致陡减,心想:这木改阿尼人老了还记着这些事并且津津乐道,可见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人物。于是我请求木改阿尼给我讲讲那时的桑披寺。
木改阿尼点点头,口风一转,终于撇开了爱情故事:那年我十八,尿壶十七。我们虽都是孩子,可因为家里没有比我们年长的男丁,村里开会商议大事小情都是我们参加。我是私生子,生下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后来有人说我父亲是培仲扎洼,可我不信,那人一脸麻子,和我一点不像。而你知道你爷爷的父亲“木梯”则是一个不上道的主,在尿壶三岁的时候就抛下妻儿,带上珍古村的小尼姑私奔,从此下落不明。那天是村长带着桑披寺的扎西堪布和几个僧人,在村庙里召开全村会议,每家管事儿的都去了。我和尿壶来迟了,就坐在这门槛上,处于人群最外围。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腿下光滑的木门槛。
我眼前浮现出两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并坐在阳光下的景象,他们的眼里满是好奇、紧张和亢奋。
老人接着说:正是初秋的季节,村庙后的果园里还可以听见有气无力的蝉鸣。扎西堪布盘腿坐在铺于人群中间的印度地毯上,从袈裟里伸出雪白的手臂挥舞着讲话。村长谦恭地坐在他身边,比他矮了半截,时不时小声呵斥大家安静。我听扎西堪布的意思,是说一队长辫子清兵正翻越陶壶口雪山,朝我们这儿逼近。他们此来的目的就是毁寺灭佛,还会把所有黑头藏民变为奴仆,年轻的,带到遥远的异地当牛做马,年幼和年老的,留在这里为他们放牧种地,稍有不从,都会被赶尽杀绝。我记住了他大声吼出的一句话,几十年来老是在耳边回响,有时做梦也会梦见。他的话是:有枪的出枪,没枪的出人,参加桑披寺的护法队,把清军赶回他们来的地方。
按照老人的描述,当时群情激奋,年轻人们更是摩拳擦掌,家里有枪支弹药的纷纷回去拿。而木改阿尼和我爷爷因为没有枪,只好“出人”,坐在原地等村长发话。本来村长是不打算让他们去打仗的,因为他俩都是家里独苗,加之年龄又小。可他俩却执意要去,并和村长争执起来,让扎西堪布看见,给了几句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之类的赞许,倒让村长不好阻拦了。
说道这里,老人呵呵笑了:那时年龄小不懂事,也没和家里人说,直接就跟着队伍上路了。后来听说,我们出发后不久,我母亲和尿壶母亲冲到村长家,把村长的脸都挖破了。到了桑披寺,已经有很多四邻八乡的人在那里了,加上我们,一共是一百多人。寺院为我们准备了干粮和马匹,并把搜集来的枪支分发下来。我拿到一支枪柄包银的火铳,尿壶的是一把手枪,枪管老长,只有三发子弹。天色近晚,还飘起小雨。我们就在寺院指派的一名叫普仲扎洼的高个僧官的带领下出发了。
从老人的叙述里,我看见了八十年前的小雨飘在明晃晃的天空里,一串串雨滴从桑披寺挑檐的石瓦坠下,碎身于墙脚的青石板,而后又汇成清流,流淌在八十年前的向晚时光。我也听见了疾驰的马蹄戳破雨帘的声音,节奏明快,渐行渐远,最后隐入铺天盖地的雨声。
说到紧要处,老人舔了舔嘴唇,略微歇息了一下。我赶紧取下他挂在门锁扣上的黑乎乎的军用水壶,打开递给他。他把嘴凑着壶口美滋滋地喝了几口,旋上壶盖,壶口朝下摇了摇,确定没有渗漏,才让我把它挂回原处。他自嘲道:人老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呀,说喝一顿早茶功夫的话,就像砍了一驮青冈柴似的,口也干了,人也累了,不像年轻时,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话题又回到那次战事:我们是连夜行军,到达伏击地马熊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雨也停了。你知道马熊沟是什么地方,羊肠小道就像勒在崖壁上的一根细绳,一面是盘羊也攀不上去的绝壁,一面是丢一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声的深谷。我们到达后,便在普仲扎洼的指挥下,先把坐骑拴在缓坡地带的松林中,用青草塞住铃铛,然后步行一段路,选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就是现在公路边有一堆嘛呢石的地方,砍倒几株大树把小路拦断,各自寻找石包、土堆、树木等掩体隐蔽起来,单等长辫子清兵过来。我和尿壶躲在最靠前的一块大石包后面,尿壶眼尖,第一个看见远处谷口木桥上的那一队人马。过了约么一个钟头,这队人马才进入我们的埋伏圈。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星夜兼程如临大敌,等来的敌人竟然只有二十六人。我听见尿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马队最前面的是一位黑面浓须的大汉,顶戴花翎,黑绸长褂,挎着马刀和洋枪,威风凛凛。跟在后面的青衣兵勇虽然神色疲倦,但一个个也是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身经百战。只有最后面的两个长衫文官,在马背上一摇一晃,显得无精打采。那些清兵离我们的藏身地不足五十步了,我拿枪的手紧张得都捏出了汗,猫在石包后不敢动弹。我听见清兵停了下来,正叽里咕噜商量什么。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看见拦路的大树起了疑心。正在这时,普仲扎洼大叫一声跳出来,率先开了枪。我们也冲出掩体,对着前方的人影一阵乱枪打将过去。我看见有两位兵勇跳下马,正要把马上的武官扶下来,被飞弹击中,伏地不起。而武官虽已受伤,却十分勇猛,一手挥刀,一手持枪,指挥手下就地反击。跑在我前面的一位叫木超嘎嘎的僧人就被他一枪打在胸口,倒地身亡。木超嘎嘎成了这次战斗中我们这方唯一阵亡的人。大概过了吸一指甲鼻烟的功夫,二十四具尸体和几匹死马就躺在我们面前了,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两位文官逃脱。普仲扎洼并没派人去追,他说就让他们回去报信,好让清廷知道乡城不是谁都可以来的。
老人的故事还没结束,他说: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和尿壶藏下那位带兵官右拇指上的玉扳指,后来还卖了一个好价钱。扳指套得太牢,尿壶用刀割断了手指才取下来。那是一件通体翠绿的宝贝,我俩都想要,又不能分成两半,只好卖了分钱。我们趁人不注意,还把一支洋枪踢进山谷,后来去捡,发现已经摔碎,修都修不好。
我插话道:阿尼,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如此清楚,真是难得。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就因为我是嘎巫尿壶的孙子?
老人说:你爷爷尿壶死后埋在卧牛坪,三周年忌日取骨火化,我和村里的阿久尼玛去开的坟。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尿壶的右手少了拇指。他死的时候,是我去洗的遗体,浑身上下所有零件都是齐全的,怎么死后倒成了断指?这让我联想到马熊沟那一战,难道是那位武官显灵报应?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我头皮都发麻了。何况老话说开坟如若找不齐尸骨,就意味着死者转世投胎会缺胳膊少腿,成为天生的残疾人。我可不想尿壶那样。我俩几乎把坟土都筛了一道,还是找不见那块指骨。于是我想,这一定是天意,是老天对我们残暴行为的惩罚,我也逃脱不了。我一直等着老天降罪,可等来等去,现在都是一只脚踏进下界的人了,还是没有等来。但愿我造下的孽,不会牵连儿孙,就像尿壶一样能够自己领受,哪怕是死了以后。
我听得楞住了。夕阳余晖洒到身上,能感觉到几分热度。木改阿尼拉下卷了边的旧礼帽,用帽檐遮住眼睛,喉咙里发出手指甲抠划玻璃似的尖利声音。这种等待报应的行将就木的人生,还有多少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呢?
3
在今天之前,让我想象一千遍木改阿尼的死,也绝想不到他会死在我怀里。他在结束了一个遥远年代的故事后,跟着便结束了自己的漫长人生。
他的身体从背靠的门柱上斜滑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笑着用肩膀顶住了他。当我发现他嘴角已经耷拉到一边,涎水顺着歪斜处淌了下来的时候,才感到不妙。我把他抱在怀里使劲掐人中,但怀中的他却软耷无力,像没了骨头一样。终于,他像一块木头般沉寂了,听不见呼吸摸不着脉搏。我不得不确信他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去了活着的人永远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阴沉的天空在酝酿一场雨,村庙墙顶的风马旗在风中噼啪作响。
我抱着木改阿尼逐渐僵硬的身体坐了很久,仔细回忆此前的每一个细节,还把他讲的故事从头梳理,看有没有什么致命的玄机。我甚至把自己当作凶手寻找行凶动机。难道,这就是一次正常死亡吗,连一次意外也算不上?但是,如果不是我来找他,如果他没有跟我讲述七八十年前的事,今天会是他的死期吗?
我真正需要的那个故事,从此不可能从木改阿尼口中听到了。我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村里任何人的联系方式。从这个角度看,离开十年,其实已经走出村庄很远了。没办法,我只好拨打114问询村委会的电话号码。村委会正在开会,接到我的电话,人们都很吃惊,一方面惊异于老人去世的猝然,另一方面惊异于我这位十年没有回来过的人,竟然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样一个离奇现场。
当木改阿尼的家人们哭天喊地来到村庙的时候,我赶紧把一直抱着的遗体交给他们,放松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如释重负。我知道木改阿尼已经没在这具躯壳里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讲了一辈子故事的人,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带着讲故事的心情离开,应该是个不错的结局。他最大的遗憾也许是没能在自己喜欢的秋天离开。而那些愚笨的儿孙,正抱着遗体嚎啕呢。他们要在人前表现出比内心更多的悲伤。现任村长阿古在尽力扮演劝慰者的角色,他说的一句话效果不错,哭喊声就此低了下去。他说:快百岁的人,一生修佛,无疾而终,应该是功德圆满的喜丧,不能哭,那会扰了老人家的心情,误了他上天堂的时辰呢。
作为木改阿尼去世的唯一见证,我不得不向前前后后赶来的人们一次次复述事件的经过。本来我想把和木改阿尼的相逢说成偶遇,以免节外生枝,但看见他家那位孙媳妇,也就是桑巴珠的女儿以后,我知道这样行不通。于是我说我有一些佛教教理方面的问题需要请教老人,为最近写的一本书搜集素材。没有人怀疑我的话,他们都知道嘎巫家的大儿子会写书,而木改阿尼又是还俗的出家人。我讲得很累,讲到第五遍的时候,还产生了莫名的负罪感——我觉得每讲一遍,木改阿尼都要重死一次。于是,我便缄默不语了。最先赶到现场的几个人成了继任讲解者,只是偶尔向我求证一些细节。后来,我发现一个叫老鼠曲麦的人讲得很生动,就频频向他点头以示鼓励。而他的表现也越来越好,终于成功取代我成为临时的新闻发言人。
在桑巴珠的盛情相邀下,我住到了他们家。晚上,我坐在被窝里翻看朋友刚送到的乡城县志,找到了木改阿尼所说的事件的记载: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七月十七日,理塘守备李朝福前往乡城查办桑披寺聚众抗粮滋事一案,行至马熊沟隘口,被桑披寺铁棒喇嘛普仲达洼率藏民伏击,李朝福下马搏战,力竭殉国。其两子泰宁战兵李光宗,松潘营守兵李光培暨随从兵勇买光荣等二十余人并及于难,只张光得、傅文斗二人先后逃回陈述梗概。普仲达洼等旋将各路要隘堵塞木石,不许外人进出。
一桩惨烈的杀戮,就这样被百余铅字轻描淡写扫进历史。人生本无常,青史亦无情啊。参与这段历史的木改阿尼、我爷爷尿壶和他们当年的同伴,在志书中都成了普仲达洼所率的“藏民”,失去了各自的面孔和名字,集体浓缩成一个抽象的影子定格于薄薄的纸页。县志还把普仲扎洼写成普仲达洼,可能当初执笔的人知道藏人常用人名中并无 “扎洼”一词,便想当然将其改成了“达洼”,殊不知在乡城土话中,“扎洼”是僧人之意,“普仲扎洼”就是指普仲家的僧人。和县志相比,木改阿尼的故事显然更生动翔实,更富传奇色彩。但口口相传的故事容易失传,就像木改阿尼的去世,如果之前没遇上我,他的故事很可能就会随他而去。而白纸黑字的记录流世的可能性更大,就像手中这本县志。且不论是非恩怨,也不计真假虚实,听故事的心情总比看一段干瘪瘪的文字要好。
此后几天,我参加了木改阿尼丧事的全程,也走访了村里几家亲友。巷陌间遇见的孩子们对我也不陌生了,争先恐后招呼我,脆生生的声音让人听着很舒服。有一次我还和初中时暗恋过的女同学张小红并坐在田埂上叙旧,直到她那多嘴多舌的男人凑过来插话。张小红这个名字源于他父亲——那位不知叫张贵才还是张国才的瘸腿汉族木匠。可能因为藏汉杂交的基因,她比村里的同龄女孩漂亮,从小就有一帮小屁孩喜欢她,我就是其中之一。但她的学习成绩一向不好,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了。我发现多年的劳作让她看起来比城里的同龄人显老,但红润的皮肤和乌黑俏皮的眼睛,仍然那么清爽迷人。此刻对于我,她不仅是故人,还是一段懵懂美好的岁月。和张小红的重逢,让我闻到了村庄的体香,像腐叶沉积的苦甜,也像青草散发的涩香。我发觉自己慢慢接近村庄的深处了,回忆和现实交织的场景,让我找到了模糊的方向。
而我此行的目的,并没有因为变故而改变。我并不是固执的人,但事关重大,让我不敢懈怠。我必须找到下一个能够讲述那个故事的人,从故事里寻找线索,尽力去把护法金刚像、桑披寺、乡城、瑞士串连起来,寻找一个至少能说服自己的答案。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就会有许多这片土地上的人去记忆,木改阿尼只是其中之一。我没有向村里人透露我回来的目的,我知道就算我说出来,他们未必能帮上忙——相对于那个古老的故事,除了木改阿尼,我所认识的村人都太年轻了。
桑巴珠和我坐在院子里那棵老山桃的树荫下,喝着清茶,抽着廉价的芙蓉烟。对于我这个儿时的好友,桑巴珠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好吃好喝伺候不说,还一天到晚亲自陪着,弄得我想出门会会谁,都要事先告知他不用相陪。我们之间已经没剩多少好话题了,有时会相对陷入长时间的静默,不免有点尴尬。
你写书要请教的问题,木改阿尼解答清楚了吗?桑巴珠问,一副没话找话的样子。
我摇摇头说:没有。他死了以后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他说:干吗不找巴乌村的蒙存绕,他可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他的岁数也有七八十了,据说身体不大好,我看也是这几年的人了。
我知道蒙存绕,是乡城妇孺皆知的老神汉,长年身着女装,留着长发,梳着辫子,尖着嗓门说话。他谋生的手段就是走村串户为人降神起卦,扮演诸路神魔的代言人。他博学广识,一肚子的民俗、歌谣和故事,前几年县里还专门请他口述,出了一本民间文化的书呢。我听桑巴珠一说,就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立马就想进城找车去巴乌村。
桑巴珠急了:你这人,还像过去那样急性子,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倒像在下逐客令。今天时候不早了,要去也得明天。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就不再坚持了。桃树浓密的枝叶间,一只小鸟在轻啼,只闻音不见影。从县城方向吹来的暖风中,时高时低地传来县中学课间播放的歌曲。那是一首叫《把悲伤留给自己》的歌,是一首好歌,但我不知道现在的中学生爱不爱听,毕竟把悲伤留给谁,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需要思考的。
当夜,我梦见自己和木改阿尼牵手爬着一条长长的阶梯,我们没有交谈,耳边满是他那像指甲抠划玻璃似地的喘气声。我仿佛回到了幼年,心里满是对阶梯尽头的好奇和恐惧。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到桑巴珠的经堂里供了一罐食香,看着瓦罐里的一撮糌粑化为青烟飘散,才略为心安。梦见去世的人,据说是因为他们在阴间饿了,向你来求食呢。而他们和阳间的活人不同,只需烧一罐食香让他们闻上一闻,就如同奉上一餐美食,可解饥肠,可慰亡灵。
供完香,我信步走到楼顶天台。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肃穆的寂静里,大山和天幕交接的东方,洇出一片紫红。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一声短促而清脆的鸟鸣,透着几分清寒。我心里一阵颤动,小鸟的轻啼,就像电脑鼠标的一个点击,点开了我的许多关于童年的片段:带着弟弟妹妹到格森泉水边放牛野餐、和小伙伴们将一群画眉围堵于一丛灌木、逃学偷梨、上山采野果......那时虽可称“无忧”,却也并非“无虑”,每天都生活在对大人的揣度、躲避和戒备中,稍有疏忽,来自父母的打骂随时会降临,不容申辩,也不许反抗。那时候最盼望长大,总觉得大人世界是一个平等的谁也不用受谁管束的五彩世界。
喝早茶的时候,桑巴珠说他想陪我一起去巴乌村找蒙存绕。我本意不想带他,但话却不好说,只好笑笑,未置可否。好在桑巴珠的老婆,那位小眼睛的女人像是看破了我的心思,对桑巴珠说:你去干啥?木改阿尼身后的佛事就在这几天了,你得帮孩子们操办呢。我也顺水推舟:是呀,你女儿嫁在他们家,老人的后事少不了你。桑巴珠白了女人一眼,像是责怪她的话不合适宜,倒也没坚持要陪我。
4
正午的时候,我站到了另一个村口。这个村叫巴乌。
村里静得有些异样,只有几头刚从路边泥潭中起身的脏兮兮的猪在望着我。我四处逛了逛,终于在一株大核桃树下发现了两个闲坐的老太婆。说她们闲坐,其实也不对,她们手里的小经筒正飞快地旋转,而嘴也没闲着,一遍遍诵读着经文。我的到来倒让她们停下了功课,和我聊起来。
村里这么静?大人孩子都上山采松茸了,家里只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守着,怎么不静?下午收松茸的小贩一来,这里就会热闹了。
蒙存绕?你不问倒也没注意,有日子没见他了。他要在家,我们不会看不见的。他可能去了桑披寺,寺院管他吃住。他也就是给人看看门,扫扫院子。
孩子,你是不是找他降神?如今他降不了神了,上年岁了,身体吃不消了。
从两位老人的话中,我知道自己扑空了,但既然到了巴乌村,不去蒙存绕的住处看看,有点说不过去。我按照老人的指点,来到一个低矮的土楼前。土楼的门窗小而干净,院墙上的柴垛整整齐齐。大门上的黑锁和门前一排新发的荨麻告诉我:这里的主人已经许久没回家了。
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想在这房里住上一晚。我知道房主人虽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但岁月的颜色一定已经侵蚀了房里的所有木头,柱头、檩子、板壁、水柜、窗沿,都应该是一种明亮的暗棕色。而土灶上的熏架中,一定挂着吹胀的猪尿泡、干缩的牛舌头和羊肠子。水柜里会有几个明晃晃的黄红铜瓢,之间或许挤着一个两个白铜小瓢。最向阳的窗户一侧墙上,或许挂着达赖喇嘛或班禅活佛的像,当然也可能有毛主席像,挂像之下,会有一排铜盏供着净水。房主人应该也有些照片,装入相框挂在柱头。相框中的照片多半会以房主人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为主,无论是大合影还是标准照,都是清癯的脸和灿烂的笑,很容易辨识。而涂上水粉颜色的身体已经发福的留影,似乎为爱照相的年月打了个句号,之后的日子里,相框里就只有房主人一张倚在桑披寺门前的照片,苍老、茫然的表情和我见过的其他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透出的是一种沧桑略带点悲壮的意味。这种表情既可以理解为对人生的留恋,也可以解释为对尘世的厌倦,怎么说都能对得上。
我坐在原地发挥着想象力,让心灵把眼前这个碉楼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像是和蒙存绕促膝长谈了一宿,鼻腔里还残留着老房子特有的岁月的气味,眼睛也有些发涩。碉楼前那根歪斜的木电杆上的瓷瓶反射出残阳暗红色的光芒,村庄里开始有了各种喧闹声。时候不早了,我得离开了。起身时,我朝碉楼紧闭的窗户挥挥手,就像告别一位挥泪的朋友。
5
回到县城,天色已晚。按照朋友中则的电话指引,我来到了叫做“七香居”的火锅店。这是一栋红墙青瓦的小楼,立在一堆藏式建筑间,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别致,却也有那么一点别扭。中则邀约了几位朋友在二楼包间里等我,刚一落座,他们就连敬了我几杯酒。由于大家都熟识,说笑都随意而亲切。当我说起到巴乌村找蒙存绕扑空的事时,和我对坐的“天堂”笑道:蒙存绕不在巴乌,也不在桑披寺,他就在咱村里呢!
“天堂”本名尼玛,“天堂”这个绰号的由来比较喜剧——乡城人每提及逝者的名字时,都要在后面坠上“天堂”一词,以表达对死者的尊崇。几年前,尼玛因一场大病差点死去,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家里也准备了后事,结果却活过来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拥有了“天堂”这个前无古人的绰号。“天堂”和我同村,我虽比他大几岁,但因为都喜欢写点东西,平时保持着联系,相互也算比较了解。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是今天早上才从村里出来的,也没听谁说蒙存绕在村里。“天堂”告诉我,他今天下午才回了一趟村,亲眼看见木改阿尼的大孙子骑着摩托把蒙存绕驮回家。他端起杯子敬了我一杯酒,不紧不慢地说:别着急,蒙存绕一定是被请去给木改阿尼的后事降神去了,明天肯定还会在木改家。
这时我的手机刚好也响了,是桑巴珠打来电话,告诉我蒙存绕就在村里,让我赶紧回去。我让他跟蒙存绕约在明天。他说本来他是约在今晚,既然我在饭桌上一时走不开,就只好再去改约。我心里暖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热心肠的桑巴珠。推杯换盏间,我有了几分醉意,饭后,婉言谢绝了朋友们唱歌的邀请,到中则安排的酒店,躺在床上设计明天和蒙存绕相谈的开场白,设计到第三种时,我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当我从县城匆匆赶到村口,已经日上三竿,桑巴珠在老枯树下等了我好一阵了,见面就说: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你再不来蒙存饶就要走了,他可是大忙人。我把他接到我家里等着你呢。话音一落,拽上我就走。
蒙存饶身着一袭黑色裙袍,悠然自得地坐在树荫里的木椅上,颈上戴着细碎的珊瑚项链,手里数着佛珠,花白的长发夹着绿丝线编成两支长辫甩在肩后,额头上的刘海梳得整整齐齐。苍老却红润的脸膛上,连一根胡茬都见不着。眼前这个人,完完全全一副养尊处优的老女人模样,若不是认识,谁能想到是个男儿身呢?
我虽有思想准备,但和他对坐,依然感觉浑身都开始冒鸡皮疙瘩。他一开口,我就更不得劲,那细薄的嘴唇翻动着发出的尖利声音,显得做作而阴气。我面带笑容和他交谈,但身体里分明有另一个我在拼命堵住耳朵,恨不能逃之夭夭。
蒙,您是咱乡城德高望重的老人,乡城的古事,如果您不知道,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了。我在写一本关于桑披寺的书,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请您受累讲讲。我恭敬地说。
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从蒙存饶的眼睛里闪过,不知是我谦卑的态度还是我要写书的事打动了他。他频频点头,说:你们这个色尔村可是个出人的风水宝地,当官的好几个,现在又有了写书的,不得了啊。
我知道他这是真心的赞扬,但用那样的声音说出来却有些变味,倒像是在讽刺。
您知道“崩共赛格”这尊佛像么?这是我回村以来,第一次叫出这个在心底翻腾了许多日子的护法金刚佛像的称谓。像随口提起一位老朋友的名字,这称谓一点也不拗口。
嗡玛尼叭咪吽,我怎么会不知道?那可是桑披寺曾经的镇寺之宝啊,我祖父小时候觐拜过,他反复给我讲过不下一百道呢!
我接着问:那您祖父说过佛像有啥特征吗?
我祖父说护法金刚佛像法相威严,金身如火,拜上一次可真算是终身的福分。说着,蒙存饶开始泪眼婆娑,深深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怀旧气氛中,倒让我不知所措。但我心里明白,这次可算是找对人了,他对这尊佛像抱着如此的感情,一定会让我大有收获。
我从衣兜里掏出纸巾递给老人,他却摆摆手,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擦干眼睛。桑巴珠递一杯水过去,他还是摆摆手,从挂在树枝上的黄布挎包中取出一个五成新的军用水壶,打开喝了一小口水。这让我想起去世不久的木改阿尼。他没能带走那个黑旧的军用水壶,在那边的世界里,会拿什么喝水呢?
等老人恢复平静,我又问:蒙,您祖父说过佛像有什么瑕疵吗?
蒙存绕不假思索地说:那还用他说,众所周知,桑披寺的镇寺之宝“崩共赛格”,面带泪痕,左耳朵还缺了一牙。谁说这叫瑕疵?你没听过那个故事吗?
我知道我一直想听的故事此刻已经在老人的喉咙口了,就算他只是张张嘴吐吐气,故事也会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我连忙拿出纸笔,静等老人继续。桑巴珠也把烟头摁在地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们真没听过?蒙存饶瞪着眼睛把我们打量了一下,摇摇头:嗡玛尼叭咪吽,现在的年轻人,只关心眼前吃饭穿衣的事,老祖宗的故事,没几个能说上几句。好吧,那我就给你们讲讲吧!
老人嗓音有些发涩,为故事平添了一份沧桑:那是五世达赖洛桑嘉措时期,格鲁教传入康区,达赖喇嘛派蒙族官员吉布康珠到乡城,以其代言人的身份,强行改乡城嘎玛噶举教寺院甲绕寺为格鲁教,并将寺名改为嘎丹.罗布桑披寺。寺内十三位老僧抗拒改寺易教,被吉布康珠手下一位恶毒的军官抓起来,强迫他们与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同眠了一宿。次日,受尽凌辱的老僧们带着寺中所有能带走的老物件,包括上百尊佛像,连人带物投了河,酿造了一起震惊藏地的大悲剧。吉布康珠尽管处决了那位祸首军官,可悲剧造成的恶劣影响终难挽回,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遗憾。更令他惊恐的是,受达赖喇嘛之托带给桑披寺的“崩共赛格”护法金刚像,一夜间竟面带泪痕,左耳还莫名其妙地缺了一牙。处理完善后事宜,吉布康珠匆匆赶回拉萨向五世达赖喇嘛请罪。而这尊传奇佛像就留在桑披寺成为了镇寺之宝。从那时起,在乡城百姓心里,这佛像既是铁面护法,又是真情菩提,顶礼膜拜间,自然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与疼爱。
故事很短,短到桑巴珠摁在地上的烟头都还冒着一丝青烟,蒙存饶就开始打总结了:嗡玛尼叭咪吽,教派更替中,有多少惨烈故事发生啊,就连不会开口说话的佛像也动了悲悯之情,那泪痕就是明证!至于其左耳的缺陷,恰恰说明格鲁教的盛行,并不是一帆风顺,发生了许多如乡城甲绕寺事件般令人扼腕的事,留下了永难弥补的缺憾。
我对桑披寺还算比较了解,知道它是乡城最大的寺院,其前身叫甲绕寺,原信奉嘎玛噶举(白)教,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因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倡导格鲁(黄)教,改为信奉格鲁教,成为拉萨嘎丹寺的属寺,又名“嘎丹.罗布桑披寺”。老人说的的应该就是这一段历史。
故事的悲凉倒勾起我对童年美好岁月的怀念。童年是听故事最好的时候,幼稚心灵最能感知故事所渲染的氛围,并很快将这种氛围转化为自己的心情,用恐惧、悲伤、惋惜、懊恼等心情去记忆故事,也记忆那时的自己。我小时候在不同的场合听过这个故事,岁月更迭,虽然忘了细节,却记住了故事的主角——那尊对乡城人有特殊意义的佛像,因此在报上看到瑞士拍卖行拍卖的护法金刚佛像的图片时,瞬时便想到了故事中桑披寺那尊会流泪的佛像,因此十分上心,一心想知道雪域深处的佛像为何会流失海外,或者瑞士的佛像是否就是故事里家乡的佛像,以至于茶饭不思,最终促成了此次回乡。而现在,故事听过了,谜底能否揭开呢?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张旧报纸,指着佛像的图片把瑞士拍卖佛像的消息翻译给蒙存饶。我本指望能看到蒙存饶卖弄学问的得意表情,可我看见的却只是浑浊眼睛里的迷茫眼神。同样的神情也出现在桑巴珠脸上,他反反复复打量我,仿佛在责怪我不把他当朋友,这么大的事此前居然没露一丝口风。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蒙存饶用手摩挲着报纸上的佛像图自语了几句,就紧紧抿住他的细唇陷入了深思。我和桑巴珠屏息静气,急切地等待他的下文。空气中有一息檀香在飘荡,应该是从桑巴珠家经堂的窗缝中飘出来的。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焦急的等待之后,蒙存饶给我们的答案依然是自语。桑巴珠似乎不耐烦了,直接把一支点燃的烟送到我嘴里。我把脸侧向一边避开老人,深吸了一口烟。
过了约十几分钟,老人好像才缓过劲来,拉过我的手说:孩子,这佛像在“赵督台”时代就沉入河中下落不明了,和之前甲绕寺的那些佛像一个命运,怎么可能出现在国外?
我知道另一个故事就要开始了。恰在此时,桑巴珠的女人从二楼窗户中探出半个头,叫我们上去吃午饭。我们坐在树荫下,没留意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晒得一院子的家禽家畜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桑巴珠也在催促:走吧,边吃边聊。蒙可是一早就在等你,应该饿了。
于是,在桑巴珠的厨厅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桑披寺和“崩共赛格”的另一个故事。据蒙存饶说,这个故事在乡城妇孺皆知,但我却看见桑巴珠的女人依然听得瞪大了眼睛,好像那“妇孺”里并不包括她。
那是“赵督台”攻打桑披寺的时候。蒙存饶的故事这样开头。后来我翻阅县志,果然有这记载:清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清政府为“凤全”事件派遣四川提督马唯骐和建昌道道员赵尔丰进军巴塘,在攻占巴塘康宁寺后,擒杀大营官罗进宝、二营官郭宗扎宝和康宁寺堪布喇嘛四十余人。后因乡城桑披寺响应康宁寺僧众“共反清”倡议,联合理塘土司四郎占堆作乱,赵尔丰奉命转赴乡城平叛。光绪二十年,经半年围攻,桑披寺终因水源断绝而破。遭此战乱,桑披寺烧毁严重。
老人说:那次战事,整整打了半年,从头年初秋打到开春,把赵督台的头发都熬白了。桑披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那一丈厚的土墙,就连火炮也轰不下来。赵督台的兵勇初来时勾搭民女致其怀孕的,战事还未结束,肚皮都像木桶那样大了。阿央村的甲措家就属于当时长辫子清兵的后裔。据说正当赵督台因为久攻不下而焦头烂额之时,一个本地藏人的情报让他茅塞顿开,找到了破解困局之策。那个本地人说桑披寺内没有水源,上千名叛僧能坚守半年,一定有活水通过暗道入寺。于是,赵督台停下攻势,派人沿寺院背靠的山坡寻找水源,终于在登仲村的煨桑祭台附近一大堆枯枝的掩盖下找到了一眼清泉和一条通向寺院的暗沟。赵督台大喜过望,厚赏了那位本地藏人,并派一队兵勇挖开泉眼,堵塞暗沟,白天黑夜守住泉眼,任何人接近那里,格杀勿论。登仲村夏巴家的仆人就因为找牛闯入禁区而丢了命。据说当时有军官提议赵督台从暗沟放砒霜下去,但未得赵督台应允,他说他不想让叛乱僧众死得太快,要好好欣赏他们缺水干渴而亡的惨象。不出预料,半月之后的一个月夜,桑披寺千余僧众打开山门,弃寺而出。赵督台让人把住各路隘口,见人就杀,见头就砍,天亮后,一大堆身首异处的尸体就摆在了桑披寺的院子里,赵督台盘坐高台,论功行赏。杀红了眼的赵督台还当众处决了攻战不力的手下七十余人,直杀得风中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天上的浮云都变得血红。
故事到这里,桑巴珠插话道:听老辈子讲赵督台杀人不眨眼,果然不假,连自己的手下都不肯宽容。那个告密的本地人是谁?我急忙摆手阻止他,生怕话题被他引到一边去。蒙存饶像是知道我的心思,简明扼要说到了我最关心的事:除了赵督台,没有人知道那个本地藏人是谁,否则,后来咱乡城人不活剐了他?据说僧人们冲出寺院四散奔逃时,许多人对直冲到山脚的硕曲河边,俯身痛饮河水。没想极度焦渴的胃肠却受不得骤然的刺激,一些人当场气绝身亡。这中间有后来侥幸逃生的登仲村一位叫岗达斯朗的小僧人,据他回忆,寺院堪布桑久格西把“崩共赛格”佛像裹于布囊背在身上,和他们一起冲到河边。桑久格西对俯身喝水的人们视而不见,艰难攀上“驼背老妇”,一个纵步,几乎跃入河中央,在月光下的激流中沉浮几下后踪影全无。
我知道“驼背老妇”,那是一块枯水季节立于岸边,涨水时节又没入水里的大石包,小时候常可以在那里钓到大鱼。如今因为修水电站疏通河道,无辜的“驼背老妇”横遭厄运,被蛮不讲理的炸药所铲除。那一段河流水深浪急,从那里寻了短见的人,常常找不到尸首。而“崩共赛格”既是随桑久格西从此处沉水,那自然也是无处可寻了。
这就是护法金刚在乡城的命运,初来乍到时,因为一桩惨案而金面流泪法相缺损,过了两百年,又因为一次战乱而落得仓皇奔逃且沉水无踪。咱乡城虽然气候温和出产丰裕,却自古民风剽悍难以教化,金刚神在这里呆不安生,确实有其因由啊。说到最后几句,蒙存饶突然伸伸懒腰提高嗓门,用双手使劲抹脸。我知道他这是要结束讲述了,连忙问道:既是这样,那瑞士拍卖的佛像又怎么解释?
他的回答是:是啊,这又该如何解释?
我看着报上的佛像,心里已是一团乱麻——谜底遥不可及,谜面却愈发复杂。桑巴珠略带歉意地看着我,仿佛我的问题没有答案,跟他也有莫大干系。
太阳落山前,一辆灰色长安车接走了蒙存饶,请他去硕曲河上游的一个偏远山村降神。我看着蒙存饶衣裙拖地、长辫及腰的背影,恍惚间仿佛来到了遥远年代的某个傍晚,眼睛里的风景,除了这个招摇而特别的老男人的背影,就只有天边的一抹晚霞。
后来才知道,这次送别蒙存饶,其实就是永别。三天后,从桑披寺传来他的死讯。听说他坐化于寺院的门房里,跏跌盘坐,双手结定于膝,嘴角带笑,神情安详。如此死法,是积德行善功德圆满者才能达到的境界,乡城百姓都争相前去觐拜。桑巴珠也带着一家老小去了。他回来后告诉我,寺院里人潮涌动,热闹得像跳神时节,小小的门房里堆满了哈达和零钱。他还说寺院要出面打理蒙存饶的后事,连他的儿孙也不让插手。对于乡城百姓来说,这天一定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一位老者的去世居然闹出这么大动静,还由寺院来处理后事,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蒙存饶居然会有儿孙。
蒙存饶虽然走得很风光,但对我打击却挺大。除了缅怀逝者,其实我还有另一个顾虑。回到村庄半月间,我拜会的两位老者都相继去世,就像我的身后一直跟着收命的阎罗。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把这些天的事一个画面一个画面过了一道脑子,我发现我没进画面的时候,画面绚丽清晰,而只要有我在里面,画面就一片阴暗,并且还伴有沙哑尖利的画外音,像木改阿尼的喘气声,也像蒙存绕的说话声。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我的出现,似乎是村庄里的一个隐晦的不祥的征兆。生老病死虽是人之常态,但两位老人的离世都似乎与我和我所苦苦寻求的事情有关,这让我迷惘,也让我痛苦。坏情绪就此纠缠上了我,挥之不去。我最担心的,是村里人把木改阿尼以及蒙存饶的死和我联系起来,得出对我不利的结论。这在村庄里不是不可能,小时候邻居家的崩扎大婶就因为先后死过三个男人,背地里被村里人说成是游荡人间的女活鬼,称之为“水蛇崩扎”,使其孤寡终生,凄凉而死。
我知道自己必须好好思量一下,为一件没有结果的事冒被视为不祥之人的风险,是否值得?何况,这还关系到嘎巫家族的声誉。可是,千里迢迢回乡,本来决心要把佛像的事搞个水落石出,现在不但进展全无,反而更加扑朔迷离,这又让我于心何甘?何去何从,我无法给自己答案。
天亮时,我无意中听见桑巴珠和他女人在厨厅的对话。女人问:嘎巫大哥还要住多久?他的事啥时是个头?桑巴珠说:他可能还要找几个老人。女人说:还找?都找俩死俩了。桑巴珠压低嗓门呵斥道:闭嘴,你一个臭娘们懂个屁!女人又说:我听人说护法金刚神是诸神里性情最刚烈的神,也许是他不爱你们瞎胡闹,显灵收命呢。桑巴珠再次呵斥:住嘴!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后来还断断续续听见那女人在唠叨,却听不见桑巴珠的声音了。
我知道是离开村庄的时候了。从桑巴珠女人的话中可以断定,即便我再呆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了。既然找两个死两个了,谁还敢再接受我的采访呢?“崩共赛格”佛像的未解之谜,如果有缘,可能将来会有机会去破解,如果无缘,也可能会成为心底一辈子的悬案。事情到这步田地,好像冥冥中总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我回到村庄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赶我离开村庄,赶我走出故事,并且,不余遗力地掩盖真相。
我是吃完早饭后走的。我没给桑巴珠说要回康定,只说想到城里朋友家住几天。本来我还准备了几句诸如“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之类的话,用以婉拒桑巴珠的挽留。可出乎意料的是,桑巴珠只草草客套几句,便帮我收拾起行李,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突然间,我意识到早晨他和他女人的对话,也许是故意让我听见的。不过很快我又在心里谴责自己:怎么能这样猜忌这位热情朴实的朋友?
村口等车时,我回头望了望,看见桑巴珠正从土楼顶目送我。我还看见张小红背着一个轻巧的背篓,刚刚翻过地头的木栅栏,又回身把留在栅栏外边的小孩抱过去。村庙里的撞铃声响得急促而明快,那转经的,一定不会是木改阿尼那样的老迈人。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村庄和那些久远的故事,都仿佛缠绕在我的身体上,让我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而那尊护法金刚像,依然在心底明明灭灭的酥油灯光下若隐若现。这一刻,我意识到只要是和村庄和故土有关的事,我都难以置身事外。
6
十二年之后,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我带着妻子和女儿在桑披寺看跳神。从那次离开乡城,今年是头一次回来,掐指一算,刚好一个轮回。
寺院处于城北高处,冬日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金顶时,山脚的村庄和成片的麦田还被阴影所罩,只有升腾到高处的炊烟,才有幸和雾霭似的阳光亲密接触。在法器伴奏下,寺院的跳神节目开始了,戴着各色面具扮演各路神魔的僧人相继登场,舞姿虽然略显笨拙,但其中透出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让妻子和女儿惊叹连连。随着曲目的变化,女儿脸上有惊恐、迷惘、顿悟、快乐等各种表情在交织变幻。这对于她的稚嫩人生来说,一定是个奇幻的日子。而对于从小观看跳神的我来说,除了感觉跳神节的气氛已经大不如前,并无其他感受。
寺院的堪布是我的小学同学昂汪,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我,中午跳神间歇的时候,派遣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僧人请我一家人到寺院茶房用斋饭。我们过去时,他正指挥几个僧人整理座位,摆放食品。显然他把我们当成了上宾。握手寒暄几句,我们便入座用餐。
咱们有好些年没见了吧?昂汪说话字正腔圆,语速也极快。这和我对他的印象不符,也许是长年累月诵经念佛养成的习惯。
是啊,你都成了咱乡城的高僧了。我笑道。
啥高僧,不过是一布衣穷僧罢了。昂汪摆摆手,加了一句感慨:岁月不饶人啊,今天我还差点没敢认你,咋这么多白头发呢?
故人相见,话越真情越深,我也不觉尴尬,也打趣他:我又不像你出家人可以剃个大光头,白发黑发只有剃刀和自己知道。
说笑了约么半个钟头,寺院里又响起铜号、唢呐、鼓、钹交织的乐声,把人拽入莫名的兴奋状态。妻子和女儿对我与昂汪的叙旧话题不感兴趣,听见乐声,就出去看热闹了。
我问昂汪为什么今天观看跳神的人群中没几个出家人,而过去的跳神节,向阳的天台上,身披袈裟的僧人总是挤成一片红云。
昂汪告诉我,如今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寺院是越建越好,但寺里的出家人却比才恢复宗教政策时少了一半还多,究其原因,一是寺外的红尘世界诱惑太多,很多年轻僧人纷纷犯戒还俗,二是一批经历浩劫的老僧人近些年相继去世,三是国家宗教政策不允许十八岁前的孩子出家,而满了十八岁后愿意出家的孩子又太少。
他说好在还有一批和他年岁相仿的僧侣,把持着寺院的运转,若干年后,等他们这批人老了死了,寺院很可能会成为没有出家人的空寺。到那时,桑披寺也许就只是旅游局的一个景点了。
我问他目前寺院里接待的游客多不多。
他说:每年有几千香客呢,外国人也不少。对了,我们最近收到一封瑞士来信,说今年开春要从那边把“崩共赛格”佛像给送回来,另外,还要给寺院捐赠一百万美元。
像毫无戒备间被什么东西砸中,我差点从座位上摔了下去。“崩共赛格”这尊神秘而充满故事的佛像,竟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像穿过时空的一束微光,刹那间照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十二年来,我无时不刻不挂念它,又无时不刻在逃避它。十二年前的乡城之行,我为找到这尊佛像流失海外的线索东奔西走,不仅未能遂愿,还搞得自己十分烦闷。而今天,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苦苦寻求的谜底就像徘徊窗外的清风,似乎只要打开一线窗缝,就会统统蹿进屋来。
昂汪对我的激烈反应有些诧异:你也知道这尊佛像?
我说:岂止知道,我想它想了十二年。信在哪里?
昂汪翻开摆在桌边的一本历书,取出夹在书页间的信递给我。信皮上几行潇洒的英文下,用圆珠笔写着蹩脚的汉文。展开信笺,内容全是藏文,我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词。我把信交给昂汪,让他给我解释一下。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桩多么荒唐的事啊,藏文写的信,居然要翻译成藏语说给我,为了让我理解透彻,有时还不得不夹杂几句汉语词汇。
信是这样写的:
尊贵的桑披寺活佛、堪布及堪布以下僧众:
我们是定居瑞士的藏人后裔,六十年前,我们的曾祖从拉萨迁居尼泊尔,后又移居瑞士,随身带着乡城桑披寺的佛像“崩共赛格”。我们记事起,这佛像就被长辈供于经堂,朝夕礼拜。三十五年前,曾祖父高龄病故,临终时把压在心头一辈子的秘密告诉了我们。他说早年间清廷军队攻打桑披寺,半年未曾攻下,而他和一位交好的长辫子军官闲谈时说了一句戏言,不幸言中桑披寺的致命软肋,暴露了寺院的水源,桑披寺遂因断水而被攻克,寺内僧侣尽遭屠戮。战事之后,清廷军队的最高长官赵督台把他带到战利品面前,让他任意挑选以示奖赏。曾祖父便选了镇寺之宝“崩共赛格”佛像,并请求赵督台派兵护送,带上曾祖母连夜离开乡城,到拉萨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曾祖父提及当年之事,痛哭流涕,悔罪之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要求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佛像送回乡城,并特意嘱咐勿把他的真名实姓公诸于众,以免辱没先人,家乡人若是相问,就只说是一位佛陀的罪人。他老人家还反复告诫儿孙:口舌之灾甚于战祸。曾祖父去世二十多年后,我们经过家族会议商议,认为佛像本属桑披寺,完璧归赵并不足以表达忏悔之意。因此我们把佛像请进当地最大的拍卖行进行拍卖,然后又自己筹钱把它买回来,想把拍卖所得的一百万美元连同佛像尊身一起送回家乡,代曾祖父赎罪。由于各种原因,我们至今才与贵寺取得联系,请贵寺念在曾祖父当初的过失实属无心,又背着良心债过了一辈子直至升天,务必接受我等的悔意和诚意。如无变故,我们计划于明年春天回乡。静候回讯。顺致合掌佛礼。
瑞士藏人尼玛多青、尼玛扎西、尼玛拉姆三兄妹于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笔
听完信,我陷入沉思,想把关于这尊佛像的所有故事、传说、现实都放在一起好好捋一捋,结果仍然还是一头雾水。而昂汪却是性急之人,他把信笺草草折好放入信皮,说:昨天三人中的大哥尼玛多青打来电话,是我接的。我告诉他,桑披寺欢迎他们的善举,至于他们的曾祖父过去做下的错事,本属无心之过,应该也有天意的成分在里面,无需顾虑太多。他在战乱中保全了佛像,如今还让后人送回乡城,至少可以将功折罪。至于他的身份,并无隐瞒必要,这样后人们送佛回乡时也许还可以找找自己的亲人,认祖归宗。他被我说得动了心,便告诉我,因曾祖父有遗训,其真名实姓不便告知,但曾经听曾祖母叫他的绰号“木梯”,至于其他详情,他说他到乡城以后视情况再决定是否公开。
我听得头皮一麻,马上联想到我那位在我爷爷三岁时就和珍古村的小尼姑私奔的也叫“木梯”的风流曾祖父。要换在今日,他一定会被冠以“最牛情人”或“梯子帝”什么的在网络世界出尽风头。我迅速在心里默了默,曾祖父的出走和赵尔丰攻打桑披寺的年份应该大致可以对上。我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在砰砰直跳,脑海中闪过许多零乱琐碎的念头。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难道,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与“崩共赛格”息息相关的血液,是这腔血在召唤我穿过历史尘埃,一步步接近真相?我苦苦寻找的答案,就在时间深处自己的祖辈那里?若真是这样,代祖赎罪的队列里,应该也我的位置。
我喝着酥油茶,嗅着浓浓的奶香,心想:这个时候,青稞酒才是我最需要的。
跳神散场的时候,昂汪送我们一家人走出寺门。他指着寺后一片荒凉的山坡说:赵督台攻打桑披寺时切断的水源就在那里,如今我们是用明渠把它引入寺院,刮风下雨的不大干净。瑞士藏胞捐赠的一百万美元到了以后,我们打算分一点钱出来用于埋设管道。
太阳从巴姆山顶落下去一大半了,泉水所在的地方,被夕阳微光中夹杂的几缕刺眼的光束笼罩,难以看清。我对昂汪说:明天,你带我去看看那眼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