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冈仁波齐的转山从未停止过,有一种说法虽然经书上没有明文记载,但是民间却笃信不疑——转冈仁波齐神山之前,要先转芝达布日寺。因为,阿里噶尔县门士乡的芝达布日寺是神山的衣领。转神山而不转芝达布日,难成正果。
老家在青海湖附近的赞太公,计划要转神山108圈
越野车经过冈仁波齐山脚下时,我隐约看见一些低矮的房屋,那是阿里普兰县的小镇塔青,所有转山者的宿营地。一个多月后我们也要到达那里,加入转山的队伍。这之前,我们要先去噶尔县门士乡的芝达布日寺。寺在山腰,象泉河悠悠绕过山脚,河边有口热气腾腾的温泉池。30多岁的阿旺曲加喇嘛介绍说,芝达布日寺经过古瓦仓大师开光,属于竹巴噶举派。古瓦仓大师是冈仁波齐转山道的开辟人。
清晨,高原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冈仁波齐山顶上
我对一切与冈仁波齐的事物都感兴趣,连忙问:“冈仁波齐不是米拉日巴( 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二代祖师)开辟的吗?”“米拉日巴开辟的转山道很难走,现在大家走的转山道,是古仓巴大师开辟的,他走了第一圈。芝达布日寺是神山的衣领,转神山之前,都要先转芝达布日。民间传说,转神山而不转芝达布日,难成正果。”他说。
转山路线有两条——外圈和内圈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原来转神山还有这般讲究。芝达布日寺前,有一堆缩微景观,例如一片圆形玛尼堆代表着圣湖玛旁雍错(原先有泉,干枯后用石替代),一座挂满哈达的两人高的白石柱代表冈仁波齐峰,还有几座原型在印度和尼泊尔的小佛塔。围绕这些景观,也形成了内、中、外三条转经道——藏民对神圣之物表达敬意的方式就是围绕它旋转。来自日喀则的一群藏族年轻人走完转经道,蹦蹦跳跳,又跑到“冈仁波齐”前顶礼膜拜。
一位转山者的背包放在乱石之上
我对转山要先转芝达布日的说法半信半疑。后来在普兰县贤柏林寺遇见70岁的格桑旺布高僧时,听说他一生转神山70多圈,就向他请教。他说:“民间的确有这种传说,但经书上没写。以前信印度教的人,也有雇牦牛到芝达布日寺的;信本教的,都要先去古入江寺。”在普兰县嘎尔东村,我遇见过一位磕长头转过神山圣湖的中年汉子,他的知识更渊博:“转山一定要先转芝达布日,转湖要先转古如杰错。”
磕长头等于用身体丈量道路,这是转山方式中最隆重的一种
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到达冈仁波齐神山下的塔青镇。塔青是因转山而繁荣起来的小镇,只有一个十字街,到处是宾馆、饭店和商铺。在茶馆喝甜茶时,遇见一群俄罗斯游客,一个个带着登山包、登山杖。我觉得奇怪,他们也信藏传佛教吗?店老板说,来转山的欧洲游客很多,有的是因为信仰,有的当成健身运动。
四位日喀则的藏族妇女,一天即可转完一圈
傍晚时分,突然风雪交加。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边领略着久违的雪花,一边为明天的转山担忧,奇怪的是,一小时后风停雪住,太阳出来了,神山露出真容。冈仁波齐的气候真是神秘莫测
我们雇了一个会讲汉语的背夫,名叫成来。成来是四川康定的藏族,戴着近视眼镜,汉语说得不错:“你们转两天赶回来最好,三天也行。一般内地客人只要两天,印度人才要三天。”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说:“印度人来,他们都要雇牦牛,骑马,还要雇背夫,慢慢走。但现在雪大,马过不了卓玛拉山口,骑马也没用。”我说:“好奢侈。听说他们每年都有过不了山口的,是不是?”他满不在乎地说:“每年都要死几个。上卓玛拉山口时,有的坐下来休息,过一会儿还没动静,动一下他,已经没气了。我都碰上几次这样的事。”
色雄广场的佛塔
第二天清晨,阳光灿烂。10点多我在色雄广场绕3座小佛塔3圈,然后开始步行。有佛塔的地方必有经幡,五彩缤纷的风马旗猎猎作响,在冰天雪地里特别鲜艳。走到曲古寺,我看到旁边有座石头茶点房,赶紧钻了进去,看到摄影师杨延康正与一位藏族香客喝酥油茶。香客名叫赞太公,是青海共和县人,看上去五六十岁,脸色黝黑,头戴太阳帽,背负一个简陋的白布包。杨延康说,他昨天傍晚就拍到了转山回来的赞太公,没想到他今天又来转山了。赞太公不大说话,成来帮我翻译,才知道他从安多步行过来,一路朝拜,走了整整一年。他已经转了圣湖13圈,3天转一圈;神山转了10圈,每天1圈,他的目标是转山108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去了芝达布日寺没有?”
转山者所雇的背夫
赞太公说,转完神山两圈后,才知道要去芝达布日寺,过去转了3圈,再回来。转山是有福报的。藏传佛教认为,转神山1圈可洗清一生的罪孽;转10圈可免受轮回;转108圈今生成佛。更有意思的是,西藏的神山都有属相,冈仁波齐属马,藏历马年来转山一次,可抵常年13圈,马年的转山者就特别多。通过简单的翻译,我很难进入这些虔诚、坚韧的藏族香客的内心。为了朝拜神灵,赞太公几乎放弃了世俗生活,一直生活在信仰中。转山108圈,意味着他要在塔青至少住上3个多月,每天步行50多公里,连续步行5600多公里,相当于横穿或者纵贯中国国境。他的住处,猜想过去就是每晚2元的那种土墙房。如此宏伟的一件大事,卑微的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转山者在海拔5640米的卓玛拉山口挂经幡
在转山过程中,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地面对自己和神灵。这是一条宽阔的深谷,两边雪峰高峻,冈仁波齐出现在右边,依然是洁白的金字塔形,宁静地矗立在深蓝的天空下。天地之间,人影像蚂蚁一样渺小。走不多久,我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时不时坐在路边石头上。后面的转山者一个个追了上来。行装简朴健步如飞的藏人,手牵牦牛的驮队,背夫,紧握双手杖的外国人,骑马的新加坡香客。有位外国女人一身蓝衣,骑在高头大马上,我打了个招呼,问她是不是来自印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法兰西。”
芝达布日寺的堆微缩景观冈仁波齐峰
三位中年妇女,身前穿戴长及脚踝的围裙,双手套着一双布鞋,站立高举合掌,跪下,全身向前趴下,双手前伸长拜,接着再站起,走到双掌落地的位置,重新开始磕拜,此起彼伏。她们中有两位是昌都人,一位是改则人,已经磕长头8天了,全部磕完估计要一个月。
芝达布日寺的微缩景观,几座原型在印度和尼泊尔的小佛塔
我说:“我听说磕长头只要十六七天。”一人说:“最快的十四五天,慢的要二十几天。我们比较慢。”成来说,磕长头的人都带了帐篷,晚上就在附近住宿,今天磕到哪里做个记号,明天继续磕,沿途有很多磕长头的。果然,我后来又遇上了七八批,看他们在粗糙污秽的石子、沙土和雪地上匍匐前行,肃然起敬。他们是如此卑微,愿意用身体丈量围绕神灵的道路,神灵会为之感动的。
芝达布日寺里的小巧神像
止热寺在神山北面一座大山的山脚。转山者可以选择,住较远的止热寺的石头房屋呢,还是住在路边藏民支起的一群大帐篷里。我们住在了帐篷里,在5200米地方,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凌晨6点出发,外面一片漆黑。打着手电沿山谷东行,一路都是上坡。不久天色微明,雪山显露出轮廓,山谷也渐渐清朗。突然间,一抹金色的阳光照射在冈仁波齐峰顶,它顿时变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我停下脚步凝视,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个曾被无数人惊叹的奇迹:当雪域高原还在沉睡,太阳最先唤醒了冈仁波齐,谁还能怀疑它领袖群峰的地位呢?
杨延康走得较快,已不见踪影,我和成来落在后面。沿途有不少遗迹,我远远瞥上一眼,没有心思探究。终于来到了卓玛拉山脚。右前方斜坡上,看得见一些人影在雪地里慢慢移动,坡顶比想象的还高,坡上估计还有坡。事实上,转山的道路,乃古仓巴大师受神的指引而开辟的,一路的艰难险阻,均为神灵设置的考验,而卓玛拉山口,便是转山道上的终极考验。我埋头看路,一手拄杖,数着步子前行,约两百步左右站着休息一下。因为缺氧,不得不像鱼一样张开口,连连呼吸。坡顶很遥远,但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坚持下也渐渐逼近。坡顶一转折,果然又出现一个缓坡,明晃晃的雪地上,一条被人踩压结实的雪径,通往远方湛蓝的天空。路边有许多叠石,危如累卵,却纹丝不动,从雪堆里顽强地探出头,像是无声的勉励:加油,我们都过来了,你一定也行。
两位转芝达布日寺的阿嘎
信仰、孤寂、艰苦,是转山的一部分,许多人还可以领会到更多。攀登大阪很难,但是还有人嫌太简易,在这高山绝顶的雪地上,一路磕头长拜,磨损自己,把道路几十倍地延长。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一步一步走着,只看脚下,放弃希望,像是要走到地老天荒。突然间,一群藏族年轻人嘻嘻哈哈,从我身边跑过,原来山口已经到了。
转山者是孤独的,孤独地面对自己和神灵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雪化为冰,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摔跤。山口边原有个小湖,传说湿婆的妻子乌玛曾在此沐浴,此时冰上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白雪,像镜面一样。前方的雪峰山石嶙峋,脚下也是乱石堆积。下到峡谷,我们在路边帐篷里各吃了一碗方便面。最艰苦的10公里已经过去,还有22公里的平路回到塔青,我放松下来。我没想到,这段峡谷是如此漫长,最终让我筋疲力尽。终于走出山谷,终于到了塔青。杨延康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