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帕
洛桑卓玛
一
天光刚把塔公村月牙形轮廓现出来,老人们拄着拐杖走向寺庙。他们相互道着早安,留意着每个老伴的到来,如果谁稍微迟点,都会解释什么原由;如果谁没出现,老人们的心都悬着——怕又少了个说话的伴。
这样的清晨,有个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他含着笑,露出食肉动物般洁白光亮的牙齿。很奇怪,他即不给老人们打招呼,更不陪老人们说话。在塔公村,清晨无论见了谁,那怕一个几岁的小孩,都会相互问候:哦德喔……而且根据语气的轻重缓急,可以听出关怀和敬重,又或不屑和轻蔑。
年轻人经过老人们身边时,刻意驼着背,双臂微弯着耷拉在背面,手里娴熟地拨弄着一串红木念珠,嘴里唧唧咕咕地嘟哝嘛呢。
有时,好事的老人停下拐杖,想给他打个招呼,寻个话题,可他总是含着笑,匆忙从老人身边溜过。
年轻人和老人们在同一条转经路上转了好几个月,可老人们无法靠近他,无法从他嘴里打探到关于他的任何事,于是对他的很多种谣传在转经的老人中悄然流传。
央宗老婆子对大家滔滔不绝:我听一个远房侄儿说,年轻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在老家杀了人,怕被公安抓起来,便躲到这里来了。有几个老人听说:年轻人是个可怜的人,他媳妇被哥哥抢了,还赶他外出挣钱,他无处可去,便来到塔公混日子。一个老人说:年轻人是个有佛缘之人,想到塔公寺当喇嘛,可岁数大了,怕给寺庙添负担,就只有围着寺庙转经了。也有老人说:年轻人曾患过怪病,为了治病,才到塔公的。
这些说法和年轻人有些反常的举止,让老人们对年轻人充满好奇。当然,老人们绝不会放过每一次解开谜团的机会。
有天,年轻人坐在离老人们不远的一块青石上。一顶深灰色的宽边毡帽,遮了大半个脸,一件粗毛衣,袖口脱了线,右脚藏靴破了个洞,稍有疏忽,大脚趾就把头探出破洞。
老人们看到年轻人终于坐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好奇又在脊梁骨上瘙痒起来。
巴登阿爷的小眼睛落在年轻人身上: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年轻人抬起屁股,巴登阿爷的拐杖及时伸了过去,压在年轻人腿上:小伙子,回答长者的话!年轻人坐下来,拉了拉帽檐遮住了眼睛:我叫德嘎尔,是色旭村的。巴登阿爷继续:谁家的?年轻人:阿姆家的。央宗老婆子关切的目光扑在年轻人脸上:喔,她老人家还健在吧?年轻人带着浓重鼻音:不在!阿妈过世了!央宗老婆子缩了缩脖子,把舌头吐得老长。但她马上追问:你一个大小伙,怎么跟我们老人们一起转经呢?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含混:我……我病了,喇嘛说要转经。巴登阿爷的胡子附和着下巴一翘一翘:喔!得了什么病?要转多少圈?虽竭力控制,可年轻人声音依然颤抖、嘶哑:要……要转……转一万圈。年轻人说完,把目光慌乱地投向远处——几朵云正无所顾忌地舒展着身姿,太阳明晃晃地漫过山头。
阳光锥着眼睛,央宗老婆子用牛皮似的手背揩着眼泪:你结婚了吧?有的老人身体微微前倾,让耳朵对着年轻人,年轻人的脸开始发红,头埋了下去,帽檐拉得只看得见嘟哝的嘴唇:嗯……没……我没……没有老婆。年轻人惊惶的目光忙乱地躲进手里捣鼓的一小节草屑里。央宗老婆子嘴角泛着白沫:你不会忘了自己有没有老婆吧?其他老人咕咕咕地笑。央宗老婆子擦净泪花,用犀利的眼神与老人们分享着将要探出秘密的窃喜。年轻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把唯一露在外面的嘴,赶紧藏进藏袍宽大的袖里。央宗老婆子拨动着佛珠:你怎么给将要入土的人都撒谎!年轻人的脸憋成猪肝色,头埋在跨下,那节小草屑掉落在地,他甚至没勇气把它捡起来。他的声音像蚊子在呻吟:不……不是……我老婆……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没命地逃开了。央宗老婆子赶忙喊:哎——你这混小子,还没说得了什么病。几个老人唧唧咕咕:看来不是做了亏心事就是头脑有问题,如果哪个女孩跟了他,可要倒大霉了!阿希老人和这些老人在一起,她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直默不作声的阿克次智发话了:看来这孩子有什么心事,你们别难为孩子了!
阿克次智虽年过六旬,除了膝盖不大听使唤,也可算是身强体壮。他对自己的阿丘事业(主要从事民间念经祈福活动)充满热情,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有人需要念经,他从没拒绝过。没去念经时,经常坐在寺庙门口的圆木上,为村里谁家牦牛丢了,谁家老人病了不停算卦出主意。
有时,德嘎尔跟上阿克次智,想匆匆从他身边溜过,阿克次智额上滚滚的皱纹里涌出笑,从怀里掏出几颗糖或一个酥油包子,放在德嘎尔手上,德嘎尔握着东西,发半天愣,阿克次智念着嘛呢走开。
日子久了,德嘎尔转经时看到阿克次智,他不再显得那么慌张,有时悄悄跟上半天。阿克次智又摸出几颗糖放在德嘎尔手上。德嘎尔拿出一颗,剥皮,放回阿克次智手里。阿克次智看看德嘎尔,把糖放进干涩的嘴里,德嘎尔笑着走开。德嘎尔从不开口,阿克次智也不开口,报以德嘎尔的只有额上的笑。
没有阿克次智,转经路上谁想与德嘎尔攀谈,他借故捞只掉在水塘里的飞蛾,捡块阻路的石子,或吐口唾沫星子,揩下鼻涕为由,放慢脚步,与搭话人拉开一段距离。看得出来,每次与人接触,他都像只无意间闯到大街上的老鼠。
二
德嘎尔跟老人们的消遣只到中午,下午他经常到街上闲逛。他离人群远远地走在街上,眼睛打探着四周,谁离他近点,那怕从背后靠近,他都会警觉地发现。四周没人时,他甩开膀子,撸起嘴唇,开心地吹起一串小曲。有些时候,小卖部里仅有的几种糖果和烟酒把他看得直咽口水,可他从不让老板拿给他瞧瞧,更不会买。有时,他把手伸进怀里,怀里有个布口袋,里面有几毛钱,只够买茶叶盐巴,他便低下头,黯然走开。
有天下午,太阳热烈,乌鸦也懒在窝里,他远望着一群汉子盘腿坐在小学门口。他们面色通红,额上冒着汗,印有几个红字的酒瓶,在他们手里不停传递。当酒瓶传到手上,他们扬起脖子,让酒美滋滋的从舌尖一路滋养到蠕动的胃里,德嘎尔想着春雨汇成溪流,淌过干枯的河道。
其中有个高大的汉子,额上有条醒目的刀疤,微厚的嘴唇上,往两边整齐地梳理着一撮胡子,胡梢像格萨尔的胡稍般高傲的往上翘着。他说话掷地有声,宽大的手,在没有风的午后舞得呼呼作响。
德嘎尔知道他是夏龙牧场上最富有、最英俊、也是最风流的汉子,叫扎华多杰。
阵阵爆笑中,扎华多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在阳光中聚成一条缝,看着几米外的小卖部。
小卖部前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叽叽喳喳地买东西。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对戴红头帕的女孩问着:卓玛琼琼,如果你攒到很多钱,最想要什么?卓玛琼琼的眼睛亮起来,不假思索:我想要一把腰刀,镶着小珊瑚的那种,我梦见过自己腰间挂着这样一把刀呢!黝黑的女孩认真地说:我想要一个象牙手镯,就是当鹏家尼玛旺姆的那种。卓玛琼琼低低叹了口气:别做梦了,穷人的手里留不住宝贝,留住了宝贝,也留不过三晚。
卓玛琼琼脸色白皙,下巴尖尖,眼睛像一汪湖水,红头帕把她的脸映衬得像朵粉红的杜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德嘎尔的眼睛突然发亮,有股劲力,从耳根汩汩地冒出来,窜遍全身,热辣辣,晕乎乎的,他想抓住一些东西,紧紧地,一刻也不松开。
扎华多杰来到她们身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两位姑娘急急收拾放在柜台前的茶叶。卓玛琼琼惊慌中把一坨茶叶掉在地上,扎华多杰抢先一步拾起,卓玛琼琼接过茶叶,想转身急急离去。扎华多杰一伸手将卓玛琼琼的红头帕抓在手里,卓玛琼琼羞得满脸通红,匆忙逃走。扎华多杰挥舞着头帕,在身后高喊:做我的爱人吧!喝酒的汉子们发出阵阵爆笑,有的还吹起尖利的口哨。
扎华多杰把红头帕挼成一坨,揣进怀里,大摇大摆地回到喝酒的队伍里,又获得阵阵喝彩。
德嘎尔没听见喝彩声,他望着卓玛琼琼逃走的背影,那浅浅的笑突然变得很有分量。
从此,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德嘎尔开始一意孤行的在街上转悠,打听关于卓玛琼琼的一切。
德嘎尔打听到卓玛琼琼是阿希老人的侄女,父亲被仇家所杀,母亲跟一个头上盘一大纙黑丝线,肩上扛一串象牙手镯的生意人远走他乡后,就再也没回到女儿身边。卓玛琼琼三岁被阿希老人领养。
卓玛琼琼是个懂事的姑娘,她从不让阿希老人为她担心。放牧时,她把牛赶到最远的草场,好让牛多吃口草,多挤点奶;洗衣服时,她用细沙代替洗衣粉,好为家里节约一点支出;她疼痛时,躲在屋子的一角,悄悄地喝滚烫的清茶来减轻疼痛。在卓玛琼琼心里,今生今世无论当牛做马,都报答不了阿希老人给予她的无边无际的爱和悲悯!
德嘎尔一反常态,四处打探卓玛琼琼的消息,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对他的谣传像二月的雪花,在塔公街上沸沸扬扬。
有个叫泽绒姆的老女人,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却没有一个男人帮她养这些孩子。泽绒姆为养活孩子,每年秋收时节都要到色旭村讨要青稞,土豆,随路捡一些破烂东西。这次她刚从色旭村回来就急匆匆地来到街上,跟几个老相好把憋在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地吐出来:德嘎尔给两个女人当过上门女婿,可他每天只知道睡觉,喝酒,连耕地这样的重活还要他老婆去做。第一家换了女婿,到第二家不到三年,他居然悄悄出走,再没回去。德嘎尔在色旭村有好几个孩子,可从没给孩子们缝过一双鞋,给过一坨糌粑。泽绒姆坏笑着附在老相好们耳边,不无轻蔑地下结论:看来德嘎尔除了个大鸡巴,就没一点有用的!说完她亮开嗓门哈哈大笑。几个老相好也眉飞色舞地跟着大笑。泽绒姆突然收起笑,狠狠剜了几眼老相好,一扭身站起身,噼噼啪啪地拍着屁股扬长而去,几个半焉子老头张开的嘴突然被冻住,脸上发起烧来。
这些天央宗老婆子的嘴也没闲住,她不无惋惜地说:德嘎尔婚后不久,在放牧的山上丢失了。村里人从一个山洞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德嘎尔时,他已不太正常了。德嘎尔惊恐地对找他的人说:我在放牧的山上睡着了,醒来时,被关在一个山洞里。关我的是个瘸了一条腿的老太婆,走路时像风一样飘来荡去。老太婆阴沉着脸,让我在一个骷髅里吃用白石磨成的糌粑。我口干得直冒烟,人也吓得半死,可老太婆骑一匹火红的马,让我牵马走在悬崖峭壁上,很多次,马愤怒地用蹄子踩我的脚后跟。大家将信将疑时,德嘎尔露出血肉模糊的脚后跟。
回家后的几十天里,德嘎尔整日疯疯癫癫,有好几次挣脱家人的捆绑,差点跑上山,说山神在召他回去,后来家人请了居里寺的大喇嘛贡布来加持。
大喇嘛贡布说:这个老太婆是山神克日玛。多年前,她是雅拉山神喂养雪獒的人。有次,贡嘎山神和雅拉山神的雪獒打架,眼看贡嘎山神的雪獒占了上风,她便用木棒驱赶贡嘎山神的雪獒,没想到雪獒转身咬断了克日玛一条腿。后来,雅拉山神得道成仙了,克日玛也成了雅拉神山边一座小山的山神。
大喇嘛贡布为德嘎尔加持后,德嘎尔病情渐渐有了好转,可每年到他失踪的那几日,他又变得疯疯癫癫,家人怕他再次出事,只有送他到塔公寺了。老人们仔细一想又迷糊了,大家从没见过德嘎尔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没见一个家人前来探望他,而央宗老婆子的话又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谣传把村里人搞得不知所云,唯有阿克次智用沉默包容着一切。
有天阳光刨开乌云露出半边脸,阿克次智也凑到营业部门口的土包上。他抬手揉搓了几下光秃秃的脑门,开始语重心长:我听说德嘎尔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总把他当小孩养,他也没离开过母亲一天。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时,德嘎尔只远远地看着,从不走近。十几岁时,他还很少和不熟悉的人说话,见了陌生人,更是躲在母亲身后。有天,母亲突然去世了。给他母亲超度的贡嘎活佛说:如果磕长头到塔公寺一趟,就可以救度一个苦难的灵魂。德嘎尔便磕长头来到了塔公。说到这里,阿克次智干咳了几声,等所有目光聚到他身上才发话:大家别把他当成一个大小伙,他只是个才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今后大家多关心帮助他,让他快点成长起来。最好嘴下留情,给自己积点德吧!阿克次智没等大家回应,膝盖发出嘎嘎的声响往寺庙走去。
大家虽对德嘎尔来路众说纷纭,可有几点大家都很认同:他深邃的眼里埋葬着久远的感伤,而唇角却含着一副只有十二岁少女才有的笑。他忧郁的气质在破旧衣服下散发着神秘的幽香,莫名的让人倍感亲切却又不敢亲近。
德嘎尔独自定居在塔公寺仓库的一角,仓库里堆放着一些不能遗失又无关紧要的大物。他的到来,只增添了一个烧得黑乎乎的,没有把子的茶壶,一小袋糌粑。茶壶是寺庙没法用给他的,糌粑是阿克次智从自己的口袋里分出来的。
德嘎尔在仓库定居后,除了寺庙特别忙碌的跳神时节,帮在厨房里搭搭手外,平常独自去消磨村子里绵长的光阴,很多人说,他去追卓玛琼琼了。
益西彭措跟村里人说德嘎尔喝醉时给他讲:卓玛琼琼看我时,我赶忙把嘴闭上,怕心一下子从嘴里蹦出来。不管离我多远,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可以穿透时空在我的脑海里散发芬芳。德嘎尔不停翕合着鼻翼继续:卓玛琼琼手背有伤疤,围腰有破洞,可我相信珠穆(格萨尔的王妃)都会羡慕她的美。
开春时节,塔公村的人三五成群牵着马,驮着几十天的口粮,到达波山挖虫草。登佩也在其中,他时不时歇一会,拉开话:德嘎尔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在卓玛琼琼放牧时强暴了她,还把他带到其它牧场上鬼混了几十天。看来卓玛琼琼也没乖乖就范,我发誓他俩一定展开了殊死搏斗,他们回来后,我看到两人身上都有不少伤口。卓玛琼琼也真是的,后来居然就从了德嘎尔,哎——为什么对我就这么无情啊,摸一下她的手,还指使瑟果来咬我。
更多人集聚在山头,他们白天像狗一样趴在草地上搜寻虫草,夜暗下来,挤在巴掌大的帐篷里,围着篝火拉家常。家常拉到三句话,又扯上德嘎尔和卓玛琼琼。
有的说卓玛琼琼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和一个疯子好上了!?让布一伸手把鼻涕揩在袖口上,忿忿不平:德嘎尔疯子每天紧跟在阿姐琼琼身后,他认识了阿姐琼琼家白牦牛洞达和小马驹剌霞,甚至阿姐琼琼的瑟果,到现在还对我咬牙切齿,让我时常担心屁股上仅有的那点肉。大家哄堂大笑,让布伸出舌头,嗤嗤地把鼻涕吸进嘴里:德嘎尔疯子给瑟果喂过粘着他口水的糌粑后,这个畜生居然把他当成了一家人,见到德嘎尔疯子来,便远远地摇着尾巴跑向他,伸出猩红的长舌舔舐他的脸。
月亮放牧着星辰悄然爬上坡,丝丝凉意漫过火塘褪去让布脸上的红潮,大家找地方睡觉。
几个年轻的女孩挤在一件大皮袄下。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德嘎尔采了咕咕花,放在卓玛琼琼的灶边。她起先不去碰它,可日子久了,她在咕咕花圆圆的肚皮里放上盐和酥油,烤在火上吃,德嘎尔远远地看着,好像很幸福。有个暗哑的声音拖长了声调:这个夏季,塔公村所有山头的咕咕花,都躺在卓玛琼琼的灶头了,她脸上的红晕多了一圈又一圈。细声细气的声音接过话:灶头还躺过野葱、野草莓、酸酸草。到了冬季,只剩地底下的人参果了,德嘎尔扛着锄头,去找旱獭储藏越冬的一窝又一窝的人参果。有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嗑嗑嗑地咳了半天,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才接道:就是,就是,我也见过德嘎尔去挖人参果了,他把一窝人参果一分为二,一半给旱獭留着,一半带去给卓玛琼琼献殷勤。德嘎尔把人参果包在一片白布里,挂在卓玛琼琼家的院坝门口。女孩们的口气充满不屑和嘲弄。
卓玛琼琼和德嘎尔的传谣一直都没停息过,村里人对他们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关注自家木柜里储藏的糌粑和酥油。就在大家渴望早一天揭开卓玛琼琼和德嘎尔的谜底时,村里发生了一件意外事,让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了一些时日。
一个没有风的午后,一个大胡子带着三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别着腰刀来到益西彭措家。原来益西彭措欠这些人一千块。
益西彭措通红的脸埋在手心里,唉声叹气。他的老婆德吉卷缩在屋子的一角不停抹泪,三个孩子躲在德吉身后,想哭又不敢哭。
大家不再言语了,纷纷掏腰包,拿出一元两元的钞票,面额最大的登佩有个五元的,都堆放在桌上。让布也掏了半天,终于从一个补丁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角钱,只磨蹭了一会儿,便十分肯定地把钱放进桌上的钱堆里,奋力吸吸鼻涕,挺起胸口。
扎西罗布把钱叠得整整齐齐,指肚沾着口水,来来回回数了三遍,三遍都一样,只有六十三元一毛。他憨憨的笑着走到大胡子跟前,没等他开口,大胡子不容置疑地说:不难为大家了,我们等到下午吆牛就行了!
狗狂吠起来,扎华多杰跟几个小伙子出现在家门口。益西彭措的脸更红了,朋友们也底下头——毕竟不是一个村子,益西彭措这脸丢大了。
扎华多杰走进家门,大家不由得让开一条道,益西彭措尴尬地起身迎接:阿甲(哥哥)扎华,让你见笑了。扎华多吉笑着拍拍益西彭措的肩头:没有碰鼻,哪算汉子!说着把目光转向大胡子:你们谁说了算,坐到我身边来。大胡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着刀柄走了过去。他不无警惕地把半边屁股悬在坐床外。扎华多杰取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放在大胡子手心:拿着戒指走吧,等益西彭措有钱了,会去换回戒指的,如果你们把戒指弄没了,哼哼哼……
这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几个月里,益西彭措很少出现在街上,扎华多杰却时时闯入姑娘们的梦里。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益西彭措时不时出现在街头,大家又把目光转到卓玛琼琼和德嘎尔身上。
大家看到德嘎尔的笑容中满是骄傲。他经常在龙谷河畔洗衣洗头,引来洗衣姑娘们的一阵打趣:德嘎尔,洗那么干净,要娶媳妇了?德嘎尔爽朗的回应在浪尖跳跃:是啊,我要娶天下最好的姑娘!
三
和大家的猜想一样,卓玛琼琼要结婚了。她的侄儿小阿布一早在大家门口高喊:我家姑姑要结婚了,请您们去喝喜茶!大家边埋怨阿希老人口风太紧,边呼朋唤友着前往。
阿希老人家几根木棒撑起的院门两边,放着盛满牛奶的木桶,围着木桶口沿,点着三朵酥油花。离木桶不远的地方煨着桑烟,桑烟带着松柏的清香,流淌在村里的小道上,惹得老人们暗暗埋怨起自己笨重的双脚来。
院里聚满了配着彩垫的骏马,银鞍和铜铃在村子上空叮叮当当的脆响。村里人看到这些好东西,再也迈不开脚步了,驻足围观着这些骏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会儿说马垫是西藏的手工制品,一会儿说银鞍是尼泊尔的巧匠工艺。大家正疑惑这穷小子怎么摆得了这么大的排场时,扎华多杰的舅舅永登带着几个小伙子,从阿希老人家低矮的房门里躬身出来,他哈哈大笑着感谢大家的光临。大家迷糊了,把目光投向忙得晕头转向的阿希老人——阿希老人今天好像年轻了几十岁,她穿着崭新的绵羊皮藏袍,花白的发丝里居然还编着一股红头绳。她喜滋滋的给惊奇的村民们打招呼:扎华家前几天来提亲,催得急,我没时间给大家说说,就自己定夺了,希望大家别往心里去啊!大家见事已定局,虽有些不快,却不再言语,绽开笑脸道贺。
寺庙里蟒号声大作,格雷活佛坐在释迦牟尼佛像前的法座上,闭着双目,从胸腔里发出闷雷般的呼麦,坐在下方的几十个喇嘛跟着呼应,开始为这场婚礼祈福。
大家接二连三地走进阿希老人家低矮的房门,阿克次智被让到首位,益西彭措肥大的屁股落在阿克次智下位,坐床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阿克次智温和地笑:别把床给坐塌了,不吉利!
除了几个放牛和捡牛粪的人没赶到,男女老少都洗了脸,梳了头,年轻人还换了一身干净藏袍,挤在阿希老人家。
看到大家已落座,益西彭措清清咝咝作响的喉管,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大家从没见过的十元大钞:让阿希老人来收礼金。浅粉浅粉的十元钱,带着益西彭措油腻的温热,递到扎西罗布黑瘦的手里,扎西罗布双手把钱摊开,高举在从小小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缕阳光中,眯缝着眼欣赏,突然像小孩子一样欢叫:这上面有个好大的房子,比寺庙的房子还大呢!大家围过去,瞪大眼睛吱吱称奇。挤在旁边的让步突然高呼:大家快看,快看,这后面还站着一个带着金毡帽的藏族人呢!大家激动得欢呼起来,好像金毡帽是他们的老爸。
十元大钞牵着众人的目光,经过一只只手颤抖地爱抚,最后落到阿希老人手里,阿希老人淌着泪水感慨:我这把老骨头,居然还有福气见到这么新奇的钱,真是感谢您啊——益西彭措,你可是我们塔公村最有福气,最见过世面的人!益西彭措满脸的赘肉呼啦一下提起来,呼噜呼噜的喝茶声越发响亮。
时空突然凝固,四周悄无声息,益西彭措呼噜呼噜的喝茶声乱了阵脚,他用余光不自在地搜寻大家的表情——有的默不出声地盯着眼前的食物,面色很暗;有的不自在地在怀里摸索半天没掏出东西。泽绒姆尖利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阿希老人,有钱人在酥油坨上敷猪油,没钱人只有给虱子挑脚筋了,我只有一小坨奶饼,看来让您老人家见笑了!阿希老人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泽绒姆,快别这么说,您们来参加婚礼,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大家这才松下一口气,开始从怀里摸索出一小袋糌粑、一小坨奶饼、几个木碗、几坨茶叶、几张揉得软绵的一元或两元的钞票。
一壶茶的功夫,所有礼品都归到了阿希老人家的黑屋子里。大家开始喝奶茶,吃油果子,谈笑风生,暗地里却急切地等待着扎华家展示嫁妆。
舅舅永登慢条斯理地召唤几个小伙子取出嫁妆。他挤出一丝笑,小小声声的从鼻子里哼了几下,才从一个镶着吉祥八宝的皮口袋里一件件取出嫁妆。
首先是给卓玛琼琼的嫁衣:一方红头帕、四对银头环、一缕红丝线、一把檀香木梳、一对金耳环、一套镶着绿松石的银项扣、一串九眼珠、一串珊瑚项链、一枚绘着莲花的银嘠钨、一对象牙手镯、一只金灿灿的戒指、一套绘着飞龙的银腰带,一件镶金边的印度白布衬衫、一件镶着一卡水獭皮的印度绛红氆氇、一根绿缎子腰带、一张七彩氆氇围腰、一双金丝藏靴,还外带了一套暗红色的生活便装。
看着琳琅满目的嫁妆,从这头摆到那头,大家半天没回过神,益西彭措的脸又红了,从鼻孔里呼呼地喷出热气,泽绒姆推开众人,挤到跟前,吱吱吱地赞叹。
接下来是一头拴在院坝里的奶牛和一套氆氇藏袍,是为了感谢阿希老人的哺养之恩。又取出一套羔儿皮藏袍和一卷平安经书,是为了感谢舅舅的教养之恩。接着拿出三驮茶叶,一牛肚皮酥油,放在家中央的柱子边,给柱子挂上一根哈达,感谢这个家为卓玛琼琼遮风挡雨。
展示嫁妆的过程到中午才结束,大家说:扎华家不是来自龙宫就是家里藏着如意宝贝。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所有送亲的人来到阿希老人家。大家高高兴兴地喝着奶茶,吃着酥油包子,说着高兴的事,经过昨天一幕,大家相信这场婚礼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家在一夜之间忘记了曾经对卓玛琼琼和德嘎尔的那么多谣传,如果有谁还惦记着,到今天细细想来,觉得多么的不切实际,多么的荒唐可笑!
一线阳光从窗口明亮起来,卓玛琼琼在伴娘的陪伴下,从房间里出来。她戴着鲜红的头帕,穿着朱红的氆氇,除了昨天带来的装饰,腰间多了把银质小刀。红头帕遮住了她的整张脸,看不到笑容,也看不到伤悲。每走一步,银饰叮叮当当的脆响,惹得女孩们的眼都红了。
卓玛琼琼来到灶前,给灶神和坐在灶边的阿希老人和舅舅敬献哈达,敬献完,便背对灶坐下。阿希老人的泪珠一颗颗滚下来,抖着双手给卓玛琼琼回献哈达和祝福:我的宝贝孩子,愿你今生心上无苦难,身上无病痛,命里无劫数,一切随你所愿——烧火的地方能起灶,播种的地方能收获!到了扎华家,早上要鸡鸣前起床,晚上要狗睡后休息,上要孝老人,下要爱小孩,从屋顶的嘛呢旗到屋前的骑马石,你都要小心伺候啊!阿西老人说到这里,卷起围腰帕揩了眼泪又揩鼻涕,神色更加庄重:今天你一个穷人家的姑娘能嫁到扎华家,是你的福气,更是我家的荣耀啊,我就是死了也会含笑而去的!卓玛琼琼不停点头,泪水啼啼嗒嗒地落在胸口。
阿希老人祈祷完,送亲的人为卓玛琼琼献上哈达。她的好朋友们流着泪,嘱咐她早点回来看望她们。让布这才知晓阿姐琼琼要离开塔公村了。他扑闪着大眼睛,利索地解下腰间的喔朵,拴在卓玛琼琼腰上。
卓玛琼琼挂着一背哈达,围着柱头反转了一圈,给低矮的木门献上哈达后,在如泣如诉的送亲歌中来到院坝。送亲舅舅神奇地骑在马上,从塔公寺的历史,雅拉神山的神圣,再到两家的祖辈和新人作了史无前例的赞美和恭诵。
赞颂结束,卓玛琼琼围着桑烟转了三圈,伴娘扶她上马。让布突然哭喊着抱住卓玛琼琼的脚:阿姐琼琼,我长大了发誓给你买恰玛、嘠钨、珊瑚珠。求求你不要走!这时,泽绒姆红着脸推开人群,抓着让布的一只脚拖拽: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啊?!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怎么从没听你给我说过这么好听的话啊!大家听到这些,有的笑起来,有的悄悄抹泪。让布满脸的鼻涕和泪水,粘在卓玛琼琼镶在袍边的水獭皮上,泽绒姆面色惨白,蹲下身,赶忙用手擦拭水獭皮。擦拭完,泽绒姆使劲踢让布的屁股,让布哎呦哎呦叫唤着,却怎么也不松手。有的说不能再踢了,孩子的脸色都变了,卓玛琼琼突然蹲下身,用手挡住让布的屁股,泽绒姆踢出的脚一下没收住,落在卓玛琼琼手上,手背擦破了,血慢慢渗出来。这时,扎西罗布走出人群,把让布硬拽开。让布又咬又打:扎西罗布——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麻风病人!
卓玛琼琼在永登的催促下骑上马背,阿希老人看到卓玛琼琼手背的血,隐隐感到不祥。
村子中央的土路上,卓玛琼琼戴着红头帕,骑着白马,和迎亲队伍一起绝尘而去。这天晴空万里,将预示着这场婚礼的圆满,幸福!
四
卓玛琼琼离开那天,大家没看到德嘎尔,有的说他想娶卓玛琼琼,便回老家去要了一些过日子的东西。
益西彭措又在街上闲说德嘎尔喝醉时给他吐露心声:虽然我和卓玛琼琼今后的日子注定清苦,可我想给她修两层的房子,买印度的氆氇,吃汉地的白米。我要让她走在塔公街上时,骄傲地挺起胸口,那怕自己当牛做马!益西彭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无怜悯地摇着肥大的头:德嘎尔这小子,上辈子不知欠卓玛琼琼什么,唉,看来这辈子又还不上了!
德嘎尔在卓玛琼琼远嫁后的第三天回来了,阿克次智在转经路上等着德嘎尔。他给德嘎尔反复讲述着生活的苦难和生命的意义。坐到木桩上休息时,阿克次智的额头在寒风中冒出汗来,说话也声嘶力竭:孩子,卓玛琼琼嫁人了。德嘎尔看着阿克次智,半天没回过神,突然甩下阿克次智跑开了。
德嘎尔在阿希老人家的院坝外一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谁劝都不听。三天后,整个人变形了,便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回到仓库。
阿克次智几天没见德嘎尔,便推开仓库的门:灰尘在晨光中飞舞,蜘蛛结了网,德嘎尔卷缩在角落里。看到阿克次智进来,他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没能笑出来。德嘎尔眼神枯竭,神智模糊:虽然我在黑暗里,可我看到光,看到红头帕戴在卓玛琼琼头上。
阿克次智哀叹着请来喇嘛登珠。喇嘛登珠的法轮在德嘎尔头上敲了三下,浑厚的声音在德嘎尔耳畔响起:德嘎尔,如果你不回来,怎么去看护你爱的人呢?德嘎尔兴许听懂了喇嘛登珠的话,过了三天他的眼里有了光。
几十天后,德嘎尔走在街上。
大家对卓玛琼琼的婚姻虽画上了圆满句号,可由于德嘎尔的再次出现,很多说法又在村里悄然流传。
村里人知道,卓玛琼琼从小到大,从没让阿希老人为她流过一滴泪,如果老人家为她流泪,她认为那是菩萨都无法饶恕的事。村里人也坚信,为了阿希老人,卓玛琼琼会无怨无悔地放弃一切。
村里人对卓玛琼琼的羡慕渐渐换成了爱怜。有的说,婚礼当天,卓玛琼琼骑马走过塔公街时,哭得背都弓了起来。阿希老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一起转经的老人们,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埋怨、可怜、嘲讽、还是妒忌。
卓玛琼琼嫁过去的第三年夏天,阿希老人忍不住悄悄带着小孙女,跑到夏龙草原去看卓玛琼琼。
她们在黄昏时分走到夏龙草原。放牛娃的指引下,阿希老人看到一顶九柱的黑帐篷搭在水草最肥美的地方。帐篷四周围满牦牛,帐篷后的山坡上白茫茫的一大片是绵羊。离帐篷远点的地方,很多马正沐浴着夕阳。阿希老人眯起眼,伸出弯手指数,没等阿希老人数完,走动的马匹扰乱了视线,她露出三颗残牙,哈哈笑着拉了拉孙女的手:啊啧啧!
阿希老人一瘸一拐着走近帐篷,牛群中,有个身影在埋头挤奶。阿希老人认出是她的卓玛琼琼,高兴地嘀咕:卓玛琼琼啊,你真有福气,我没看走眼,大家都好像怪我害了你,看来我是做对了喔!
藏獒狂吠着跑向阿希老人,小孙女赶忙高呼卓玛琼琼。卓玛琼琼吼住藏獒,丢下奶桶,奔向阿希老人。
阿希老人走进帐篷。右上方整整齐齐地叠满胀鼓鼓的皮袋,皮袋底部缝着红色法轮,煞是好看。皮袋上摞着很多塞满酥油的牛肚,金灿灿、明晃晃的,阿希老人用指肚细细抚摸。左上方放着四个镶着铁皮的木箱,上面叠满羊毛毡子、羊皮袄和氆氇,角落里拴着三十五头小牛。
卓玛琼琼将一大瓢牛奶倒进茶锅,拉过一牛肚皮酥油,为阿希老人包酥油包子。卓玛琼琼瘦了,脸色更加苍白,肚子已显怀。阿希老人心里掠过一丝寒意:孩子,你好吗?卓玛琼琼笑容灿烂:阿婆,我很好,不要为我担心,您把我养这么大,我还没好好报答您呢!这时,扎华多杰的母亲摇着经筒回来了,卓玛琼琼把老人搀扶到灶前坐下。两个老人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拉起家常。
夜晚,卓玛琼琼给阿希老人盖了一件崭新的皮袄。阿希老人闻着皮袄的香气,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夜半,听到扎华多杰回来了,卓玛琼琼已为他在木箱边铺好了藏毯,留好了皮袄。
阿希老人在牧场上坐了九天,第十天,驮着满满的酥油和皮袄,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回来后,阿希老人给一起转经的老人们眉飞色舞地讲诉卓玛琼琼的生活。大家再次对卓玛琼琼充满了羡慕,对阿希老人也敬重有加。
卓玛琼琼二月初五生了儿子,扎华多杰在儿子十天时,从达折都回家了。他抱着儿子亲个不停,还时常把儿子放进怀里四处游走。高兴了,他特意要带卓玛琼琼到达都去玩玩。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扎华多杰带了几个帮手和卓玛琼琼,赶着几十匹驮着酥油羊毛的马匹,踏上去达都的路。黄昏时,他们来到折多山下。大家从马背卸下东西,围成一圈,中间支起三石灶。
夜半,听到狼群在不远处嚎叫,卓玛琼琼整个人卷缩成一团,声音里满是对死亡的恐惧:扎华,狼来啦!狼来了,我们怎么办?扎华多杰从没见过卓玛琼琼如此害怕过,便取出长枪,对着黑夜叩响。
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达都街头。街道两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房,有的木房是一层,屋顶有瓦,一扇窗对开,里面有糖果、毛线、苏打、针线等卓玛琼琼想要的好东西。有的木房是两层,对开的大门,里面有不小的院坝,院坝里有人正忙碌着搬动茶叶。卓玛琼琼伸长脖子,想再往里看看,一个发丝间编着粉红丝线,身着宝蓝藏袍,腰围五彩邦德的女人,像只开屏的孔雀,向扎华多杰翩然而来。扎华多杰的脚步瞬间变得轻快,马缰扯了又扯,迎向这女人。
所有人马已进院,孔雀看了卓玛琼琼一眼,有些不快,扎华多杰干笑两声:是我邻居,想到达都来看看稀奇。孔雀再次疑惑地扫了卓玛琼琼一眼,吩咐旁边忙活的一个人,把卓玛琼琼带到旮旯里的一间屋子。
卓玛琼琼坐在干草铺成的床上,打量角落里堆放的牛皮和破烂的衣物,门缝里挤进扎华多杰和孔雀的谈话。扎华多杰的声音充满力量:你家小男人不在吗?孔雀的声音甜丝丝的:难道你有什么贵重东西,要我家男人才能看守?!扎华多杰奸笑两声:是你家男人有贵重东西要看守,也不知道他守不守得住?!孔雀的声音暗含着狂野:喔,那可危险了,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啊——也不知这贼有什么本领!?扎华多杰充满焦渴:俗话说跟一个无能的人干那事,还不如找个重点的人压着!我可是又能干又强壮啊——孔雀娇滴滴的哎哟了一声,估计扎华多杰在孔雀屁股或乳房上捏了一把。窸窸窣窣的声响向楼梯口走去,楼梯发出急促的声响,啪的一声,卓玛琼琼吓了一跳,木门被重重关上。
卓玛琼琼缩在床上,回想自己和扎华多杰的婚姻,丝丝寒意沁透骨髓!
她嫁到扎华多杰家的第一个晚上,家人为他们在离黑帐篷不远的地方搭了一顶白帐篷。夜幕降临,她被扎华多杰带往白帐篷,没等她钻进帐篷,扎华多杰像只鹰逮着一只小耗子,一把把她拉进帐篷,她害怕得不知往哪里躲,扎华多杰却早已娴熟地解开了她的腰带,把她重重地压在身下。扎华多杰粗暴地进攻,让她感到到地狱里走了一遭。
扎华多杰心满意足的睡去后,她忍着痛认命,而德嘎尔的眼眸却布满她的天空。她相信自己死去的那天,就可以放下一切,追随她可怜的爱人了!
过了一些时日,扎华多杰感觉到她的不温不火,开始去找更有激情的恋人了,对她很多时候视而不见。有时扎华多杰喝醉回到家里,她小心地躲避着,扎华多杰不是粗暴地占有她,就是对她拳打脚踢……这些年,她已习惯了扎华多杰的粗野和霸道,从不知道扎华多杰还有如此温柔,如此多情的一面。
德噶尔的日子也越过越糟。他的头发在一天天发白,一天天减少,很多时候,他独自跑到西瓦山头,一整天不动弹一下,也不发一丝声响,深陷的眼睛紧盯着草原深处——天地尽头,雅拉神山云雾缭绕。
有时,德嘎尔来到街头,远远注视那些有了酒就妄乎所以的汉子们。汉子们无聊,招呼德嘎尔加入到喝酒的队伍里。德嘎尔受宠若惊地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落座。他双手接过酒瓶,不发声响地喝一口,用衣肘擦净瓶口,又双手递给下一位。
汉子们叫他喝酒,更多的是把他当成笑料。扎华多杰一把摘下德嘎尔的毡帽:藏着心思又藏着脸,累不累!好像被阳光刺疼了,德嘎尔眯起眼,把脸埋在胸口,双手盖住稀疏的白发。一个汉子嘻嘻打趣:“是不是下面的毛也白了?”德嘎尔抱着头不说一句话。
酒喝得每个汉子都把世界握在手心。扎华多杰指着自己的褐色骏马:我这马的脚步比风还快!尼扎瞟了瞟扎华多杰:也许吧,我相信走兽中有虎豹,但不相信人中有什么英雄。就算有,也不过是妄自称大!扎华多杰仰起头,俯视着尼扎:也许没有英雄,但有小人和大人啊!尼扎冷笑:说不定小人的胆识更大呢!扎化多杰哈哈大笑:只有借着酒胆才有可能。
德嘎尔脸上浮起一层灰,握酒瓶的手哆嗦着,就是扬起脖子喝酒时,眼角都没敢离开扎华多杰。没等大家回过神,扎华多杰的刀在阳光下闪耀出一道光亮,落在尼扎头上。尼扎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还没站起来,扎华多杰的第二刀又落在尼扎手上,尼扎闷哼一声,扑倒在德嘎尔脚边。
扎华多杰一把抽出尼扎别在腰间的长刀,咣当一声,丢在他眼前,俯下身,在他耳边温和地笑:胆子够,来找我吧,我随时恭候着!说着,他把自己刀上沾满的血渍揩在尼扎藏袍上,还眯缝起眼,对着刀刃吹了几口气,才啪的一声插入鞘中,向德嘎尔打了个响舌。
德嘎尔迎着惨白的脸,呆在原地,明晃晃的刀子落在脚边时,体内有股热液直往下窜。他怔怔地看着扎华多杰从从容容地骑上马,与朋友们打着招呼,悠闲地走过大街。
德嘎尔受到惊吓后,再没跑到街上。他来到西瓦山头,久久凝视雅拉神山。看累了,便转身,呆呆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突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像着了魔,往山下冲去。他的目光守着街上的某一处,根本没顾及脚下的路。突然脚下一踏空,整个人像坨大石,带着一些尘土噼噼啪啪地滚落下去,撞到山脚下的一处草皮围墙才停下来。脸上划开了口子,淌出的血上沾满泥土,原本就破烂的毛衣被撕得七零八落,袒露着胸口,那只有破洞的藏靴不知去向。
他没顾得上擦擦脸上的血渍和泥土,爬起来就往街上跑,翻过几道围墙,藏在离阿希老人家不远的一处墙角,屏声静气地紧盯着院门。
没等多久,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从阿希老人家出来,后面跟着卓玛琼琼。卓玛琼琼头戴银花环,身着灰色缎袍,胸口挂着珊瑚珠,腰间依然坠着那把银刀。她裹在缎袍里的身子更瘦了,没有了红头帕,就是珊瑚也没能映红她脸庞。德嘎尔的眼神亮起来,脸色有些发红,赶忙用双手捂着脸。扎华多杰高昂的道别声如一击惊雷,让德嘎尔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他一瞬间惊醒过来。扎华多杰头戴金黄狐皮帽,身穿褐色氆氇袍。德嘎尔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金黄的狐皮帽——像焰火,焦灼了他的双眼。
扎华多杰的马走过德嘎尔躲藏的墙角时,警惕地打起响鼻,甩起尾巴,扎华多杰感觉到什么,坐直身体,警觉起来。当他看到躲在墙角的德嘎尔,怒吼:是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德嘎尔瑟瑟发抖着,半天没吱声。扎华多杰:是人说话,是狗吠叫,否则我不客气了!德嘎尔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埋在胯下。卓玛琼琼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哀叹一声:看来是个可怜的疯子,别吓着他了。扎华多杰哈哈大笑着离开,卓玛琼琼的马儿叮当的声响也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德嘎尔细细端详自己的狼狈模样,泪水慢慢溢出眼眶,不停地念叨:看来是个可怜的疯子!
五
深秋清晨,太阳明晃晃的,风裹着尘,让转经路上的老人们半天睁不开眼。
阿希老人没起床,她看到死神光着身子,提串铁链,已侯在她床边多日。她只与死神交汇了一下眼神,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等到卓玛琼琼。
老人直直盯着卓玛琼琼,黑黑的指头动了几下,干枯的眼里流出一滴泪,翕合了几下嘴,没有声音。卓玛琼琼凑在老人耳边:阿婆,您放心的去吧,我过得很幸福!老人脸上这才闪过一丝红光,在死神的搀扶下走过村边的冈曲桥,居然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亲人们。
阿希老人过世的消息,一壶茶的功夫在村里传开了。男人们忙碌着迎请活佛来念经超度,女人们忙碌着烧茶,做锅魁和酥油包子。
活佛请了一个又一个,本来村民没多少东西上供,不会请那么多活佛,可卓玛琼琼把所有银花环和珊瑚珠都上供请活佛了。阿希老人再次成为村里最荣耀的老人。大家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阿希老人离开第四天,卓玛琼琼要返回牧场。这四天无论对德嘎尔还是卓玛琼琼都很不凑巧。德嘎尔病倒在床,而大家又忌讳在卓玛琼琼面前提起他。他们错过了见一面或看一眼的机缘。
让布送卓玛琼琼翻过两座山头才停下脚步。卓玛琼琼把一对象牙手镯放在让布手上:好弟弟,努力读书,到外面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让布面色通红,怎么也不肯收。卓玛琼琼从腰间解下喔朵:看来你根本没把我当阿姐。让布只得接过手镯。卓玛琼琼摸摸腰间的喔朵,笑着扬鞭跑向山路。让布望着阿姐琼琼瘦长的背影在山路上越行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个小圆点,消失在路的尽头,他突然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德嘎尔病好后越来越依恋阿克次智了,时不时跟在阿克次智转经的身后。
德嘎尔今天总是用眼角守着阿克次智。阿克次智来到一截木桩上休息,他的手放在徳嘎尔手背:孩子,有什么事说吧。德嘎尔很忧伤:昨夜,耗子们跳窜得好像要把天都掀翻了,我的心也片刻得不到安宁。迷迷糊糊中,卓玛琼琼向我走来,告诉我别忘了雪山下的誓言。清晨醒来,细细回味昨夜的事,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阿克次智算了一卦,满是劫难,便低下头不说话。德嘎尔把目光躲在天边,鼓了很大勇气:我现在还活着,就是想买一方红头帕戴在她头上。
一个午后,德嘎尔有幸参加了汉子们的聚会。他们哈哈大笑着高谈阔论。扎华多杰依然是老大,更多的时候大家用赞赏的眼神看着他夸夸而谈。一个汉子突然问:阿甲扎华,家里的事安顿好了没有?需要我们弟兄们帮忙吗?扎华多杰不屑地回应:没什么事,我捐了很多牛给寺庙,为她念经超度了。另一个汉子马上巴结:我家妹妹还不错喔?扎华多杰很严肃:还是过了一年再说吧。
德嘎尔眉头紧皱,挪了挪屁股,靠近一汉子:卓玛琼琼呢?大家这才发觉德嘎尔的存在,汉子低低回应:死了,用一直佩在腰间的小刀刺进了心口。
德嘎尔眼睛血红,反手握起身边人的衣领:告诉我,卓玛琼琼葬在哪里?这声音像打开了地狱之门,让人不寒而栗。被问人颤抖着:火化了!德嘎尔身上的一股蛮劲陡然被抽走,只剩空空的皮囊焉在那里。
六
清晨,牛群刚散向草原,早起的人们就聚在寺庙门口。一个背诵经文的小喇嘛,在寺庙背后的塔林中发现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大家从死者的衣服上,认出是大名鼎鼎的扎华多杰。大家无法相信谁有这么大的胆识和能量。老人们祈祷着菩萨早点抓到凶手,小女人们则吓得面目苍白。
几个公安从人群中押走德嘎尔时,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
德嘎尔被公安带走时,村里人都去了,德嘎尔把头埋在胸口,脸上依然带着羞怯的笑,一直努力把带着的手铐藏在袖子下。
德嘎尔被抓走几个月后,村里人听说他在监狱里不说一句话,不流一滴泪,送来的饭菜有时吃一点,有时几天都不吃不喝。狱友们无论打他还是劝他,他都把心锁着,再也没敞开。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十二岁少女的笑了。
一年后,他被拉去枪毙时,子弹还没打穿他的胸膛,他就闭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再也没睁开。
德嘎尔被枪毙的事传到村里,大家又聚在营业部门口的土包上议论纷纷。